复活(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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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卡尔京金还是站着。

“卡尔京金,坐下!”但是卡尔京金一直站着,直到民事执行吏跑上前,侧身低下头,不自然地瞪起双眼,用悲痛的语调低声说:“坐下!坐下!”他才坐下。

卡尔京金坐下的动作也像他刚才起立那样急遽。他把身上的长衣裹裹紧,两颊又开始无声地颤抖。

“您的名字?”庭长疲乏地叹了一口气,开始问第二个被告。他的目光并未盯着这个女被告,而是落在摊在面前的公文上查阅什么。对于庭长来说,这种案子司空见惯,他可以将两个案子合并审理,以加速审案进程。

博奇科娃年龄四十三岁,出身科洛缅斯科耶的小市民,职业也是“马夫里塔尼亚”旅馆的茶房。以前未受过审判和侦讯,起诉书副本已收到。博奇科娃应答十分大胆泼辣,语调抑扬顿挫的,仿佛每句话都有弦外之音:“是的,我叫叶夫菲米娅,对,博奇科娃,副本收到,我为此感到骄傲,我不允许任何人笑话我。”博奇科娃根本不等别人吩咐,问话一结束,马上就坐下。

“您的名字?”好色的庭长似乎特别亲切地问第三个被告。“应当站起来。”发现玛斯洛娃仍然坐着,他又温柔亲切地补充道。

玛斯洛娃赶忙站起来,流露出顺从的表情,高高挺起胸部,一双含笑盈盈的、微微斜睨的黑眼睛直视着庭长的脸,什么也没说。

“叫什么名字?”

“柳博芙。”她匆匆答道。

涅赫柳多夫戴着夹鼻眼镜[16],随着庭长审问被告,细细打量着。“这绝不可能,”他心里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女被告。“但是她怎么也叫柳博芙呢?”听到她的回答,他又想。

庭长打算继续问下去,但是戴眼镜的法官气冲冲地嘟哝了一句,阻止了庭长。庭长点头表示同意,于是问女被告:

“怎么会是柳博芙?”他说。“您登记的是另一个名字。”

被告默不作声。

“我问您,您的真名叫什么?”

“出生后起的本名叫什么?”那个怒气冲冲的法官问。

“以前叫卡捷琳娜。”

“这绝不可能,”涅赫柳多夫继续对自己说,但与此同时,他毫无疑问地明白,这是她,就是那个养女兼使女的姑娘,他曾有一段时间爱上了她,真心实意地爱她,可是后来中了邪似的昏头昏脑地诱奸了她,并将她抛弃,此后再也没有想到她,因为这种回忆太痛苦,会清清楚楚地揭露他的真实面目,会表明他这个深为自己的正派而自豪的人,对待这个女人非但不正派,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卑鄙下流。

的确,这是她。现在他已经看清了那个独特的、神秘的特点,这个特点能将一张脸与别的脸区别开,使这张脸成为独特的、唯一的、不能重复的脸。尽管这张脸苍白得不自然,而且变得丰满了,但是这个特点,可爱的、与众不同的特点,仍然表现在这张脸上,表现在嘴唇上,表现在微微乜斜的眼睛里,尤其表现在天真含笑的目光中,表现在不仅是脸上,而且在全身显露出来的顺从的表情中。

“您早就该这样说,”庭长仍然格外温柔地说,“父称呢?”

“我是私生女。”玛斯洛娃回答。

“那么按教父您的父称呢?”

“米哈伊洛娃。”

“她能干过什么坏事呢?”涅赫柳多夫这时继续琢磨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

“姓什么?平常别人叫您什么?”庭长继续问。

“按母亲的姓,叫玛斯洛娃。”

“出身?”

“小市民。”

“信东正教?”

“东正教。”

“职业?什么工作?”

玛斯洛娃默然不语。

“什么工作?”庭长重复问道。

“在院里。”她说。

“在什么院里?”戴眼镜的法官厉声问道。

“您自己也知道在什么院里。”玛斯洛娃说着笑了,不过她蓦然回顾了一下,又定定地盯着庭长。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表情,在她说的这句话的含意中,在她的笑容和匆匆环顾法庭的目光中,有一种既可怕又可怜的味儿,庭长不禁低下了头,法庭上一时间鸦雀无声。旁听席上某人的笑声打破了这种寂静。有人发出了嘘声。庭长抬起头,又继续发问:

“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讯吗?”

“没有。”玛斯洛娃轻声说,叹了一口气。

“起诉书副本收到吗?”

“收到了。”

“坐下吧。”庭长说。

被告用一身盛装的妇女理理长裙后襟的动作提起身后的裙裾,坐下来,一双不大的、白净的手拢在长囚衣的袖子里,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庭长。

这以后便开始传证人,打发走证人,确定法医,将法医请到庭。接着,书记官站起来宣读起诉书。他读得又清楚又响亮,只是太快了,“Л”和“P”两个字母都分不清,结果他的声音混合成一片连续不断的、催人昏睡的嗡嗡声。法官们时而靠在椅子左边的扶手上,时而靠在右边的扶手上,时而趴在桌子上,时而仰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互相交头接耳。有个宪兵几次将开始痉挛、刚要打的哈欠压回去。

三个被告中卡尔京金的面颊上的肌肉仍在不停地颤抖。博奇科娃镇定自若地坐得笔直,偶尔将手指头伸到头巾里搔搔头皮。

玛斯洛娃一会儿纹丝不动地坐着听书记官宣读,眼睛望着书记官,一会儿全身颤抖,满脸通红,仿佛想起来反驳,过后只是沉重地叹息,改变一下两手搁的位置,环顾一下四周,重新又盯着书记官。

涅赫柳多夫坐在前排靠边第二把高椅上,他摘下夹鼻眼镜,望着玛斯洛娃,心中展开了复杂而又痛苦的活动。

起诉书内容如下:

“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马夫里塔尼亚’旅馆内一名旅客突然身亡,该旅客系库尔干城二等商人费拉蓬特·叶梅利亚诺维奇·斯梅利科夫。

“经当地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此人系过量饮用酒精饮料,引起心力衰竭而死亡。斯梅利科夫之尸体已经掩埋。

“数日之后,斯梅利科夫之同乡、友人、商人季莫欣,自彼得堡返回,获悉斯梅利科夫死亡前后种种情形,表示怀疑,声称此事系谋财害命之大案。

“此项怀疑业经预审证实,现已查明:(一)斯梅利科夫在死亡之前不久,自银行取出三千八百银卢布。然据财产保全程序查验死者财物所列清单内,仅有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利科夫临死前一天整夜均与妓女柳布卡(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在妓院及‘马夫里塔尼亚’旅馆度过。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曾接受斯梅利科夫之委托,在其不在场之时,自妓院前往旅馆取钱,当着旅馆茶房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与西蒙·卡尔京金之面,使用斯梅利科夫给予的钥匙,打开皮箱,取出款项。玛斯洛娃打开皮箱之后,在场者博奇科娃与卡尔京金亲眼目睹箱内有百卢布大钞数沓。(三)斯梅利科夫与妓女柳布卡自妓院返回‘马夫里塔尼亚’旅馆,后者受茶房卡尔京金唆使,将卡尔京金所给之白色齑粉掺入一杯白兰地中,让斯梅利科夫喝下。(四)翌日上午,妓女柳布卡(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将斯梅利科夫一枚钻石戒指变卖于其女掌班,即妓院业主及本案证人基塔耶娃,声称此戒指系斯梅利科夫所赠。(五)斯梅利科夫死亡翌日,‘马夫里塔尼亚’旅馆女茶房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在本地商业银行个人活期存款账户上存入一千八百银卢布。

“经法医解剖尸体,化验内脏,死者斯梅利科夫肌体中确有毒剂无疑,据此,足以断定死亡确系中毒所致。

“玛斯洛娃、博奇科娃、卡尔京金作为被告,受审讯时均否认本人有罪。玛斯洛娃供认:她确实曾受斯梅利科夫派遣,从她所谓工作之妓院,赴‘马夫里塔尼亚’旅馆为商人取款,她用商人所给之钥匙,打开商人之皮箱,取出商人吩咐要取之数四十银卢布,并未多取分文,以上事实博奇科娃与卡尔京金均可证明,她开箱、关箱、取钱之际,二人均在现场。被告还供认,第二次进入商人斯梅利科夫客房之后,受卡尔京金唆使,她确实让商人喝下掺有一种齑粉之白兰地,她以为是安眠药,商人喝了可以入睡,早点放她回去。戒指系斯梅利科夫本人亲手所赠,当时他打了她,她哭着要走。

“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表示,所谓失窃之钱款她一无所知,她从未进过商人房间,唯有柳布卡一人在那里张罗,如果商人钱物被窃,一切均系柳布卡携商人钥匙来取钱款之时所为。”读到此处,玛斯洛娃全身一震,她张着嘴,回头望着博奇科娃。“当法庭向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出示存有一千八百银卢布之银行存折,”书记官继续念道,“问及她此大笔款项来源时,她供称,此系她与西蒙·卡尔京金十二年来之积蓄,她已打算嫁与西蒙。西蒙·卡尔京金初审时供称,他与博奇科娃受携钥匙自妓院来旅馆之玛斯洛娃之唆使,窃取商人钱款,并与玛斯洛娃、博奇科娃平分。”读到这里,玛斯洛娃又是全身一震,甚至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嘴里说着什么,但是民事执行吏将她按住了。“最后,”书记官接着念道,“卡尔京金供认,他曾将齑粉给予玛斯洛娃用以催眠商人;再次受审时否认参与盗窃钱款,否认曾将齑粉给予玛斯洛娃,且把一切罪行皆推给玛斯洛娃一人。关于博奇科娃存入银行之款项,他之供词如同博奇科娃,声称系二人在旅馆效力十二年之所得,系诸位旅客所给小费云云。”

此后起诉书分别列举了对质笔录,证人证词,鉴定人意见,等等。

起诉书最后的结论如下:

“综上所述,博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京金,三十三岁,小市民叶夫菲米娅·伊万诺夫娜·博奇科娃,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娃·玛斯洛娃,二十七岁,被指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经共同预谋,窃取商人斯梅利科夫之钱款及戒指一枚,价值共计二千五百银卢布,并蓄意谋害商人性命,用毒酒灌醉斯梅利科夫,致使斯梅利科夫中毒身亡。

“此项罪行触及《刑法典》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第四款与第五款。因此,据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百零一条之规定,现将农民西蒙·卡尔京金、叶夫菲米娅、小市民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交由区法院会同陪审员审判。”

书记官终于宣读完毕这份冗长的起诉书,他收拾好文件,在他的座位上坐下,用双手理了理他的长发。大家都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愉快地意识到现在就要开始审讯,一切都会立即水落石出,正义也将得到伸张。只有涅赫柳多夫一个人没有这种愉快的感觉,他惊恐满腹,这个玛斯洛娃,十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竟然干出这样的事。

十一

起诉书宣读完毕,庭长与两位法官商量了一阵,然后转身对着卡尔京金,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现在我们就要把案子的详情细节一五一十弄个明白。

“农民西蒙·卡尔京金。”庭长将身体倾向左侧,开口说道。

西蒙·卡尔京金站起来,两手紧贴裤缝,全身前倾,面颊上的肌肉仍在不停地无声颤抖。

“您被指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伙同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和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盗窃商人斯梅利科夫皮箱中属于斯梅利科夫的钱款,然后取来砒霜,指使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放入酒中,让商人斯梅利科夫喝下,因而导致斯梅利科夫死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庭长说完将身体歪向右侧。

“绝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工作是侍候客人……”

“这些话您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庭长平静但又坚定地重复道。

“我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跳到西蒙·卡尔京金跟前,用悲痛的语调低声阻止他。

庭长露出此事到此结束的神情,将拿有公文的那只手的胳膊肘挪了一下位置,转身对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说:

“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您被指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马夫里塔尼亚’旅馆,与西蒙·卡尔京金、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合伙盗窃了商人斯梅利科夫放在皮箱中的钱款和戒指,并将其分赃,此后为掩盖罪行,你们用毒酒将斯梅利科夫灌醉,致使他中毒身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没有任何罪过,”女被告坚定利落地说。“我连客房都没有进过……既然这个下贱女人进去过,那么事情就是她干的。”

“这些话您以后再说,”庭长照例温和而坚定地说,“那么您不承认自己有罪啰?”

“我没拿过钱,也没灌过酒,我连客房都没有进去过。要是有我在,我会撵走她。”

“您不承认自己有罪?”

“永远不承认。”

“很好。”

“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庭长开始问第三个被告,“您被指控带着商人斯梅利科夫的皮箱的钥匙,从妓院来到‘马夫里塔尼亚’旅馆,盗走皮箱内的钱款和戒指,”他像背书似的说道,同时将耳朵凑近左侧的法官,那个法官说,根据物证清单还缺一个玻璃瓶。“盗走皮箱内的钱款和戒指,”庭长又重复了一遍,“分赃后,您又与商人斯梅利科夫一道乘车来到‘马夫里塔尼亚’旅馆,您让斯梅利科夫喝下掺有毒药的酒,导致他死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没有任何罪行,”她急促地说。“我原先怎么说,现在还怎么说:我没拿钱,我没拿钱,我没拿钱,我什么也没拿,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您不承认自己犯有盗窃二千五百卢布钱款的罪行?”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我什么都没拿。”

“那么您承认自己犯有给商人斯梅利科夫喝掺有齑粉的酒的罪行吗?”

“这我承认。不过我以为像别人告诉我的,那是安眠药,喝了不会出什么事。我没有想到,也不想那样。对着上帝,我说一句:我不想那样。”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