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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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3)

“‘不穿你就送进信托商店卖了它吧!’徐虹不咸不淡地给了我一句。

“小飞嘻嘻地笑个没完,我的脸却烧盘了。这几年来,小飞常常从工地偷走我的脏衣服然后洗熨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地送回来。临走,总要加上一句声明:‘伯伯!这是我妈妈给你洗的。’我只理解为孩子无心,可是梁仪却认为小飞的话里有话,即使这样,我朱雨顺也没多想什么,我是男子汉,有时帮帮她家的忙,她是女人家有时为我缝缝补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梁仪这个‘坐地炮’,简直是有意在中间牵线,不断在我耳边上咬我耳朵:‘雨顺,我看这母女俩都挺不错,只要你点个头,你们双方都不再是孤苦人了!怎么样?你不好开口由我去说。’我回答他十分干脆:‘你别神经过敏,我是什么?我是一个复员的大兵!你别在中间胡搅和,弄得徐虹心里不得安宁还不算,人家还会把我看成不怀好意的人。’他说:‘哎呀!你太愚!’我说,‘机灵鬼,趁早闭上你的嘴巴,这儿没处去割青草,喂你这个多嘴驴!这儿不是呼兰河,也不是沙河湾。’眼前,徐虹手里这件毛衣——尤其是她甩出来的这两句话,倒真使我走神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分明是在挖苦我无情无义嘛!莫非真像梁仪推算的那样,徐虹对我这个半大老粗……我真是不敢再往下想了——我怕把卧车开到山沟里去。

“‘伯伯,那是什么?’小飞向车窗指点着。

“‘柿子树!’

“‘果子怎么是青绿青绿的?’

“徐虹接过话茬说:‘还没成熟,熟了就变成红的了!’

“‘伯伯,什么时候才能熟了?’小飞追问。

“‘得到了霜降前后。’我说。

“‘伯伯,快瞧——’小飞又发现了什么稀罕东西,尖声地喊着。

“‘噢!那是空中摆渡!’我停下汽车,和小飞一块儿走下车来,朝那山涧中滑过来的吊车望着。她是为了填补她的好奇心踮脚向吊车观看,而我则是焦急地等待——我等着那团像火烧云一样的红袄顺着那山洼向这个山坡飘来。‘小团儿,我寄的那些书你都收到了吗?为什么不给叔叔捎封信来?你个儿该有多高了?恐怕比小飞还要高上半头了吧!’我心里暗暗地自语着,‘如果小翠也活下来,这三个小姐妹肩挨肩地站在一起该多有意思!就是让我像牛一样为她们拉套,直到累死躺倒在田垄上,我朱雨顺也心甘情愿!’可是我失望了,掌管这条空中索道的不再是‘小团儿’,而是一个留着光葫芦头的小伙子!他告诉我‘小团儿’早就不摇这个空中摆渡了。我告诉这个山区后生,我们是特意到这儿来看她的,这个后生操着浓重的山乡口音说:‘您老不用再想着她了,她……’

“‘出嫁离村了?’

“‘没。’

“‘那……她……’

“‘就在今年春天,俺村里度荒的时候,她挎着篮儿去山林采蘑菇、野蒜填肚子,误吃了毒蘑菇,她那条小命搭进去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身子靠在了那棵拴系吊车的白果树上。徐虹和小飞都听我说起过这个小姑娘,也被这突然事件惊呆了。那个山区的光头小伙疑惑地问道:‘您老和她沾亲?’

“我摇摇头。

“‘带故?’

“我点点头。

“‘您老是……’

“我无暇再和这个后生拉呱,把徐虹和小飞叫上汽车,就沿着环山公路直奔小团儿住的山村。经老乡指点,我们在向阳的山脚下,找到了‘小团儿’的坟墓。坟上已经长满青草,早来的野蝈蝈在草丛里叫个不停。那蝈蝈的声音好像‘小团儿’的冤魂在叫:‘饿——饿——饿——饿——’我的心被这野蝈蝈的声音撕碎了,低垂着头对着‘小团儿’的坟茔说:‘都怨你朱叔叔迟来了一步,要是早一点把你接进北京跟叔叔一块儿住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你一定欢蹦乱跳地活得很结实呢!小翠是为了战争胜利,躺倒在我的炮口下的,今天革命胜利了,没有枪声,没有炮声,你又去找你小翠姐姐做伴去了……’

“小飞尖声地哭了起来。

“徐虹埋着头掏她的手绢。

“我突然像疯子一样喊叫起来:‘难道我过去开炮就为了今天这一座座的坟墓吗?大跃进你跃进个屌!连北京的远郊山区都饿死人了!’我沙哑的声音,在山环里响起了沙沙回声,连我自己都为这重叠的回音而浑身战栗。

“徐虹惊恐地制止我说:‘老朱,你快清醒清醒脑子,开车回城吧!’

“‘朱伯伯!’小飞攀住我的胳膊,哭泣得像个泪人儿,‘这都怨我,要是不来这儿,也不会惹您难过。您……就别想坟里的小团儿了,我今后就是小团儿,就是您的女儿!’

“‘小飞!别哭了!’我反过来安慰孩子说,‘按说伯伯是打过多少大仗的人了,战争中见过多少死尸,不知为什么今天伯伯心里却容不下这一座土坟!来!咱们把小团儿坟上的草拔拔,把那野蝈蝈从坟头轰走,小团儿睡得就会安静一点了。’

“母女俩围着土坟拔草的时候,我折下几根柳条,又拔一把不爱断的山蒿草,三下两下捆绑成一个不大的蝈蝈笼子。我逮了一只油青黑绿的小蝈蝈放在笼子里。我要带走它,挂在我住的工棚里,日日夜夜听它的叫声——就像我在报社院子里喜欢听那些喜鹊叫声一样——我喜欢声音。

“在归途上来时的欢快气氛一点也没有了。小飞好像年纪一下大了好几岁,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在车角角上那个左摇右摆的蝈蝈笼子。徐虹好像连毛衣也织不下去了,她不断地从后视镜片里看着我。我不愿看见她那双既疲惫又忧郁的眼睛,有意地把镜片挪动了一下角度,于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只能听见那时断时续的蝈蝈鸣叫声。

“也真是该着我倒霉,汽车快要开出山区的时候,车没油了,只好拋锚。这不怨司机班的伙伴们,他们怎么能知道我把车开出来这么远呢。也不怨小飞母女俩,如果不是我绕着山路把车开到‘小团儿’的墓地上来,汽油也许勉强够我们返回市内用的,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旁都是兀立的大山,我到哪儿去找汽油呢?

“徐虹埋怨开女儿了:‘小飞,都是你……’

“小飞不服气地说:‘妈妈,你不是也跟着车出来了吗?事后诸葛亮有什么意思!’

“我倒觉着没有白来。‘过去我总挂念着小团儿,这回只有在梦里才能见面了’。我插话说,‘你们母女俩甭着急,在车里先把带来的干粮吃掉,我到附近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公社,我给报社司机房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救急。’我揣起两个面包,走下汽车。

“叶涛,等我从大山背后的一个公社,给报社摇通了电话时,太阳已经掉进山坳里去了。更使我心里起急的是,汽车房的同志告诉我,于江今天晚上临时来了个会见什么阿尔巴尼亚代表团的任务,他听说是我把‘华沙’开出来了,气得朝司机们拍了桌子,叫我准备挨剋。没关系!打罚由他的便,只是让别的司机专门开车来送汽油,我心里实不忍心,再说让小飞少有的一次下乡,就留下阴影,我心里更不好受。但是,事已至此,我只好故作欢快的样子,回到汽车上坐等那辆‘救驾’车的到来。

“‘伯伯,给您添麻烦了!’小飞用她的手绢擦着我额头上的汗珠,‘您累了吧!这儿给您留了两瓶汽水。’

“我扬脖把汽水咕咚咚地喝了下去。

“‘给你试穿一下!’徐虹把毛衣塞给了我。

“‘这个……’我毫无思想准备,不知怎么表示态度才好。

“‘来!我帮您往里钻!’小飞把毛衣抢在她手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把毛衣往我头上一套,然后拍着双手喊叫起来,‘妈妈您看,您的眼就是标准尺,没量尺寸,织出来的毛衣就这么合身!这回朱伯伯才像个北京人了’

“‘这么说,我在你眼里始终像个乡下佬啊?”

“‘不完全像,可总是有点土腥味!’

“‘别胡说八道了!’徐虹责备着小飞。

“‘我喜欢听她讲实话。’我低头看着身上的毛衣说,‘进北京十一年了,我还真没穿过毛衣哩!这回就叫我这乡下佬洋一下子吧!’我把毛衣匆匆脱了下来,回手交给小飞:‘你先替朱伯伯收留着,天凉了我再穿。’

“‘告诉您,我妈妈想把您武装到牙齿呢,’小飞嘻嘻地笑着,‘她把织毛裤的线也买下了,还有……’

“徐虹制止她再说下去:‘我看你有点逞疯!’

“‘妈妈,我讲的都是实话呀!您在课堂上总叫小学生要诚实,怎么不许我讲真话?’小飞针尖对麦芒般地和徐虹争辩,‘您别忘了,今年开春的时候,是我陪您到东安市场买的。我还问过您为什么要买这深蓝色的毛线?为什么不买米黄色或玫瑰紫的,您说朱伯伯人好心好,这毛线都是给……’她眉飞色舞地晃着头。

“徐虹训斥她说:‘你的头撞在蝈蝈笼子上了,你听,蝈蝈都不叫了!’

“徐虹一提蝈蝈很有效,这个嘴巴闲不住的姑娘立刻默不作声了。

“叶涛,我的心情成了一团乱麻。很明显,小飞这番话不是编出来的,她已然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了,虽然长着个娃娃脸,心已经不是娃娃心了。难道真是像梁仪说的那样,徐虹她……可我有什么可爱之处呢?进北京城以后,十来年的唯一变化就是字儿认得多了一点,语言少了点土疙瘩味儿。我除了会开汽车没有别的能耐,至于在工地上当看料员,这是不会出气儿的电线杆子都能干的差事,人家徐虹受过大学教育,会弹琴,会唱歌,虽说家庭出身不如我,可人家刻苦地工作,是区里的模范教师啊!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们这辆‘华沙’,还像一头老牛一样卧在环山公路边上。本来,我可以伸手打开车里的暗灯,让车里有个亮儿,可是我不愿意让徐虹从我的脸色上看出我的心情,索性就摸瞎等那辆救驾车的到来。过了午夜,这辆‘华沙’才等来它的伙伴,我把徐虹母女俩送回家,把车开回到报社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为了避免于江再找司机班的麻烦,上班铃一响,我主动去找于江检查自己。

“于江正在翻阅当天的报纸,我手里提着的蝈蝈笼子里发出的声音,首先惊动了他。他抬头看是我走了进来,目光像触电一样不动了。我把蝈蝈笼子放在紧靠门口的沙发上,用手拍了笼子一下,让它不再大嗓门地叫唤,哪知这小玩意儿,没有一点等级观念,并不因为到了社长办公室,就显得更顺从一些——它‘饿——饿——’地叫唤得更响了。这么一来,不但于江皱起眉头,我的心也一下被咬痛了。我想起那个长着黧黑面孔的小团儿,小小年纪想上学而无法上学,现在她躺在那座土坟里,也许正做着下辈子背书包上学的梦哩!一想起小团儿,我把在于江面前检查自己的念头打消得干干净净。

“他望着我。

“我望着他。

“‘朱雨顺同志!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谁给你的权利,叫你开着车到乡下去逮蝈蝈?’他终于说话了。

“我说:‘这是我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刚才,我已经到财务科去过了,叫他们月初发薪时,扣除我的汽油钱和汽车使用折旧费。不过,于江同志,我没有白去一趟山区,我给你带来一份活资料,那就是山区贫苦农民的生活,并不像咱们报纸上宣传的那么好听,点灯不用油,苹果撞肿头!有的村子连瓜菜代都吃不上,饿死人啦!’

“‘朱雨顺——’于江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不理睬他那一套,继续说:‘咱们报纸上过去报道的什么深翻八尺,囤高一丈,纯属红嘴白牙地胡说八道!不信,你沿着环山公路往大山沟里走一趟。’

“于江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他猛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朱雨顺,你还知道你是个共产党员吗?’

“‘没忘。’我寸土不让地回答,‘我把每月工资的一半都作为党费上缴了!’

“‘那是表象,并不代表你具有党性。’

“‘党性是什么?说谎话?吹牛皮?’我大声朝他喊着,‘对我朱雨顺来说,党性是人民利益的最高体现。你听那只蝈蝈怎么叫唤,它在喊饿——饿——’

“‘看样子,你真是蜕化变质了,’于江喉头上下蠕动着,压低了声音说,‘在辽沈战役中,你不愧是个真正的战士;现在,你的灵魂被虫子咬空了,只剩下朱雨顺的外壳!’

“‘我和过去一样。我还是我。’我挺着身板说,‘当初,我炮击了我的家,埋葬了我的亲人,是为了更多的小翠活得更好,而不是为了叫她挎着竹篮,满山去采毒蘑菇。现在,我把山区姑娘坟头上的青蝈蝈带回来,是叫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们大山沟里的农民还饿着肚子,一个冲过锋、打过硬仗的复员兵,不能忘记良心!’

“‘就是这个良心害了你!’

“‘难道我们应该没有良心?’

“‘它是资产阶级法典里的词汇!’

“‘它也应当为共产党所有。’

“‘……’于江手脚哆嗦着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又放下来,‘好了!我算是彻底认识你朱雨顺了。你给那个反革命分子家属拉煤买粮,可能都出自于这种良心喽!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在你为打出个新中国,从战壕中跳出来向敌人冲锋时,她的丈夫正开着轰炸机向你头上扔炸弹!’

“‘她不是他,她是区里的模范教师!’

“‘那是一种使用上的策略!’于江低下去的声音又拔高了,‘而不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