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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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2)

“眼下我自个儿也觉得变成了另一个朱雨顺。”他两眼直视着木桌上那顶钢盔说,“过去我脸子冷心肠热就像那个竹皮暖壶,现在好像这个壶胆有毛病了,里外凉度都接近了冰。我常问我自己:我到底是不是解放战争年代那个戴钢盔的榴弹炮兵?”

“这不是实话。”我说。

“我最了解我自己。”

“几天前在工作面,你叫干部把装岩机推入轨道的时候,那劲头还和从前的朱师傅一样。”我提出有力的论据。

“咳!那好比死人诈尸,看上去好像还没断气,其实心口窝已经冰凉。”他嘴角凝结着一丝悲凉的苦笑说,“没想到,这场死人撒呓挣倒撒出名堂来了,我被从工作面调到这儿来看炸药库,还允许我戴着顶‘绿帽子’出入井!”他用下巴颏向我示意,“绿帽子”是指桌子上的这顶钢盔。

“他们允许你把它戴进劳改队?”

“不让我戴我就不上囚车!”

“他们怎么可能让你戴着它下井呢?”

“那天你不是也在旁边吗?那个劳改局来视察的大干部不是别人,是当初我们榴炮团的庄华政委。这家伙打到海南岛才转业下来,先在中央一个部里当部长助理,在‘五七’干校改造几年以后,送到这个省来当劳改局的副局长。他是从中央到地方,牛头变马尾,蝈蝈变蛐蛐。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地底和他的老部下又见面了。”

“有这个大保护伞,你的命运就好多了。”我说,“他了解你的过去。”

“可是,谁保护他呢?他也是‘扛过枪,吃过糠’的走资派呀!”朱雨顺感慨地摇摇头,“别看他人面狗脸地来矿山视察,其实他也是个稻草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起大风,再把他第二次连根拔了呢!”

“眼前,他总会为你挡挡风吧?”我追问着。

“那天,他下了我的手铐,把我带出井口吃了顿干部灶。当着全体狱政科干部的面,讲了我过去的那段‘光荣历史’。不知是那些干部良心还没被狗叼去呢,也不知是因为庄华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的缘故,反正从一张张嘴巴里,都还吐出来一点人话。司马云龙说把我当就业人员看待,叫我到地上运输队去开汽车,狱政科干部说,叫我当犯人的脱产大值班。一句话,还都给了庄华不小的面子。夜里,我和庄华住在矿山招待所,两人打开一瓶汾酒一边喝酒一边叙旧。可能是酒喝得都过量了,昔日在战场上坚强如铁的庄华,竟然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原来他的爱人忍受不住游街批斗,上吊没有死成,喝‘敌敌畏’自杀了。他们在革命战争年代,没有生儿育女的环境,建国以后又都过了生育年龄,膝下无儿无女。这场‘文化大革命’又夺走了他唯一的亲人,想不到政委也和我一样,成了世界上另一个孤独人。这回,我充当了一次他的政委,说:‘老庄同志,您可要想开一点,家破人亡的何止一家一户。’他说:‘我不是为自己的灾难流泪,是为那面镰刀斧头的党旗伤心!你在解放战争中做出过巨大的牺牲,是通报了全军的光荣战士,再说你革命资历虽然不浅,但怎么拔高,也挨不上走资派的边儿,怎么比我们‘走资派’还惨,到这个鬼地方来挖煤?’我说:‘老庄同志,您要多保重自己。我嘛!过去不过是个普通炮兵,您可是政委。您是大梁,我是椽子,我就是死在劳改矿山,不过是少了个壮劳动力,您可要好好活下去,有朝一日去掸掉那面镰刀斧头旗子上的污泥!’

“‘你到底为什么进来的?’他问。

“‘杀人未遂!’

“‘什么?……我不相信。’

“‘狱政科有我的案情可查。’

“‘你在撒谎。’他朝我用力地蹾了一下酒瓶子。

“‘真的,我不仅是杀人犯,而且是反革命杀人犯。’我把酒瓶子对着嘴唇,咕噜噜地喝了个瓶底朝天。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又躺在劳改队的土炕上了——不过,不是大炕,而是紧挨着狱医住的一个单间小炕。队长向我个人宣布:我可以戴着这顶‘铁打的绿帽子’下井出井,以示和其他劳改犯的区别。我可以定期到监房外的商店,去买我需要的东西。我的工作——顶替刑满出监的85号,到炸药库看管炸药、检测雷管。我心里很清楚,我能获得这点小小的自由,都是庄华视察矿山带来的,我不想接受这种照顾,可是庄华已经离开矿山返回省城了。”朱雨顺埋下头来,在雷管检测仪上,开始鉴定着有效雷管和因受潮而不能导爆的失效雷管。虽然,他脸上表情既不麻木,也不冲动,显示着他已对囚徒生活泰然处之,但是那双微微哆嗦的手掌还是传递给了我一个无声的信息:他的那个“壶胆”并没冷却成冰,他在用一种超人的毅力,克制着内心深处的强烈冲动。这就如同大地外壳是凝滞而冷峻的,而壳内的地火岩浆在奔腾跳跃一样——朱雨顺在强抑着内心的狂澜。

【第八章】

十几年不见,他确实老了不少。岁月老人手持的无形雕刻刀,在他脸上刻下横横竖竖的皱纹,交织成一张渔网,昔日满头黑硬的头发,在防爆的灯光下已经出现银丝。老黎,他年纪不过长我一轮,在七十年代的第三个年头,他不过刚刚迈进五十岁的门槛,看上去倒像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尤其使人悲伤的是,他好像只把我当成相识的路人,没对我流盼出一缕关切的目光,没有打探我一句这些年的生活情况,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头上这顶“灰帽子”把我们昔日浓重的友谊隔开,明明我和他离得很近,他却把我看成远在云霄之外的海角天涯。

“老朱!”我摘下灰色的塑壳帽,放在桌子上,“你是不是因为它,对我生了戒备之意?它可不代表我的真正身份——我的价值和你相差无几,是个摘了右派帽子的二劳改。”

“这我知道。”

“那你怎么……”

“我这口腌菜缸里,腌的苦菜已经不少了,何必再往缸里撒咸盐?”

“梁仪他好吗?我一直怀念他。”我的话锋被阻,只好另辟蹊径。

“……”他嘴唇嚅动了一下。

“梁仪就是那个小矮子,你昔日的战友。”

“他瘸了。”

“瘸了?”

“红卫兵赏了他小腿一棍子。”

“于江呢?”

“这家伙过去一直把我说成‘兽道主义’,甚至把我对小飞家庭的关心,说成是丧失立场的资产阶级行为。这回,他可尝到了真正‘兽道主义’的味儿了。”朱雨顺放下手里的雷管,来了谈话的兴趣,“红卫兵提着链条追着他打,他没处躲藏,懵懵怔怔地跑进我的单人宿舍,他看见我突然发觉自己找错了庙门,扭头就往外跑,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他还以为我要借机报复他呢!我把他抱起来,打开我那口破箱子盖儿,就把他装进箱子。红卫兵冲进我的屋子,我端端正正地往木箱子上一坐:‘你们干什么?’

“‘教训走资派!’他们气势汹汹地朝我喊叫。我毫不含糊地抄起一根小汽车上换下来的坏车轴,又坐回到箱子上说,‘你们都知道我朱雨顺,没家没舍,是光棍一根筋。要是讲打,战争中我没怕过死,现在也不怕脑袋开花。实话对你们说吧!于社长就在我这儿。他既然避难避到我这间小屋来了,我就要管。’

“红卫兵们愣在了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我趁热打铁地说道:‘你们也知道,我这条命没被子弹打死,已经是活过了头,我没什么在怕的,不管你是牛头,还是马面,有不怕死的就上来吧!’我跳下木箱,把废车轴往地上一戳,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朱师傅,你何苦为走资派撑腰壮胆?他是山东大地主的儿子,你可是赤贫出身!

“‘朱师傅,你大概是属耗子的,特别善忘吧!他在大会小会上,没少对你进行批判,说什么这个立场那个主义的!你怎么屁股倒坐,和革命派唱开对台戏了?’

“他们鸡一嘴、鸭一嘴地朝我喊着。我回答说:‘我娘生下我来就得产后风死了,没教会我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我打日本是凭我中国人的良心,我打蒋介石也是凭我中国人的良心!今天——我保护于社长也是凭我朱雨顺的良心,因为他是个人。不管他是社长,还是个小小老百姓,我们都该当人对待!’

“几个红卫兵凑了上来,指着我的鼻子说:

“‘让你上炕你倒上房了!’

“‘让他为走资派殉葬吧!’

“‘这家伙原来是个老牌的人道主义!’

“‘革命的同志们!上——’

“没等他们上手,我把铁棍子一抡,哗啦一声,没打着人倒先碰坏了窗玻璃。俗话说:横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还怕不要命的呢!这些小青年看我拿出拼命的架势,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都退出了我这间屋子,到别处抓走资派去了。

“于江从箱子里爬出来,面色如土,浑身不住地筛糠。他在箱子中蜷缩的时间太长了,说话都变了声调:‘老朱……’我没心听他说的那些感谢话,先帮他活动活动筋骨,随后把他装上了吉普车,一个猛子就扎出去近二百里地,我把他从北京送到了天津新港码头,让他从水路坐船去他青岛附近的老家避风——因为在这之前,我曾经把他爱人送到火车站,她已然从陆路回山东了。

“于江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拉着我的手一直不松开。他说:‘我自以为是个老延安,对革命无所不通,现在我才明白,人性若被踩进阴曹地府,人还会返祖成野兽。前几天批斗我的时候,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姑娘趁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时,竟然坐在我的身子上把我当马骑,还拿皮带当鞭子抽我,一边抽一边哈哈大笑。我不怨天、不怨地,我过去在报纸上——包括对你老朱,都弹过这个调调。现在是我自吞苦果。’

“我宽慰他说:‘我不记恨你。’

“他激动地抹掉眼泪:‘你该恨我,对你和徐虹之间……’

“‘这棵苦果树又不是你栽下的。你不过给这棵树浇过水施过肥。咱们共产党里有那号人,一提天地良心就说成资产阶级思想。我看,就是因为缺乏这个玩意儿,才把人变成豺狼虎豹。这些天,我开着报社拉纸用的卡车,往火葬场拉过死人。火葬场炼尸炉都忙活不过来了,冤死的人排成一字长蛇阵!老于你说,这该是我们国家应有的现象吗?’

“‘老朱……’于江正想对我说些什么,轮船拉响了汽笛。这是催旅客登船的信号。他匆匆地走上舷梯,忽然又从舷梯上跑了下来对我说:‘老朱!估计徐虹更难逃脱这场洗礼,要是她没处躲,你给她们母女俩打张车票,到我们山东老家去避避风吧!你事先拍个电报给我,我叫人去车站接她们。’说完这几句话,他就大步跑上轮船。于江没有进船舱,站在船尾向我不断挥手:

“‘再见——’

“‘再见——’我也扬起了胳膊。

“他走了。

“叶涛!当我开着吉普,行驶在新港返回北京的路途上时,心里不禁暗暗琢磨:人世间像是个转来转去的唱戏舞台,‘文化大革命’一来,亲的变疏了,你没看见多少家庭散伙了吗?可是拿我和于江来说,疏的却变亲了。从那场人为的‘车祸’开始,特别是我和徐虹有了往来之后,于江一直把我视为党内的异己分子。不让我开车了,把我调往建筑工地。1957年反右时,又对我进行了不点名的批判。说实在的,我和徐虹之间有什么呢?她怎么看待我我说不清楚,可我只是怜惜她带着个小飞度日艰难,就这。我是个男子汉,冬天替她们母女俩去安炉子装烟筒;夏天,我带上锤子铁钉给她们母女俩钉钉窗纱。有时小飞缠着我,叫我给她讲讲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故事,此外,我还带着她到昆明湖或北海去划划船、游游泳。我是呼兰河畔一颗野草籽,飘进了人挤人的大城市,可是人家徐虹是有知识的人,我怎么可能有非分之想呢?可是为了这些,我差点付出了我的党籍。

“有一回,小飞到建筑工地去找我。孩子说她放暑假之后,非常想到农村去看看。我忽然想到了京西大山沟里的小团儿,从我离开‘方向盘’的岗位以后,只给她往山沟沟里寄过书,五六年过去了,小团儿都该出息成一个大姑娘了,何不借这个机会,顺便去看看小团儿呢!我虽然身子离开了汽车旁,司机班那群小伙子对我始终非常尊敬,便在一个星期天早上,他们把于江坐的那辆卧车,给我开到了建筑工地。我当时虽然埋怨他们不该开卧车来,可是还是按捺不住去看看小团儿的急切心理,便把这辆卧车开到了小飞家门口。出乎我意料的是,站在门口等我的不只是小飞,徐虹也要陪着孩子去乡野散散心。我拉开车门后,不禁犹豫起来,徐虹很敏感,马上对我说:

“‘老朱!是不是不太方便?’

“我迟迟疑疑地没有回答。小飞插嘴说:‘朱伯伯,我妈天天吃粉笔面儿,就带上她一块儿去山区转转吧!她虽然是老北京了,可从没出过北京城圈!’

“‘不了!小飞,你跟伯伯去吧!’她把手里提着的网兜塞给女儿,‘我今天还有些事情。’

“‘你撒谎,昨天晚上你还对我说,难得有一天和朱伯伯一块儿到山区去看看呢!’小飞得理不饶人地说,‘朱伯伯!这车里可以坐四个人,拉我一个人去,其他位子不也是空着吗?您……’

“就是这样,徐虹母女俩一块儿和我去了山区。还是昔日那条我拉你去采访的土公路,还是过去你看见过的那些高山深谷。小飞在车里喊着叫着,欢快得像只喜鹊,徐虹两手穿梭般地织着一件毛衣,始终默默无言。她不时地停下手中的竹针,向窗外看看,向女儿看看,然后把目光投向我。当然啦,这都是那片‘后视镜’的功劳,没有那片小小的长方形镜子,我又没长着千眼佛的后视眼,对小小车舱里的动态,就会一无所知。小飞忽然发问了:‘伯伯,您知道妈妈那件毛衣是为谁织的吗?’

“‘你!’我不加考虑地回答。

“‘不是,给您。’

“‘我活了半辈子还没穿过这玩意儿哩!’

“‘妈妈说您太清苦了。’

“‘我有绒衣穿,不穿那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