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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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0)

“这一瞬间,我的心像被撕开了。我一边代替他的位置,炮击那些潮水般的溃兵,一边反问开了自己:这一切不都好像是我导演的吗?我打了他一枪,打出了一场爱情,打出了朱雨顺的家。又由于我没有向政委预先为他挂号探家,政委无从知道这三间渡房的安危,关联着朱雨顺的命运。当然,我没有向政委转达朱雨顺的探家要求,是出于我对革命的忠诚,也出于我对朱雨顺的爱护,但这是否酿成了朱雨顺心理上难以熨平的创伤呢?如果事情真像朱雨顺设想的那么严重的话!

“记得那天是十月二十六日的黄昏,廖耀湘兵团被我军全歼在辽西战场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团指挥部,向庄华政委汇报了有关朱雨顺的一切。庄华气得擂着自己的大腿,朝我喊着:‘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这些情况?’

“‘我认为转达他探家的要求是不适宜的!’

“‘那么你在炮位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炮轰的是他的家?’

“‘政委!当时告诉了您,我怕分您的心,因为围歼战正在进行!’

“政委似乎理解了我的苦心,皱着一双浓眉问道:“朱雨顺在哪儿?’

“‘整理弹药!您是不是要叫他来?’

“‘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他。’政委披上军大衣,和我一块儿步出团指挥所。

“到了阵地,朱雨顺身影儿不见了。我马上意识到,他很可能是奔向了渡口。政委庄华神色凝重地想了想,立刻叫来一辆吉普车,我们先后跳上车,向沙河渡口急驰。

“遍地是弹坑。遍地是敌尸。凭借着我对这一带地理环境的熟悉,吉普车在冒着浓烟的大地上穿行。几个钟头之前,这儿还是枪炮齐鸣、战士浴血拼杀的战场,此时,鸦雀无声,辽西广袤的原野变成一片奇特安静的世界。如果闭上眼睛,任吉普车的颠簸,你会觉得这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眼睛只要敞开一条窄缝,你就会看到倾倒的炮车,横陈的战马和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士兵。

“‘战争是严酷的!’庄华感慨地对我说。

“‘是的。’

“‘革命战争也不是小孩子骑竹马玩,我们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和牺牲。’庄华提示我,‘咱们的榴炮团团长战死在岗位上,但愿翠玲一家人能够活下来!’

“‘但愿如此!’

“吉普车爬行了十里地左右,借着压山的夕阳斜照,我第一眼看见了那棵被炮弹拔起来、躺倒在河边的老榆树,接着我看见了被朱雨顺大炮轰倒的石板房。乱石堆中,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他弓着腰,曲着背,正在扒开一块块的乱石头。还用问吗?这除了朱雨顺还会是谁呢!

“政委、我和吉普车司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毫无所知,他那双粗得像松树皮一样的手掌,已然磨出了血。政委没有呼唤他,也弓下身子去搬那堆石头,我们先扒出来敌人三个师级指挥官的尸体,之后终于在乱石的一角,露出来翠玲穿着的浅花棉袄和小翠的两只小脚丫,还有翠玲母亲那黑白间杂的头发……

“朱雨顺直起身子,眼睛潮湿了。

“庄华的泪水夺眶而出,淌下脸颊。

“我和小司机拼竭全力,终于把娘仨儿扒出来了。她们无一例外地都绑着绳索。可以想象,这是敌人怕她们走漏风声,而把她们绑在这间屋子,不然,她们或许有一个、两个或者三个会逃出樊篱而获得生机。现在她们都牺牲了——死在亲人的炮弹下,为革命而殉难了。

“政委庄华默默地脱下军帽,垂首向这一家人默哀。接着,他拉下披着的军大衣,神色肃穆地覆盖在这老少三代人身上。政委突然转过身子,对炮兵朱雨顺举手行礼,然后紧紧地握住朱雨顺的两只血手说:‘你是我军的伟大战士!我代表榴炮团全体指战员,代表炮纵,代表整个东北野战军向你致敬!’

“朱雨顺和政委泪眼对视,‘谢谢首长,我感到……我感到我……我对不住……’

“‘你为革命付出了最大的牺牲。’政委再次握紧了朱雨顺的手,‘谱写了我军战争史上舍私为公最壮丽的一页!我要上报炮纵首长,并命令全团炮手,为你和你的亲人修坟立碑!

“一个久战沙场的战士——堂堂的男子汉朱雨顺,像个大孩子一样呜咽起来。荒芜的沙河河渡既是他爱情的开始,也是他爱情的终结。……徐虹同志,我讲这些不知道能不能使你对朱师傅的行为有所理解?”梁仪缓缓地抬起头来——他对朱师傅的回叙已经完结。

【第七章】

静。

没有任何回声。

只有法国梧桐的硕大叶片,在夏日黄昏的微风中婆娑低语。剩下的就是徐虹轻轻的抽泣声了。是不是世界上的所有女性泪腺都比男人发达?还是梁仪讲的这些往事拨动了徐虹心上那根情弦?不知道!反正这个从没见过朱师傅面的陌生人,显得比熟悉朱师傅的梁仪和我都要悲恸。她低垂着头,手指用力地绞着一条湿湿的手绢,思想似浸沉在朱师傅往昔的悲痛之中,又像在她的心底萌生了一种什么冲动,她猛然抬起头来,那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直视着梁仪说道:“我……我理解朱师傅那天晚上的行为了,他……他……现在在哪儿?我真应当去谢谢他。”

“在看守所。”梁仪若无其事地回答。

“看守所?”徐虹吃了一惊。

“是的。”

“小飞说那天夜里怨她自己呀!”徐虹急切地追问着,“为什么把朱师傅他……”

梁仪依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他承担了肇事的全部责任!主动开车去公安局自首。”

徐虹骤然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朱师傅是冤枉的呀!”

“交通中队的人,不相信我这个唯一的证人,只相信司机本人的自供。”我插嘴说,“在他们看来,主动往自己身上加重责任砝码的,在司机中绝不会有,而朱师傅正是这样的一个!”

徐虹神色凝重地想了想,不解地说:“小飞快要出院了,朱师傅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了呀。”

“那恐怕也要吊销他的驾驶执照。”梁仪说,“我们生活中有些木偶,他们根本不理解人除了生活世界外,在内心里还有个感情世界,他们会把心地纯正的朱雨顺,看成疯子,看成精神失常,从此不让他再开汽车。徐虹同志,你想想朱师傅能忍受得住孤独吗?只有在喧闹的环境中,他才能够忘却那些沉重的记忆负荷!”

“要是我去一趟看守所,以被伤害者母亲的身份,讲明责任,能对朱师傅提供一点帮助吗?”徐虹询问的目光,停留在梁仪脸上。

“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梁仪笑了,他袒露着心声说。

“……我今天所以讲得这么详细,就是为了使你理解朱师傅这个人,从而作出正直的抉择。也许,只有你们母女去看守所,才能更早地解除朱师傅的拘留生活。”

“那我现在就去!”徐虹用手绢擦擦眼窝上的泪痕,带着歉意地莞尔一笑说,“我刚才太不理智了,请你们不要见怪!”

“是不是等你女儿出院以后一块儿去!”梁仪提示她说。

“不!”徐虹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朱师傅这么好,我不能愧对了他那片苦心!再见!”她走了——走得是那么从容镇定。

夜深了。

护城河畔纳凉的人已经逐渐稀少,只有在树丛的暗影中,燃烧着生命恋火的青年男女仿佛并不觉得时间的推移,还在河畔倾吐着彼此的心底之声。

“朱师傅和徐虹……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了?”老黎望着从我们长椅旁走过去的一双情侣。

“我还不太好回答你!”

“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此刻历史时针已距离1957年不太遥远了!”我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当时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对朱师傅和徐虹的情况,已无心思去了解。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朱师傅无罪释放,公安局发还了他的汽车驾驶执照。但在后来的一份《社内通讯》上,看到过一份社长于江的批示:梁仪调往报社新楼工地,任材料科科长,朱师傅也调到这个工地上去了,职务是看料员。虽然,十几年‘焦不离孟’和‘孟不离焦’的亲密战友,仍然形影不离,但朱雨顺却离开了他那辆美制吉普,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他每天和砖头、木料、脚手架、洋灰、石子打交道,这些玩意儿在工地上虽然密度比人还浓,可惜都不会张嘴说话。”

“这不是对朱雨顺最严厉的精神惩处吗?”老黎向我发问。

“可是《社内通讯》上只印着四个字:‘工作需要’。”

“难道于江不了解朱雨顺的过去?”

“当然了解。”

“那他为什么……”

“当时我也没法解释。”我说,“直到反右斗争开始了,于江作动员报告时,我才从他的嘴里,了解到一点情况。他说:‘……有的人过去在解放战争年代,曾被誉为伟大的战士,才几年的和平岁月,就陷进人性论的大酱缸。一个身上带着几处枪伤的共产党员,居然和一个反革命家属来往密切!’其实,凭朱师傅的出身、经历,绝不属于反右的对象,但于江还是对他来了个‘挂脚一将’!”

“这真是太严酷了!”老黎愤愤地说。

“当时被点名有右派言论的人,都噤若寒蝉,低头无语。朱雨顺根正苗红,当即咆哮了起来。他气呼呼地从礼堂后排座位上站起来,指点着讲坛上的于江破口大骂道:‘看你驴球戴礼帽像个圣人似的,说出话来没有人味!老子参加革命不比你晚多少,可是革命人道主义政策却比你知道得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还有个优待俘虏呢!我和徐虹来往犯哪条罪啦?徐虹是呱呱叫的小学老师,难道因为她丈夫是国民党空军军官,在解放战争中机毁人亡,她就也该去死?如果按这个尺子量量你,你于江也不是一盆净水,你爸爸是山东青岛附近的大地主,可是你投奔延安时,革命队伍还不是收下你了吗?还让你当了不算小的官儿,这该怎么解释?

“会场一下叫朱雨顺给搅了个稀巴烂。他气鼓鼓地抖着威风退场了,表示对于江‘挂脚一将’的抗议——我们也走了,每个人头上戴了一顶右派桂冠。之后,我一直也没能听到朱师傅的任何消息。”

“那你的小说就到此为止了?”

我摇摇头。

“主要人物断了线,你还怎么写?”

“后来,这条线头又接上了。”

“噢?在什么时候?”

“‘最最最最’的年月。”

“在哪儿?”

“你也去过的地方——山西。”

“山西?”

至今,那段历史仍然像是依稀可辨的梦,在我头脑里既朦胧又清晰,老黎,你还记得吗?我们是一块儿坐在卡车上,从晋南大地横穿过中条山脉,到太行山脉一个劳改矿山去的。

你凭着手中那支画笔,在每个劳改驿站上都是幸运儿,到了这座矿山,你仍是老右队伍中的“精神贵族”。你逃避了惩罚性的赎罪劳动,每天拿着彩色粉笔到矿山所属各个劳改点的黑板前,书写“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间或胳膊窝夹着调色板和画笔,奉命前往不长一棵树木的煤山上,在巨大的山石上涂抹“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的违心口号。由于命运的安排,你这个幸运儿不可能了解地壳深处囚徒的生活,也就无从知道我和朱雨顺的邂逅。

我到矿山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被指定背着瓦斯检查器下了超级瓦斯矿井。井下的潮湿阴冷,对我这个在苦水里浸泡了多年的人来说,并没感到有什么难熬的,让我最伤脑筋的是我这个二劳改要管理大劳改——对犯人的生命安全负责。为了避免发生瓦斯爆炸或瓦斯熏死犯人,我每天要背上那个像照相机的小玩意儿——瓦斯检查器提前下井。在瓦斯超过浓度的掘进巷道或回采工作面,挂上“瓦斯超限,不准入内”的木牌。即使是在瓦斯浓度没有超限的工段,我也忙得像走马灯一样,犯人每次在井下开炮前,我都要去检查瓦斯数据,开炮后还要冒着呛鼻的硝烟,冒着顶板坠落把我拍成肉饼的危险,去检查炮后瓦斯。别看我这个小小的二劳改身价轻如草芥,但我身上背着的科学仪器加重了我的分量,犯人们对我刮目相看,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叶判官,意思说我是阴间酆都城阎王爷泥塑前手拿生死簿的司账官,主宰着他们的生与死、留与去。老黎,这话毫不夸张,完全符合我这小小萝卜头长在畦埂上了的威风神气。

井下戴安全帽的成员泾渭分明:劳改干部,技术人员,包括我这样的泥鳅戴礼帽——冒充是龙颜的二劳改,头上戴的一律是浅灰色塑壳帽,而犯人头上顶着的一律是柳条帽,上边涂着绿漆,所以把白色的柳条帽弄得花里胡哨,一旦发生犯人逃跑时,井上哨兵的枪口有着鲜明的射击目标。这些头戴绿色柳条帽的犯人,有闽浙一带判死缓后又减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有建国以后的重大刑事罪犯。这两类犯人,长期徒刑即将期满,对任何一个头戴塑壳帽的人都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唯有第三种囚犯最难摆弄,他们多数是“文革”中关进监狱的。他们在井下不是软磨硬泡,便是开口骂爹、骂娘、日鬼祖宗。尽管如此,因为他们血气方刚,年富力强,是采煤和掘进线上的生力军,我每天和他们打交道最多。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朱雨顺就是这伙囚犯中的一个。

要是在井上,说不定我早认出他来了,井下煤尘飞扬,个个都是黑脸包公,就是你具备一双火眼金睛,也难分出张三李四。说起来,也算是缘分,假如没有那场井下纠纷,我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永远不会相识。有一天,井下往一个新工作面延伸铁轨,因为铁轨安装得尺寸失准,几吨重的装岩机在新工作面出轨了。当时,我正在工作面检测瓦斯,只见一个满脸煤尘的黑鬼,向几个走进巷道头戴塑壳帽的干部,挑着嗓子喊道:

“你们别背着手溜达了,过来推车上道!”

几个干部最初以为他在呼喊“同类”,因而还是沿着坑道慢慢地往前走。

“哎!我在喊你们哪!你们他娘的耳朵聋了?”

干部们骤然停住脚步,拿在手里的几盏矿灯,都朝这个责骂干部的犯人射了过去,几股光束汇聚在一起,光度亮得赛过一个探照灯,而这个犯人的脸,立刻变成了“探照灯”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