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1)
“瞎他娘的照什么?我又不是飞机!”这个身材壮得像黑车轴一样的犯人,微微扭动了一下他粗壮的脖颈,回避开刺眼的矿灯灯光,粗声大气地继续吆喝着,“这儿只有五个绿帽子拨不动这大家伙,没别的,你们戴灰帽子的过来消消食吧!”
一个劳改犯对监管干部如此放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特别使人心悸的是,这群干部不是像我这样的二劳改,而是矿山狱政科的头头陪同省劳改局的一个大人物来巡察矿井的。早晨,当我下矿井时,矿山的安全科科长曾告诫过我,要我严密监视瓦斯,要是熏坏了省里来的领导,连他都担当不起。眼前,这个头上长着犄角的犯人,不知深浅地居然对这些人物下令,简直是有点冒犯“龙颜”。
“把他给我铐起来!”矮小的司马云龙,以矿革委会主任的名义,第一个下了命令,他把随身带着的一副手铐,不齿于亲手交给犯人,哗啦一声扔在了坑道上。他瞪圆了两只小眼睛,训斥另外几个犯人说,“你们还发什么愣!把他给我铐上!”
犯人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寻找各种借口回绝了司马云龙的指令:
“报告队长,我们犯人没权利动那家伙!”
“报告队长,我们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
“我倒是戴过那玩意儿。”一个年轻的犯人玩世不恭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只是不知该给别人怎么个铐法!您是专我们政的干部,难道不知道这玩意儿代表法律吗?我们班长看着装岩机上不了道着急,怕影响出煤才招呼你们的。你们要是觉着只有犯人才能干这活儿,可以甩手走开,让装岩机在这儿睡大觉,我们也可以喘口气,在它旁边站岗放哨当守卫嘛,干吗要把他给铐起来?”
“你们没有质问国家干部的权利!你们是犯人!犯人——你再犯刺儿,我关你禁闭!”司马云龙陪着省里来的头面人物,觉得大失了他的威严,但他又像那些只会发威的低能劳改干部一样,不能对这个犯人的质询作答,因而被那个年轻的犯人给“将”在那儿了。真不去铐那个“黑车轴”了?职业形成的本能不允许他自己退步;真要去铐那个“黑车轴”?手铐落在煤泥之中,自己怎么能弯腰拾起这副手铐呢!就在他进退维谷的时刻,他手里攥住的那盏灯照见了我,真像是找到了一根行路拐棍一祥,急忙对我下指示说:“叶涛!你把这个犯人给我铐起来!”真晦气!要是我背上瓦斯器早早离开这儿,这份差事就落不到我头上了。偏偏我受了人类都共有的好奇的驱使,在工作面多停留了几分钟,想看看这幕说不上是喜剧、也说不上是悲剧的结局,灾星就光照到我这个既非干部又非囚徒、既非公民又非犯人的中性人头上了。躲已经是躲不开了,真的拾起煤泥上的手铐把那“黑车轴”铐上,又于心不忍——因为在我下井的一个多月中,对这个印着580号白色铅油印记的囚犯很有好感。这个家伙干活像头狮子,毛病就是爱树狮子的威风,爱露狮子的牙齿。有一次,坑道水库的抽水泵孔眼被堵塞住了,致使工作面的积水有大腿深,别的犯人坐在架棚用的圆木上坐等维修工来修泵,这个“黑车轴”摘下矿灯,扒掉囚衣,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跳进阴冷浑浊的水库,凭着他一身蛮力硬是把埋在煤泥里的水泵龙头拔了出来,在水库里冲刷干净。当他跳上水库时,面色紫青地喊了声:“酒——有酒吗?”他大概是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这儿是劳改煤矿,而想到自己是在社会上的哪个单位,因而发出痴人梦呓。当他心理上的条件反射恢复了正常时,一边哆哆嗦嗦地穿着衣裳,一边破口大骂:“你们这群龟孙还愣着干什么?开泵抽水!劳改队的窝窝头也是老百姓汗珠子换来的,认罪不认罪是扯球淡的事,总该对得起一天三餐的劳改饭!开泵——”
老黎!让我动手去铐起这根“黑车轴”来,不是有点对不起天地良心吗?他何罪之有?不过呼唤那群干部时嗓门粗了一点,嘴里又带上了“他娘的”的粗俗字眼——要知道“文革”中进监狱的犯人,都像在儿时用尿布擦过嘴,上下嘴唇一碰就冒出脏字眼来。也许他们这样骂天骂地骂大街是借题发挥,实际上是发泄郁积在他们心头那口冤枉气呢!我怎么能为虎作伥,把这个满脸汗痕拌着煤尘的“黑车轴”给铐起来呢——尽管那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只要弯腰捡起它来,在工作服上擦擦泥手,然后“咔嚓”一声就行了。
我一边慢慢地往那只躺在坑道上、沾满煤泥的乌黑手铐移动着脚步,一边在肚子里打着金蝉脱壳之计。猛然,救命的信号来了,临近的工作面炮声隆隆响起,检查炮后瓦斯是我这个瓦斯员的天职,我向司马云龙指了指炮响的方位,背着瓦斯检查器逃之夭夭。虽然,我身子到了另一个犯人作业区,心可还留在了这个工作面,我不知“黑车轴”的吉凶祸福,心里总像塞着一团蒺草。当我检查完炮后瓦斯,本能地溜回了这个工作面,为了不再叫那些干部发现我的存在,我走进这个煤巷巷口时,扭灭了塑壳帽上的头灯。看不见路不要紧,脚下的两根铁轨就是牵引瞎子迈步的竹竿,我只要顺着它往前走,就能准确无误地走到这个工作面。
工作面里矿灯灯光如同星星般地闪烁。既听不见装岩机的铲煤声,也听不见犯人的喧哗声。这儿真是囚禁这些重刑犯人最合适的死牢,两米八宽、三米二高的巷道一片死寂。我慢慢蹚进了逐渐开阔的工作面,从那寥寥的几盏头灯上,我发现干部们不见了,那个“黑车轴”的身影儿也消失了。剩下的几顶“绿帽子”,因为群龙无首,正靠在装岩机旁聊大天:
“真他妈的怪了,司马主任亲自给580号上铐,那个瘦瘦的大人物竟然给他下了铐。在犯人面前这么干,不是扫司马主任的威风吗?”
“这里边好像有点文章。”搭腔的是刚才以玩世不恭的神态质问司马云龙的年轻犯人。他猴精猴精地扭着脖子往巷道看了看,瞧见巷道一片漆黑(没有灯亮就表示没有人来),便摆开了龙门阵,“我是个知青,在晋南曲沃城里喝醉了酒便借着酒兴进了商店拿了——当然判决书上写的是抢——一把吉他,便在大街上无聊地弹起了《鸽子》,边弹边唱。在法庭上我硬着头皮承认下我是‘抢吉他’,不是发酒疯后的‘拿吉他’,哪知这并不是我的最主要的罪行,所以判我十年徒刑竟然是因为《鸽子》中的两句唱词:‘我愿随你一同去远航……在蔚蓝色的大海中乘风破浪。’他们联系到我爸爸是个‘文化大革命’中被斗的资本家,又联系到我国外有叔叔、伯伯,硬是说我在县城大街上弹唱《鸽子》,是抒发对‘文化大革命’的怨气,要逃离我插队的席家铺,到大洋对岸去。于是,我就和你们一块儿做伴来了。锒铛入狱的那一天,我捶胸顿足、擂墙敲窗,闹得不亦乐乎,可是几天过后,我就不闹了,因为我知道了天底下比我更冤枉的人有的是。就拿580号来说吧!他在大炕上挨着我睡,你们知道他的底细吗?这家伙从小就进了东北抗联,后来打过四平,打过锦州。他是个炮兵,为了胜利,他亲手开炮击毁了他的家。别看人家也和咱们一样是个黑鬼,档案里可记载着他的开国功勋……这样的人都来劳改,我这小萝卜头算不上冤枉。现在,咱们可以把话题拐回到手铐问题上来了,我估摸着那个大干部能当着犯人的面推翻了司马主任的决定,并亲自给他下了手铐,兴许是这个大人物对他知根知底,说不定是老战友在这儿重逢了呢!”
老黎,听着这年轻犯人叙述这些情况,我心跳得早就失去了节奏。我几次想捻亮塑壳帽上的矿灯,走上去问一问这个580号是不是就是朱雨顺。但是,理智在提醒我:这些“绿帽子”对“灰帽子”是有心理戒备的,一旦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把我当成干部,这些家伙一个个会变成只干活不说话的哑巴,最好我还是靠在工作面支柱上,继续听下去——虽然,这需要我付出难耐的克制。
“你怎么知道的?”有个犯人问道。
“我一入监就和他住同号,他见我大哭大闹,曾偷偷地劝说过我。”
“说不定是个李万铭式的诈骗犯呢!”
“放屁!”那个年轻的犯人火了,“咱们从入监那天起,不断填写各种表格,他字儿写得不好认,我给他代过笔。他敢白纸黑字地往表格上瞎胡诌吗?你他妈的是诈骗犯,就把别人也看成同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要再放这个屁,我他妈的可要打你耳光了!”
沉默。
工作面变得万籁无声。
只有顶板垂落下来的滴水声,滴答,滴答……
“‘皮猴子’说得有道理。”犯人们的谈话重新开始,“那瘦干部在给580号下手铐之前,曾经询问过580号的姓名。你们都听见了吧?”
“对!”
“好像还问了不止一遍。”
“这回算是说到根儿上了。”那个外号叫皮猴子的年轻犯人拍板定案,“到了煤巷,张三李四都变成一抹黑,只有当那个大干部知道了580号确实名叫朱雨顺以后,才给他下的手铐!”
“朱雨顺”!犯人嘴里终于吐出了他的名字。这名字对我而言既亲切、又陌生。说它亲切,因为我们曾经彼此相知;说它陌生,因为时间已经飞逝过去了十多年,这些年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又怎么会变成身穿囚衣的犯人,我毫无所知。老黎,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朱雨顺这个在革命战争中有过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主义壮举的士兵,怎么能和劳改犯三个字联系在一起?又怎么会被关到这“四块石头,中间夹着一块肉”的煤巷里来呢?
我无法压抑我心中的冲动了,继而捻着了帽子上的矿灯向靠在装岩机上摆龙门阵的犯人走去。还没容我走近他们,我帽子上的这盏灯就给他们送去了信号,于是工作面立刻沸腾起来:装岩机开动了,那铲煤的铁铲哗啦哗啦地开始了工作,刚才还像死了一般的工作面,此时突然还阳过来。那个叫“皮猴子”的年轻犯人,一边操纵着装岩机装煤,一边故意喊话给我听:“大干猛干,争取减刑。认罪守法,前途光明!”
其他犯人也挥动开大号板锹,耷拉着脑袋只顾往煤斗里装煤。很显然,他们不知道我这“二劳改”的身份,哑然失笑之后,我想向他们询问朱雨顺情况的打算,只好又咽回到肚子里去——这,就是我和朱雨顺的邂逅,我只知道那个“黑车轴”就是朱师傅,但没能说上一句话。
后来,我借着瓦斯检查员的职务之便,走遍了所有的巷道,到处寻觅他的踪影。他像人类正在探索的飞碟一样,只在我面前露了露面,就再也找不到了。我想:事情也许真像“皮猴子”说的那样,那位省里来的大干部,把他给调出了井下,到井上呼吸新鲜空气来了,但我在即将释放的犯人(他们有的可以出井干活)劳动工地上找,也没发现朱雨顺的影子。
我失望了。
瓦斯检查员这份差事,是没有休假日的。即使是犯人休息的星期天,我也要背着仪器去监督井下瓦斯的情况。这个星期天也不例外,我一个人坐着罐笼下到了二百米深处的矿井。平日熙熙攘攘、矿灯多如满天星斗的巷道里,除了有几个维修电机和风筒的犯人之外,在地表瓦斯冒泡、顶板不断滴水的阴冷巷道,没有一盏闪光的矿灯。一个人走进这样的地方,就像你看过的惊险影片中的镜头:一个幽灵似的人,孤零零地在地下水道蹚着积水往前走,那哗啦哗啦的水声都刺激你的中枢神经。此时此刻的我,就像个幽灵。不同的是,地下水道是石头砌成的,而我经过的地方四壁皆黑,破碎的顶板还不时有煤石坠落下来,发出只有在深潭中才能听见的那种“咚——咚”的幽静回声。
当我精疲力竭地巡视矿井一遭,归途上路过井下炸药库时,想到里边去歇歇脚。那里边尽管都是一包包裹着防潮蜡纸的炸药,但在那石头砌成的地下宫殿里,不但有椅子可坐,还可以有开水喝。我沿着S形的坚固石墙往前走,在挂着“闲人免进”字样的铁栅门前停步。我不是闲人,我是瓦斯检查员,炸药库虽然封闭得十分严密,瓦斯难以从缝隙中渗透进来,但是这儿仍然是我的检查范围。我有权拍击铁栅栏门。
“85号!”我呼喊着即将期满的那个老犯人的代号。
门开了。
我顿时愣住了:我面前站着的不是那个弯腰驼背的老号,而是我苦寻了好几天的朱雨顺。他身上还是穿着那身580号的囚服,头上还是戴着一顶绿帽子——不过这不是柳条涂漆的安全帽了,而是一顶蘑菇形的大檐钢盔。我认出来了,那是梁仪从他破箱子中找出来的那顶钢盔。盔顶的弹孔犹在,边边沿沿的地方虽然露出铁皮上的点点锈斑,但因上边抹着一层保护油,钢盔仍然闪闪发亮。
我屏住气望着他,用欣喜的目光向他提问:
“看我是谁?”
他马上道出了我的字号:“叶涛!你是叶涛!”
“老搭档!你的眼力还真不错嘛!”我尽量控制着我们在地壳之下见面时的酸楚心情,并有意地笑了笑。
他没有回报我的微笑,把我让进炸药库,摘下钢盔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早就在井下认出你来了,你不在第一线劳动,还没像我们这些黑鬼一样,黑得叫人认不出来。”
“为什么不招呼我?
“你背着瓦斯器多少次从我身边经过,我也曾经想喊你一声。”朱雨顺从竹皮暖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我的手里,回避着我直视的目光说:“后来想了想,打了招呼能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不是在长安大街上见面,不是在火车站上见面,不是在公园里见面,而是在几百米深的地下劳改煤窑里见面,咋开口?还是不如装看不见为好。”
“老朱,过去你可不是这样一个人。记得吗?连对那素不相识的小团儿,你都停下车来和她打招呼。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