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9)
“‘估计大反攻快要到了。万一部队要是东进过了辽河我想……能不能请个假,去看看小翠和她妈!’
“我故作严肃地说:‘人家不是说过了吗?就是你脑袋开花,人家也不来收尸,还能让你这黑小子进门?’
“‘那是气话!’
“‘我看可不见得。’我有意和他逗趣。
“‘老梁,跟你说吧,你还不知道她对我的那股子热乎劲哪!我脸子热,说不出口。’朱雨顺认真地对我说,‘可是我对她怎么样呢?告别时还在船上搡她那一下子,把她差点推下水,小翠滚进沙河里……我总觉着我亏待了这母女俩,所以,我想你在合适的时候,能不能先向政委挂个号……让我有机会去还上这个情。’
“‘全国解放后,有的是时间。’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万一我先脑袋开了花呢?’他问。
“‘别咒自己了!’我把装满烟叶的烟斗,插进他的嘴,‘抽吧!你要是脑袋开了花,我连抽烟都少了个伴儿!’
“‘我这个人,总是爱想对不住别人的事情。当初,你赏了我一枪,让我认识了翠玲。翠玲是用胸脯暖和我那双冻脚的,脓用手挤不干净,她就用嘴去吸……这些别人不知道,你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朱雨顺把烟斗放到铺上,表示他毫无心思抽烟。
“我捋起他的军衣袖口,指指他腕子上若隐若现的几块玉米粒大的疤痕,有意引导他多想一些翠玲的缺点,以冲淡他的思乡情绪说:‘她当初给你吸过脓,可也在临分手时咬了你两口。你胳膊上没留下敌人的枪眼,可是留下了她的牙印!’
“‘那是情分!’他回答得干干脆脆。
“‘情分?’
“‘你也知道,乡下女人四出好戏: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急了用嘴咬。翠玲也是个妇道人家嘛!’朱雨顺反倒来了词儿,‘我每每看见这几个玉米粒大小的牙印儿,我就更觉着翠玲对我情意之深,我更觉得亏待了她。’
“‘恨也变成了爱了?’我嘲笑地说,‘真怪!’
“‘你是光棍,还不了解女人家!’他脸上毫无笑意地说,‘将来我们进了大城市,你娶个城市的洋学生也许就都明白了。’
“‘好了!好了!我答应去和政委挂个号。’我被他磨得没办法时,搪塞地说,‘至于政委老庄同意不同意我可不敢保证。目前,解放战争到了关键时刻,我个人的意见,你还是少想这些私事为好!’
“这时,朱雨顺才长出一口气,抓起我那只杜梨木的烟斗,吞云吐雾地抽起烟来。他煞有介事地对我抒怀说:‘你当连长,我才会向你抖落出心事!要是换个别人,我这些话,就是闷在肚子里长了虫子,也难以说出口来,没别的说的,先用这个为我代笔给……给……她们娘俩儿写封家信吧!’说着,他掏出庄华政委送给他的那支自来水笔。
“‘你不是也学会几百个字了吗?’我说,‘哪有给老婆写信也让别人代笔的?’
“‘我的字写得像蜘蛛爬!还是麻烦你吧!’他把钢笔塞在我手掌里,磕磕烟斗转身走了。
“这时,我似乎明白了朱雨顺的心思:不是他不能给翠玲亲自写信,而是在信里不好自己报功。这封信所以让我代笔,不过是通过我这只手,让翠玲知道他在四平战役中又立了战功。这是我责无旁贷的分内事,我很快为朱雨顺完成了这个任务。但是,对于提前向庄华政委‘挂号’一事,我却给他克扣下来了。
“第一,庄华对部队战士要求十分严格,他本身是吉林通化城关人,部队擦门而过,他都没有去叩打自己的家门。政委以身履行铁的纪律,已然为东北籍战士作出了表率,自己身为连长,怎么向庄华开口谈这一问题呢?第二,部队西下势在必行,但未必路过辽西沙河一带,向庄华汇报这一问题,等于是无的放矢;弄得不好,还会招致庄华对朱雨顺有不好的看法——我不愿意听到对朱雨顺有任何一点不好的舆论,这是你们完全可以理解的。
“当时,国民党占领区只剩下了几座孤城,邮路早已断绝。出于我和朱雨顺的战友情谊,当然更是为了了却他的思乡心愿,我特意为这封信跑到‘炮纵’,转托一个即将到辽西战地去采访的记者,把这封信带往沙河渡口,如果他方便的话,恳请他拍一张翠玲母女的照片来。说实在的,我这样做纯属良心的驱使,对于这封信能否带到翠玲手中,我没存有多大的奢念——因为在大反攻的前夕,战地记者和我们一样繁忙。往好处设想,即使他经过那儿,也未必能停下脚步,去和翠玲母女见上一面。
“事实证明了我预料的准确,后来我们榴弹炮团奉命南下时,没有途经沙河地区,汽车拖着一门一门的榴弹炮,沿着铁路线旁的公路星夜兼程,既看不见蓝得像缎带一样的沙河水,更看不见那几间石头垒起的摆渡房。看见的只是潮水般南下的队伍,闷罐车皮里拉着步兵,骡马拉着野炮、山炮,浩浩荡荡,直逼锦州。
“记得那天是1948年的10月13日。冬天一向早来的东北,已经降过了第一场白霜。我正在小凌河北的炮兵掩蔽部里,刚刚折起锦州敌人火力分布图,那位戴眼镜的战地记者走了进来,他竟然真的带来了一张他匆匆拍下的翠玲母女的照片和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我连连向这位记者致谢之后,到阵地上找到了朱雨顺。这家伙正用一块油布,擦着炮身上因长途奔驰而蒙上的尘土。
“‘喂!给你这个!’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起初他并没在意,但当他分辨出照片上竟是翠玲母女时,立刻像棵树桩子一样愣在那儿不动了。然后,他没有顾得上擦擦油手,就一下把照片夺过去,仔仔细细地盯望着,同时惊喜地嘟哝起来:‘才几年不见,小翠长得这么高了;翠玲倒是没有变样儿,只是有了抬头纹!老梁,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他抬起头来兴冲冲地望着我。
“‘战地记者。’我淡淡地回答。
“‘他怎么知道翠玲……’
“‘我第二次当了你穿针引线的红娘!’我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
“‘老梁,要说谢谢太见外了,让我朱雨顺向连长行个礼吧!’他举手向我行了个军礼,又向我弓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对了!还得谢谢那位随军记者,他……他到哪儿去了?’
“‘走了!’
“‘翠玲还对他说些什么没有?’
“‘这里边都写着哩!’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皱巴巴的信,转身就走。
“他一把拉住我:‘光棍连长,你那一枪当了我的大媒,现在又给我穿针引线,咱们俩一块儿看看这封信吧!信里还兴许有我不认识的字儿哩!’
“他把信口撕开了,我们眼前出现了一片歪歪斜斜的铅笔字。到今天,信里边写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婆娘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信里的中心意思,我却难以忘记。她说她每每听到树上山喜鹊叫,就要跑到渡口去看队伍南下,看看队伍中是不是有老朱!她又向老朱检讨,不该在他离家时咬了他胳膊一口,之后,又抱怨老朱总不给她捎封书信什么的,她说她真想插上个灵牌,拉着小翠一块儿祭祀他了。最后,她告诉老朱,小翠学会几个字了,‘朱雨顺’三个字画得特别好。叮咛他打完了仗,早日回家看看。尽管这封信错白字连篇,但对朱雨顺来说,既是洒落在心头的霏霏细雨,滋润了他干渴的心田,更像点燃了他心里的一把火,使他感到了温暖。辽宁的十月天气已经很凉了,这家伙甩去草黄色的棉军装上衣,光着脊梁进入了战斗岗位,用大炮兑现了翠玲母女对他的嘱托。我不会记错,那天是十月十四日的上午十点十五分,我们的榴弹炮群首先打响了向锦州发起总攻的信号。如果说在这场战役中朱雨顺弹无虚发,那是有点夸张;但是说他十发九中,那是毫不过分。在扫清锦州外围小凌河岸敌人的火力点的炮击中,朱雨顺摧毁敌人地堡的‘点射’命中率,在榴弹炮团独占了鳌头。当步兵越过小凌河,从轰塌的城墙一角冲入城内时,朱雨顺再次表现了榴弹炮‘打点’的绝技,第一炮轰坍了城内古塔的塔尖,第二炮敌人塔下的弹药库就发生了天崩地裂的爆炸。
“历经三十一个小时的攻坚战,锦州城被我军全部占领,化装成小商贩逃跑的校兵团司令范汉杰,也被我军俘获。
“可以这么对你们说,这几天是朱雨顺最欢快的日子。这不仅仅因为翠玲那封家书,也不仅仅因为他的名字再次登上了战报,更牵动他肺腑的是在锦州战役之后,我们榴弹炮团接到了炮纵的命令,要我们发挥汽车轮子的优势,火速回师北上,支援在黑山打阻击战的五纵、六纵、十纵,切断敌廖耀湘兵团从大虎山一带逃回沈阳的退路,这就使朱雨顺有了找翠玲母女见上一面的契机了——因为沙河之畔正好是围歼廖耀湘东逃的战场。
“卡车拖拉着榴弹炮,在弹坑累累的公路上疾驰,过榆树堡,跨绕阳河,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能在这儿打上一仗。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我在这儿参加的抗日武装,我在这儿爬过无数道的山梁。朱雨顺显得比我更为激动,他在这儿养过伤,他在这儿摇过橹,这儿是他的家,这儿深埋着他的怀念和向往。因此,尽管敌人的‘黑寡妇’在我们头上不断投掷下炸弹,翻起的土块,雹子雨般地扑打在我们的汽车挡风玻璃上,但出于对乡土的迷恋之情,使我们忘乎所以。我俩不断地轮换用八倍的军事望远镜,向沙河眺望。这里,距离沙河渡口还有十多华里的样子,在望远镜里已经能看见那泛着银光的沙河水,甚至连渡口房旁边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都依稀可辨了。
“枪声如同炒豆,炮声震耳欲聋。我们炮兵阵地前的开阔地带上,敌人的东窜溃兵像蝼蚁般蜂拥地奔向滔滔沙河上的浮桥。由于敌人已在视野之内,榴炮团团长站在离炮位不远的地方,直接指挥炮群追歼溃敌。神炮手朱雨顺这门炮负责打点,首先炸毁石桥,切断敌人的退路。仅仅两发炮弹,浮桥的木屑就飞上了天,敌人的吉普车、炮车从断桥上滚下了沙河。争相奔命的溃兵见退路已断,只好沿着河岸向北逃窜,沙河渡口便成了敌人死守的唯一东逃通道。
“这只不过是短短一个多小时之间发生的事情。敌人凭借渡口那三间石头垒成的房子,当成负隅顽抗的指挥部,辎重的炮兵抢登渡船,敌青年军二〇七师和由溃军中尉级以上军官组成的‘效忠党国先锋队’,向我摆开了背水一战的架势。沿着曲折的河岸,向我追歼部队展开了殊死的反冲锋。同时,逃过河的重炮,向我炮兵阵地猛烈射击,以掩护廖耀湘兵团从渡口东逃。更使人悲恸的是,我炮团团长在指挥这次炮战中壮烈地牺牲了。
“政委庄华从土浪中爬出来,先叫炮群压住敌人炮火,之后,他挑着嗓子高声喊着:
“‘朱雨顺——’
“‘我在炮位上。’
“‘马上给我把那指挥部轰平!快——’
“‘就是那河边上的几间房子?’朱雨顺脸色变得铁青。
“‘开炮——开炮——’庄华没有正面回答,挥手下着命令,‘端了他的老窝,他们就组织不起来反冲锋了!’
“‘是!’朱雨顺声音哆嗦了。
“可以想象到,朱雨顺这一瞬间的思想十分复杂。因为这三间石垒的房屋里,不仅仅有敌人高级指挥官,也有他的翠玲和小翠。因此,朱雨顺这位名冠炮纵的神炮手,第一炮竟然没有击中目标。
“‘浑蛋——’庄华急红了眼睛,他风风火火地走近朱雨顺的炮位,‘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打哆嗦?发疟疾了?对准目标给我打!’
“我跑上前去想向庄华政委讲清原委,但我是个军人,而且是个低级指挥官,怎么能在这个紧张时刻,向政委讲述这一切呢!唯一的办法,是我接替下他的位置,代替他执行命令。我匆匆地围着政委转了一圈,然后用胳膊挤开朱雨顺,同时低声对他说你走开,让我完成这个任务!哪知,朱雨顺还了我一膀子,把我撞了一个侧歪,用沙哑的嗓子回敬我说,‘这是我的职责,你走开!’
“第二发炮弹又射了出去,庄华放下脖子上的望远镜,跳着脚责骂道:‘你他娘的还是神炮手哩?叫你轰平敌人的指挥部!没叫你拔掉那房子旁边的老树!闪开——你快给我闪开!’
“‘不!政委!我……我……’朱雨顺牙齿打着牙齿,‘我保证这一炮轰平了它,刚才我……我……我……’
“‘瞄准——’庄华胸脯起伏,再次对朱雨顺下令。
“‘开炮——’
“炮膛猛烈地伸缩了一下,第三发炮弹打出去了。不等庄华再下命令,朱雨顺面色铁沉地接连发射出第四颗、第五颗炮弹。榴炮弹头带着咝咝的尖厉呼啸,飞向了有效射程内的三间石屋。庄华长出一口气,放下眼前的望远镜,像表扬又像批评似的对朱雨顺说:‘记住!这次射点你不如打四平、打锦州,白白浪费了两发炮弹!第三炮才把敌人指挥部给端了窝,你要总结经验!’庄华兴冲冲地瞧了朱雨顺一眼走开了。朱雨顺冷汗顺着额头淌了下来,身子如受雷击般地靠在了炮身旁的一棵小树上。
“‘雨顺,不要胡思乱想。’我寻找安慰他的理由说,‘也许……也许她们一家人离开渡口房了呢!’
“‘……’朱雨顺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别给我唱喜歌了,你也知道翠玲贪恋乡土,她舍不得离开渡口,更舍不得那两条船。’
“‘她们不会那么傻,说不定躲到河边芦苇荡里去了!’我自知这话嘴不对心,但为了安顿朱雨顺的心,还是从嘴唇之间吐了出来。
“‘她哪儿也不会去,她不是怕事的人。’朱雨顺垂下他男子汉的头颅,那顶带着枪眼的钢盔垂落到地上。
“我拾起钢盔给他扣在头上:‘你要坚强一点!’
“‘……’他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