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8)
“当时,由于我们支队长在一次和敌人交火中牺牲了,我这半只文化篓子,已被上级派为支队长。翠玲的话,无疑对我是一种暗示。我忽然警觉起来,抬头看看这间屋子,屋顶和四壁刷得雪白,还挂起了洋娃娃骑鲤鱼跳过龙门的洋画儿,心里开始不安了。尽管朱雨顺没有误过情报,还干过三起把路过渡口的汉奸装在麻袋中扔进沙河里的事儿,我并不对朱雨顺的革命意志有什么怀疑,可是,我也暗暗觉察到这三间石头屋子里,萌生了一种追求安闲的心理。朱雨顺是个受尽人间欺凌、尝透了人世辛酸的呼兰河流浪儿,一旦有了个温饱的小家,会不会也舍不得这座‘娘娘庙’了呢?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朱雨顺正把小翠儿扔起,又用胳膊接着搂在怀里亲昵的时候,我说:‘雨顺,你把藏着的那杆枪和钢盔,都交给我吧!’
“‘那为个啥?’
“‘我看翠玲舍不得你去支队第一线了。’
“‘交通站不也属于支队管吗?’朱雨顺把小翠往媳妇怀里一塞,认真地追问我。
“翠玲说:‘支队缺枪支,你就把那杆枪和钢盔都交给支队算了。没枪也能打日本,逮汉奸!’
“朱雨顺看看翠玲,又看看我,瞪起眼珠子来:‘梁仪,你是不是下我的武装来了。告诉你,那枪是抗联发的,那钢盔是杨将军给的,我谁也不交!我是中国种,不能看着日本人骑洋马、挎洋刀,在我们地盘上耀武扬威!你啥时候一声令下,我扛起枪就走!’
“‘家呢?’翠玲用眼角瞟着朱雨顺,‘孩儿呢?’
“‘没我你也没饿死。把小翠当小狗子一样拉扯着,没有过不去的桥。’朱雨顺态度斩钉截铁。
“翠玲对我甩开了风凉话:‘是不是看我们日子挺火爆的又胃酸了?’
“‘翠玲,你——’朱雨顺制止她再往下说。
“‘你也是个负心汉。没有我姚翠玲,你能活到今天?我用嘴给你吸出脚上的脓,我和老娘吃糠拌菜,让你吃小米和高粱籽。我穿破得像筛子底儿一样的烂衣裳,给你穿得整整齐齐。就连冬天睡觉我都把热炕头让给你!我哪一点亏待你了?你又哪一点对得起我?’说着,她把怀里的孩子往炕上一蹾绷着脸儿跑出屋子。大概是没处去发泄这口怨气,拾起地上一根木棍,狠命地向那棵老榆树抡了出去。木棍打在树杈上,一群长尾巴山喜鹊‘吱吱’地叫着飞跑了。
“朱雨顺闷无一声地低下头。
“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姨母,抱起炕上哇哇啼哭的小翠,凑到我耳边说:‘抗日在哪儿抗不了?我看你就依了翠玲吧!他俩黏得挺邪乎,又有了小崽……你知道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就如同街门上缺少个插门棍。’
“其实,我不过放了个试探气球,支队并没有作出让朱雨顺归队的决定,就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了。要是当真有一天,要让朱雨顺回队伍,该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我如同吞了一把蒺藜狗子,心里扎得难受。当然,一个没有男人的家,生活是有一定的困难,但是当时正值国难当头,哪能只考虑‘小家’而不顾‘大家’呢!临离开渡口我把这个道理向朱雨顺谈了一遍,他竟然把枪和钢盔都从柴火垛里拿出来,立刻要跟我走。他拍打着钢盔上的灰尘,火辣辣地对我说:‘我这个人属虎不属猫,天生不是屋里能养活的虫儿,让我上支队吧,不然这顶钢盔该生锈了!’我说:‘你把钢盔上子弹留下的毛边锉锉平,不然戴上扎脑袋。等候着支队召唤吧!’
“当年夏天,我们在铁路沿线打了几个漂亮的伏击战。到了秋天,青纱帐一倒,日寇展开残酷的‘剿匪’清乡,支队损失不小。就在一天晚上,我正在沙河上游一个小镇甸上养伤时,朱雨顺这小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听说支队伤亡很大,我报到来了。’
“我说:‘谁让你来的?’
“‘我!’
“‘没命令你怎么能来?’我两眼愤愤地瞪着他,‘你在渡口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对我们很有利,我们还要利用那儿呢!’
“‘我告诉你。’他拿起我那个杜梨树根挖成的烟斗,装上一锅子烟叶,边抽边说,‘翠玲是个能耐人。有我在她是根椽子,没我在她就是根大梁。一个男子汉,不能总让女人给黏着哇!前两天,从坐船过渡口的汉奸嘴里知道,杨靖宇将军在去年二月二十三日,殉国于吉林蒙江县,敌人割下他的人头到长春去报功。我当天晚上心闷得难受,响响地哭了一场。你也知道这顶钢盔是他亲自给我戴在头上的,我能再躺在炕上装熊吗?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冒头,我就出来了。’
“‘翠玲知道吗?’我忧心地问。
“‘她心细得如同针尖,想瞒也没能瞒过她,她想拦也没有拦住我。’朱雨顺闷声闷气地回答。
“‘说详细点!’我忽然来了兴致。
“‘掏心窝子的话,我有点对不起翠玲和我那小闺女!’朱雨顺把烟斗举在手上,失神地说,‘早上,那树上的喜鹊刚叫第一遍,我就悄悄穿衣下炕。我还打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离开家的如意算盘呢!我从柴火垛里拿出枪和钢盔来时,翠玲已经抱着小翠儿等候在河边了。我知道心肠一软就算走不成了,一个箭步绕过她们娘儿俩,就飞身跳上过河的船。在我解拴船的缆绳时,翠玲已然抱着小翠站在船上了。’
“‘她目光含泪地明知故问:你去哪儿!’
“‘找你姨兄梁仪,一块儿去打日本鬼子。’
“‘留在这儿不也一样抗日吗?’她有意捏了小翠屁股一下,孩子哇哇地哭起来。
“‘有你一个就顶呛了,我是个男子汉!’
“‘你就不顾我们娘儿俩啦!’她眼里淌出来了大颗眼泪。
“‘翠玲,杨将军被日本人给割了头!’我……我不敢看她那双眼睛,拿起船橹开始向对岸摆船。
“‘翠玲的野劲上来了,她把小翠往船上一放,动手和我抢那两支船橹,同时用嘴狠狠地咬了我的胳膊一口,我使劲往后一推她,船打了个大趔趄,翠玲久在水上行船,身子闪了几闪站住了,可是被惊吓得一直哭着的小翠——她刚满两岁——一下滚进了河。翠玲到底还是个女人,她顾不得和我争抢船橹了,跳下河里去捞小翠,我借着这个机会,把船摇到了对岸。
“‘当翠玲抱着浑身湿淋淋的小翠爬上河岸时,我站在对岸心跳得如同擂鼓。虽然我知道凭着翠玲那一身水性小翠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我还是觉得自个儿愧对了这个小骨肉。因而我把手卷成喇叭筒,朝翠玲喊道:‘喂,小翠!爸爸走了!’
“翠玲浑身滴水地站在那儿一声未吭。
“‘翠玲——我还会回家来看看的。你回去吧。’
“翠玲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对岸。
“‘翠玲——你回去吧!给小翠换身干衣裳!’
“翠玲突然跺脚大哭起来:‘你滚吧!滚吧!负心男人上了战场,也要吃枪子儿的!告诉你,你就是曝尸三天,也没人去给你收尸!呜……呜……呜……呜……’
“我丈母娘——你的姨母,被哭闹声召唤出来了。我不敢在渡口多停留,扭过身子,背正了肩上的枪,沿着河上芦苇丛北上。
“我的心很乱。
“我不敢回头。
“约莫走出了有半里多地,我实在忍不住感情的熬煎了,回过脖颈,向后看看。后面芦花飘白,切断了我的视线。我踮起脚来眺望,只能望见渡口旁老榆树上的喜鹊窝。就在我郁郁地收回望乡的目光时,突然从对岸矮矮的树棵子中,发现了翠玲的身影。原来她穿着湿淋淋的衣裳,抱着从河里捞上来的小翠,一直在默默地跟着我,但没有再呼唤我一声。
“我停下脚步,在芦花荡里向她晃动那顶钢盔。
“她没有回应。不知是她抬起小翠的小手,还是小翠自己举起的胳膊,她用牙牙学语的童音向我告别。
“‘爸!’
“‘爸——’
“‘爸,我掉河……河……河里。’
“‘爸!妈哭了!哭了!哭了!’
“小翠的小手,像铁钩子一样穿透了我的心。我心里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掉泪,你是男人,眼泪还是滚过腮边——我第一次知道眼泪不同于雨水,它是苦咸苦咸的!”
梁仪的话突然终止。这时我才发现,徐虹不知何时,背过去了身子,她肩膀微微哆嗦着,好像是掏出一块手绢。
之后,她独自走到那排法国梧桐背后,粗大的梧桐树,立刻挡住了她的身影……
沉默。
还是沉默。
只有梧桐树叶在风中的婆娑声……
剩下的就是梁仪机械地在石桌上磕着烟斗,发出来单调的“笃笃”声。
【第六章】
徐虹终于从大叶梧桐背后走回来了,她好像是在笑着,但眼窝留下一圈红晕和星星点点没有擦净的水痕。梁仪故作视而不见。我也装作观看那个子弹头的样子,尽量把强大的感情冲击波埋在心底,而不流露在眉宇之间。因为梁仪关于朱雨顺的历史追述,似还未到顶点,我要克制。
“徐虹老师,这张照片是到了解放战争中,我们野战军主力兵团沿沙河渡口南下,兵困锦州时,一个随军记者匆匆忙忙拍下来的。”梁仪重新把照片推到徐虹面前,“限于当时的条件,照片拍得很糟糕。”
徐虹有好大一会儿,没有去再动那张照片。最后,她撩撩耳边短发,抿抿嘴角,似乎蓄积了她的全身力气似的,又把照片拿了起来,略略看上几眼,又马上放下了。好像那是一块铁、一块钢,而不是一张轻得不能再轻了的薄纸片——尽管梁仪此刻还没有讲到照片上两个人物的牺牲,徐虹已经为朱雨顺和翠玲母女的离别抹了一回泪水。
“其实,这次分别就是他们的诀别。”梁仪动情地把照片拿起来,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儿,声音略带沙哑地说,“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地方武装编入了正规的野战军。东拼西杀,南征北战,真是人不离鞍,征衣打铁。我们从土枪土炮,换上了‘运输大队长’给我们送来的洋枪洋炮。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我和朱雨顺从步兵转到炮兵——从六〇炮、迫击炮到山炮、野炮射手,直到第三次打四平时,我们已成了榴弹炮兵。当时,我是榴弹炮团的一个连长,这家伙还是个普通一兵。不是他缺乏战士的勇敢,不,他打起仗来不知道什么是怕,专喜欢打夜战,在步兵中就有‘夜老虎’之称,因而他在火线上入了党。这个家伙最大的毛病,就是接长不短地违反点军纪,弄得我也常常吃瓜落儿。四平战役之前,我们榴弹炮部队向四平星夜兼程,在穿过长白山蒙江县一个屯子宿营,他一个人溜到屯旁杨靖宇将军殉难的三道崴子山林,先是对着山林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突然仰起枪口,对着飘着小雪的天空,打了一梭子枪。在他看来,这是向先烈杨靖宇将军致敬,却使宿营的炮团立刻进入战斗状态。他为此受到了三天反省号的军纪处分。我是他的连长,也用铅笔头蘸着唾沫连夜写了张失职检查。
“榴弹炮团的团政委庄华,宣布了对他的处分命令后,怕饿着他,亲自给他送去馒头、大肉。这不仅仅因为朱雨顺向空中鸣枪是为了悼念杨靖宇将军,更重要的是庄华对朱雨顺喜欢得要命。这家伙有一双富有灵气的双手,和孙悟空一样的火眼金睛。在休整练兵、准备大反攻的日子,这个在呼兰河畔能打飞蹿的山猫,在沙河芦苇荡上空能百发百中打下水鸭子来的朱雨顺,在大练兵的日子里,头一个学会了开拉着榴弹炮奔跑的汽车。团政委庄华特意奖励了他一支自来水笔并号召榴弹炮团全体战士学习朱雨顺这种为大反攻刻苦练功的劲头。可是,这家伙到了三道崴子,就表演了这么一手,使屡次想把朱雨顺破格提升的庄华皱起眉头。他对朱雨顺又是爱,又是气。因而当他把馒头、大肉送到他那间反省的小屋子时,狠狠地敲了他一顿:‘朱雨顺,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送回地方回炉,什么时候你的野性冶炼没了,再到大部队来!你听见没有?’
“‘政委,我错了!’朱雨顺低下了头。
“别看这家伙在三道崴子耷拉下脑袋。到了三打四平的时候,他可抖了威风。记得那天是3月10日,天色麻阴,东北的天气还很冷很冷。我们的榴弹炮团设在四平市郊和三道崴子只差一个字的地方——三道林子阵地。这地方我们能鸟瞰城堡,而敌人看不见我们的山岗子。当友邻部队还没发起冲锋的时候,我们的榴弹炮兵,开始了摧毁敌人重大军事目标的射击。朱雨顺这小子第一炮就击中了敌人的弹药库,浓烟烈火腾空而起,弹药库的爆炸声就像过年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彻四平上空。这家伙确实出手不凡,接着又开炮端了几个城下地堡,为友邻部队拔除路障立了大功。从此,朱雨顺赢得了个‘第一神炮手’的称号,庄华特意汇报纵队,上级派来记者采写了他的通讯。还有一个随军的文艺工作者,画下他那副模样,和通讯同时刊登在纵队战报上。
“这家伙有个习气,每次打完仗都要来找烟抽。四平战役结束之后,也不例外,他抹着脸上的烟尘,兴冲冲地朝我走来。按医学科学来解释,我们的抽烟方式是极不卫生的,因为他从不自己动手去卷大炮皮,非用我这个弯把烟斗抽烟不可。但从人的情分这个角度去看待,这又是一种亲密无间的象征,我从来没有感到我俩合抽一个烟斗,对我有什么不便。有时我荷包里烟叶少了,哪怕瘾得打哈欠,我也不会一个人独吸,而是等他到来合抽那一点点烟叶。
“这天,朱雨顺显了神威,我更不敢怠慢,在尚未拆除伪装的掩蔽部里,我把荷包烟斗一块儿递了过去。他一反常态地没接荷包和烟斗,摇摇头说:‘今天我不想抽!’
“‘高兴的?’
“‘咳!这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碰巧了!’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能不能和政委庄华去挂个号……’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你真是傻瓜,政委在观察所里都看见了,还用我去请功?’
“他狠狠捅了我一拳:‘你想哪儿去了?我……我……是想叫你……’
“‘你是爽快人,怎么吞吞吐吐起来了?’我回敬了他一拳,‘有屁就放,有话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