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7)
徐虹警觉地盯了梁仪一眼。大概她在梁仪神色中,并没发现有使她警惕的因素,因而目光柔和下来,难为情地眨眨睫毛:“……这太让人过意不去了,我们生活得很好。我发奋地工作,小飞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她突然发现这是所答非所问,便不知所措地搓搓手掌,低下了头。她似乎觉得这样太愧对老梁的诚意了,又把头抬了起来,轻声地说,“你们真是好同志,等孩子出院,我要和她一块儿去谢谢司机朱师傅。”
“那他一定高兴死了。”梁仪烟斗喷出了淡蓝色的烟雾,“他特别喜欢孩子。因为在革命战争中,他为之付出了妻子和女儿!”
徐虹惊愕了一下:“独女?”
“还有妻子!”
“噢。”徐虹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那天夜里,朱师傅开着车过南河沿和正义路的十字路口时,一定是在幻觉中把小飞和他的小翠的形象合为一个。因而他跟着小飞的自行车,向北下去了。排除肇事的直接责任问题,朱师傅心理上的因素,导致了小飞挨撞受伤。”梁仪侃侃而谈,就像和熟朋友聊天一样随便,“徐虹同志,你是个心地善良的母亲,又是孩子们的好老师,也许您能理解朱雨顺当时的心情。”
徐虹微笑着摇摇头:“我不很理解,但我希望能够理解,因为朱师傅也不是个幸运儿!”
“说来话长,他原是一个流浪儿。十四岁拉着打狗棍子进哈尔滨要饭,当了三年小叫花子。直到1938年冬天,被吸收到‘抗联’才结束了他的流浪生活。他最引为骄傲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长白山区见到过杨靖宇将军。当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小抗联’,披着麻包片哆里哆嗦地出现在将军面前时,杨靖宇将军眼圈都红了,除给他从老乡那里要来一身旧棉衣穿上外,将军又把一件战利品——日本钢盔扣在了他的光葫芦头上:
“‘会打仗吗?’
“‘在呼兰河草甸子上打过山鸡和兔子!’
“‘行。’将军拿过朱雨顺肩上的‘马三八’式,看了看,又给他背在肩上,幽默地说,‘有打兔子的本事就行,日本人比一蹦三条垄的兔子跑动得要慢得多!’”
梁仪边说边拉开石桌下旅行袋的拉锁,把我们从朱师傅屋子里找来的这件宝贝,放在石头桌子上:“瞧!这就是那顶钢盔!”
老黎,恐怕连你也想象不到,梁仪这个鬼家伙,把老朱的那顶钢盔收藏起来,是为在这个地方使用的。当然,他不是展示给我看,而是为了使徐虹认识朱师傅的生命价值。徐虹似乎不敢去正视它,只凝神地看了钢盔一眼,就闭上了眼帘。我则如获至宝,因为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因而马上追问道:“这么说,朱师傅十七岁就是老抗联了?”
“还不能那么说,因为他只在抗联待了几个月。”梁仪锁着双眉,磕磕烟斗回忆说,“你们对历史一定比我还清楚,1938年正处在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特别是在东北,敌我双方都在积极地积蓄力量。当时,杨靖宇将军为了和华北的抗日力量拉起手来,对付敌人的‘铁壁合围’,于第二年初春率抗联第一路军西行。不想在队伍横穿辽沈平原时,被日本战略预备军所封堵,多次接火,也没能打开一条西行道路。”
“队伍被迫返回了长白山区。就在这频繁的战斗中,由于朱雨顺脚上生了化脓的冻疮,也由于他没有打仗的经验,在抗日联军东返时他掉了队。当时,天色已然昏黑,几十个鬼子在追击他,他先是趴在被残雪覆盖的一片乱坟头上,用打兔子的看家本事,撂倒了几个鬼子,当他打得只剩下一发子弹时,他舍不得这颗子弹了——他本想这颗子弹是在走投无路时,留给他自个儿那颗脑袋的。好在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朱雨顺以夜幕当掩护,退进了一片杂木林子,日本鬼子在林子边上咋呼了一阵,没敢追进树林子,朱雨顺算是保住了他那条命。但是东返的路已经被彻底封死,他只好踏着残雪,连夜西行。这个家伙没有白在抗联扛了几个月的枪,当年杨靖宇将军被日军包围在丛林中时,曾在雪地里倒绑上棉鞋行军,以迷惑敌人的追踪,朱雨顺为逃避第二天天亮后敌人追击,也照葫芦画瓢地把棉鞋倒过头来,撕开子弹袋当绳子用,硬是把它捆绑在脓肿的脚上,鞋尖朝后地踏着残雪逃出树林,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辽河岸。
“这小子命里也真是祸中有福,福中有祸,他逃出了敌人的围剿,却没有躲过自己人的枪口。叶涛知道,我是个学生兵,基于抗日的热情,我逃离学校,参加了抗日的沙河支队。那几天辽河刚解冻,宽宽的河面上滚动着一块块大冰排,我们八个人躲在河汊子里,奉命伏击沿河公路敌人的运粮卡车。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天冻得人难耐,心里又因吃不到‘肥肉’而痒得难受。就在这苦寒之夜的拂晓时分,雪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就是朱雨顺。
“当时,我遇事毛毛糙糙,看见这家伙前胸坠着的闪亮钢盔,还没等到支队长下令射击,我立功心切,‘砰’的一声,黑影应声倒地。这不是我的枪法准,实在由于目标太近了,但等我们跑上去一看,从那双倒绑着的棉鞋上就判断出来了——我误伤了自己人。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子弹是穿透钢盔射进他左胸的,钢盔泄了点子弹的力量,不然朱雨顺就可能小命归天了……我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认识了他。”
【第五章】
梁仪又像魔术师一样,顺兜口掏出来一颗小小的子弹头。我的面前如同亮起一道闪电,一下把思维照亮了:钢盔的洞眼和这个已经磨得发红的子弹头,既是梁仪过失的记录,也是梁仪和朱雨顺挚笃友谊的渊源。他们不是从握手开始的情谊,而是用鲜血写下的开篇。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梁仪讲起这些似有弦外之音,但究竟中间藏有什么底蕴,我还很难捕捉。徐虹也好像听呆了。她用一只手托着下额,身心完全被牵到梁仪和朱雨顺之间来了。如果说,她刚才还对梁仪有些见外,此时她的目光中闪烁出来的东西,除了信任之外没有别的。
“这次失误,是我一生中重大的失误,从那以后,我做事力戒莽撞,遇见任何事情都在脑袋里过一遍筛子。后来,我之所以能在部队里干过一段地方武装的支队长和大部队的侦察兵工作,都和这次血的启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这一枪,对朱雨顺的命运,也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唉!怎么说才准确呢?用句文绉绉的词儿说,是我把他推上了悲剧的舞台——当然,我的用心是善良的。
“黎明时分,我背着朱雨顺,踏着滚动的冰排过了辽河。我算是服了这小子的毅力了,不知他那双溃脓的双脚,怎么走出那片杂木林子的。他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哼,就好像他的身子不是肉长的,而是个生铁块子。好像他身上网状的神经都蜕化了,变成支撑他忍受伤痛的根根钢筋。他没有抱怨我,倒反客为主地安慰我说:‘你别难过。要没你打我这一枪,我还找不到支队的同志呢!如果让敌人逮了去,顶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去填狼狗的肚子。’他还有兴致拿我取笑说:‘小梁同志,我这个大块头压在你这小矮子身上,心里真不是滋味,咱俩是不是换个个儿,我背你走一段?’‘好!好!’我嘴里连声应着,泪往肚子里咽。你想,我怎么能叫他来背我呢!如果那样干了,我梁仪还能算个人吗?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赎回我的过失,请示了支队长的意见之后,把他暂时安置到我乡下的姨母家里去养伤,以掀掉压在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她家是地方支队的基本群众,我从城市跑到乡下来抗日,就是从她家里接上线的。我姨夫早年死于肺痨,家里只有姨母和她一个女儿,母女俩在沙河上摇摆渡。朱雨顺去了,可以冒充是我,既可以掩人耳目,又可以在荒村野渡养好他的枪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说老实话,我当时可没有想到爱情这个字眼,更没有想到那三间临河石头砌成的河渡小屋,成了朱雨顺命运的归宿——我姨妹竟然爱上了他。我姨妹名叫姚翠玲,人长得当然比我要好看多了,但也说不上怎么太好看。徐虹同志,你不妨过目一下……”梁仪边说边顺着上衣口兜,掏出来一张照片,很有礼貌地递给了徐虹。
老黎,你能想到,这就是那张从朱师傅箱子里找出来的发了黄的照片。我虽然在朱师傅的屋子已经过目了,此时还是不无好奇地探过了头去。不知道徐虹是不是因为同是女人的缘故,她好像比对石桌上那顶钢盔和子弹头,情绪要热烈得多,她把照片捧在手心上凝视了好一会儿,微微地笑着说:“不是挺漂亮的吗?”
“大虎山脚下,沙河边上的柴火妞儿,谈不上什么漂亮,不过看着还算顺眼。”梁仪似贬实褒地淡淡一笑。
“旁边这个小女孩呢?”徐虹关切地问。
“她叫小翠儿,是朱雨顺的女儿!”
“真好看——”徐虹掏出手绢把照片擦了擦,好像照片上有什么灰尘,挡住她的目光似的。看着看着,她脸色忽然沉郁下来,急切地问道:“这就是朱师傅死去的妻子和女儿?”
“这个……还是按顺序往下说吧!”梁仪舌头拐了个弯子,把话题又扯到这三间渡房里来,“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我理解这句话,对男人和女人都不例外,特别是在人的青春期。别看我表妹长着一张安安静静的脸,心可野得很哩!我从城市跑到她那儿的时候,她一百八十个看不上我,天天挖苦我说:‘就凭你这矮子高粱,还想抗日?你就老老实实地帮我在这儿摇船吧!摇船要是没有力气,你就看灶火膛,让我养活着你!’我觉得我这个姨妹太野了,就反唇相讥说:‘我说翠玲,你学文明点好不好!’她把嘴一撇说:‘你大概觉着你这洋学生还像个人是吧?掏心窝子说吧!我担心你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嘻嘻嘻嘻……’我说:‘姨妹,你也甭挖苦我,就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渡口,眼珠子也得放低一点,要是把自个儿身量看得太高,也难保不当上女光棍!’她不急不慢地朝我只是笑:‘别看我不识文断字,可以对你吹个大牛,我看上谁,谁就跑不了!信不?’
“从我背着朱雨顺一上她那条船,我就发觉翠玲看上了他。她把船橹扔给我,让朱雨顺斜靠在她身子上,并‘哧’的一声,扯下褂子下摆,擦着朱雨顺脸上的泥雪。她把朱雨顺背进渡房后,就更显出她对朱雨顺的痴情了,她先拉下一条棉被,盖住他那双伤脚,后来大概觉着仍然暖不过来他那双脚,当着我姨母的面,竟然撩起她的衣襟,一下把朱雨顺那双脓肿的脚,塞进她的心窝。朱雨顺难为情地挣扎着,翠玲下着命令:‘在这儿养伤,就得一切听我指挥。在这三间房子里,我就是司令!’
“姨母忙到外间屋烧火做饭去了。我借口说去藏那顶钢盔和那条枪,也酸溜溜地离开了屋子。瞧!这就是我姨妹的性格!对我是冰,对朱雨顺是火。当然,朱雨顺一副堂堂男子汉的相貌,是让翠玲动心了,但怎么会一下就热到那样程度,直到今天对我来说还是一团雾,我看不透,也对你们说不清楚。我也是娶妻生子的人了,恋爱的时候她也是温吞吞的,不像翠玲那样电闪雷鸣。徐虹同志,也许这个玩意儿,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方式吧!瞧,我的话离了题儿了!
“当年夏天,朱雨顺伤好之后,就和翠玲结婚了。这倒也不错,姨母家有了个魁梧的小伙子,反而称了姨母的心。支队考虑沙河虽然荒僻,却常有各式各样的人从这儿过渡口,留下朱雨顺掌管河渡,等于支队多了个耳目,便于掌握敌人调防的情况,便让朱雨顺在渡口留下来了。按过去的话说叫交通员。打个比方,就如同是现在的雷达站。
“应当说,朱雨顺过过几年好日子。这家伙枪法很准,除了送情报之外,锅里总没断过野鸭子。1941年春天,翠玲生了小翠儿,她满一岁的时候,我曾路过沙河渡口。这个小丫头长得很水灵,除了比她妈她爸脸形要圆一点以外,几乎把朱雨顺和翠玲脸上好看的东西:鼻子、眼睛、耳朵、眉毛,都长到她那张小脸蛋上了。说她像爸爸吧,她有点像妈妈;说她像妈妈吧,她又有点像爸爸——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比他俩长得更秀更甜。朱雨顺举着小翠对我说‘小梁,别看我俩肚子里没有一丁点墨水,将来我还想让她像你一样进洋学堂呢!’说着用硬硬的黑胡楂,在小翠儿的脸蛋上蹭个没完。
“我和翠玲开玩笑说:‘怎么样,没有我你能碰上这么一个男人?’
“她娇嗔地反问我:‘姨兄,你是不是有点吃醋?’
“‘胃酸已经过去了,消化功能已恢复了正常。’
“‘说真格的,你还没有相上个东村西店的大闺女?’
“‘打完仗再说了,我命比雨顺要苦!’
“‘仗啥时候打完?’她皱着眉心。
“‘怎么?想守着丈夫过日子啦?翠玲,我告诉你,我把雨顺背到你家炕头上,是为了让他继续抗日的!可不是拴在你裤腰带上当钥匙串,供在佛龛上当神仙摆着的。’
“‘我家没男人,就让他永远留下搞交通吧!’翠玲笑眯眯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