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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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3)

“老妈妈,我听俊友说过您年轻时候的故事。”邹丽梅插嘴说,“据说,您和您爱人谈恋爱是在战地医院。当时您是个护士长,您爱上的那个伤号——过去您家里的长工,比您早参加革命的部队副团长——也是面临伤残威胁的时候啊!俊友说,直到老伯伯去世时,胯骨里还带着一颗没取出来的子弹弹头,您……当时为什么和一个伤号谈恋爱,谈了恋爱又为什么不离开他……”

老母亲愕然了。显然她没有想到邹丽梅对她的过去,了解得如此清楚,也没有料到,儿子在和邹丽梅结识后,会把这些细节都告诉给他的女伴。她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沉吟地说:“丽梅!那不是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吗?”

“哎哟,老妈妈,”邹丽梅心里暗暗感到,她的谈判接近了胜利,“难道在和平建设的岁月,年轻人的爱情就不应当具有高尚的情操?”

宋武朗朗大笑:“小邹,问得太好了。”

老母亲也笑了:“你用这个事例,说服过俊友吗?”

“没有。”邹丽梅摇摇头,“我看见您,才突然想起这件事的。我在踏着您的脚印往前走,您应该支持我,帮助我。老妈妈,您到医院去看俊友时,可别再说偏心眼的话啦!”

老母亲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抚摸着邹丽梅滚烫的脸腮,她皱纹包围着的两只不太明亮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奇异的光泽——那不是她的老眼还童,那是因激动而盈出的泪光。她喃喃地低语着:“好孩子!有你在俊友身边,我放心了。可是你要受苦了。”

“妈妈,”邹丽梅省略去了“妈妈”前边的“老”字,她语不成声地说,“和俊友在一起,苦就是甜。妈妈,我愿意承受生活的磨炼!”

“好了。你把这个先拿去。”老母亲拉开一个旅行袋的拉锁,取出一个灯芯绒面的眼镜盒,“这是给你们那个叫什么……‘诸葛’的伙伴配的近视镜,医院把他的验光单,随着俊友的透视片子一块儿寄去的,你叫他试戴一下,如果眼镜腿儿不合适,你帮他用灯火烤烤,轻轻弯弯它。”

“妈妈,您真是雪里送炭,诸葛井瑞正为眼镜着急呢!这回把他可美死了。”邹丽梅打开眼镜盒,把那副琥珀色的眼镜在自己脸上试了试,“宽窄也差不多,您考虑得可真周到。”

“不是我考虑得周到,是他——”老母亲风趣地指指宋武,“这位满脸黑胡子的县委书记,做你们的父母官儿,真是当之无愧的!他把‘诸葛’的脸庞大小、胖瘦都在信中告诉我了。”

“妈妈,您收拾一下去医院吧。我给您带路。”

“孩子,你先走一步。我到荒地来,不仅仅是为俊友一个人来的,苏坚同志还委托我一些其他事情,我向老宋同志汇报一下。”老母亲慈爱地拍拍邹丽梅的肩膀,“至于你们的事,我和老宋会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的,但爱的权利还是在你们自己手里。”

宋武打诨地笑道:“瞧!你多走运,想向县委书记告状,却偏告到了婆婆手里。”

邹丽梅脸红了,她匆匆地收拾起摊在办公桌上的发辫、皮带,把眼镜盒往口袋里一装,快步走出门来。对着皑皑白雪,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在青年屯盖房的垦荒队队员,距离凤凰镇较近,首先到达了县城。他们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医院,去看望马俊友和诸葛井瑞。

只有迟大冰隔着病房玻璃窗向里匆匆望了几眼,扭身奔县委大院而来。他心神十分不安,不知道宋武为什么叫“两路兵马”会师凤凰镇。会不会要召开大会,当众宣布我迟大冰的问题?会不会在党内给我一个警告,或者留党察看的处分?他清楚地记得,在青年屯发生风波的当天,他走进“库房”时,宋武手握着十八磅大锤,正对着被砸扁了的废油桶喘气。

“宋书记!”他胆怯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声。

“宋书记——”他声音高了一些。

还是没有回声。

当他第三次呼唤“宋书记”时,宋武毫不掩饰他的愤怒,狠狠瞪了他一眼,便猛然抡起铁锤,那劲头犹如一个铁匠在砧子上打铁,叮叮当当的声响,震耳欲聋。

迟大冰自觉没有退路,硬着头皮走上去说:“宋书记,我,我……我错了,您把锤子交给我吧!”

宋武锤子如雨点般地落下,汗珠子从他额头上滚了下来。

迟大冰重复了刚才的话,宋武敲击废油桶的声音才戛然止住。他铁青着脸,顺着裤袋掏出一块手绢,没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却把手绢往迟大冰跟前一扔说:

“擦擦你嘴角上的血!”

迟大冰拾起手绢,忙递还给宋武说:“宋书记,我自己有手绢。”

“就用我这块擦。”

“您这是……”

“我要把这块手绢保存起来。以后,我一看见手绢上的血痕,就能抑制我工作上的鲁莽。”宋武沉重地说,“同时,它也能叫我记住,在这块大荒草甸子上,还有着像你这号的冒牌党员,以认识我肩膀上的沉重担子。”

迟大冰听见“冒牌党员”四个字,简直从头发梢凉到了脚跟。他最怕丢了头上这块金招牌,因而低垂着头,喃喃地向宋武忏悔自己的错误,并请求宋武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宋武虽然疾恶如仇,但考虑到他是垦荒队的发起人之一,来荒地后,还是为开荒流了不少的汗水,便嘴硬心软地说:“你的品质决定了你不能再当支部书记了,至于给你什么处分,卢华回到骑马岭,会把全体党员的意见报到县委来的。我们要根据全体党员的意见和你自己对错误的认识,最后做出决定。”

迟大冰从宋武的话里,嗅出了回暖的味儿,便连续上交两次文字检查。今天,他又带来了第三篇检查,为了防止最坏的结果,他匆匆奔县委大院而来。

由于他心急如火,在县委大院内的影壁旁边,差点和出县委大院的邹丽梅撞个满怀。

两个人同时闪身,停住了脚步。

邹丽梅看清是他,抬腿就走。

迟大冰迟疑了一下,招呼她说:

“小邹同志——”

邹丽梅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下了。

迟大冰狐疑地望着邹丽梅背影:“你去找宋书记了?”

“嗯!”邹丽梅应了一声。

“他在办公室吗?”

“在。”邹丽梅不愿多说一个字。

迟大冰绕到邹丽梅面前,低着头说:“过去,我很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原谅我。”

其实,迟大冰对邹丽梅的表态,纯属是一种试探,他想从邹丽梅的回答中,揣测阴晴寒暖。按照迟大冰的推想,邹丽梅一定知道南北“两路人马”在凤凰镇会师的原因——因为她刚刚从宋武的办公室出来。除此之外,他还想窥视一下邹丽梅目前的心情,他刚才隔着玻璃窗看见马俊友还瘫在病榻之上,邹丽梅对马俊友再钟情,对她自己一生的幸福也不会没有一个抉择吧!生活旋律的突然变化,会不会给他已经死去的心愿,带来一线生机呢?

邹丽梅的心田,像夏天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清澈透明。她马上轻信了迟大冰的诚意,低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它了。”

“我可不能忘记它。”迟大冰显得更加虔诚。

邹丽梅手足无措地站在影壁之前,她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小马同志的伤有好转吗?”迟大冰明知故问。

“下肢还没恢复知觉。”

“不会残废吧?”迟大冰貌似关心地问。

“医生说脊髓震荡周期一过,就会恢复知觉的。”邹丽梅诚挚地回答,“现在,他已经感到下肢阵阵发麻,这是喜兆。”

迟大冰心口不一地说:“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

“谢谢同志们的关心,我走了。”邹丽梅迈步向县委门口走去。

“小邹——”迟大冰再次喊住她。

“你还有事?”邹丽梅感到惊讶。

“没事。我只是想问问你,盖房的活儿那么紧张,为什么把我们叫到县里来?”迟大冰忐忑不安地注视着邹丽梅,“是不是要开什么大会……”

“我不太清楚。”邹丽梅摇摇头。

“你估摸着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邹丽梅沉思了片刻,“我想,是不是因为小马母亲来了,想和大伙见见面。你去看看吧!在前门火车站为咱们送行的老妈妈,在宋书记办公室呢!”邹丽梅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迟大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认为邹丽梅的推想是合乎情理的。“有娘家人在场,我该不该把第三份检查交上去呢?”迟大冰站在影壁前苦苦地思索着,“交上去吧,事情很可能传到团中央去;不交上去,万一……”他围着影壁转了两圈,还是拿不定主意。

“老迟——”

背后有人呼唤他。

迟大冰一惊,还没容他回过头来,身穿老羊皮袄、头顶狗皮帽子的卢华,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眉眼挂着北国冰霜,向迟大冰伸出了粘满胶布条的大手:

“你好!”

“你好,卢华。”

“为什么站在这儿挨冻?”卢华拉着迟大冰的手说,“走,到宋书记屋里暖和暖和去!”

“不好意思。我和你的处境……”迟大冰欲言又止。

“老迟!你的包袱背得太沉了吧!”卢华坦荡地说,“地球上的人,哪个人不犯错误?下决心改就行了嘛!你也知道,我在朝鲜因为违反了俘虏政策,不是受过党纪和军纪的处分吗?宋书记告诉过我,他在‘抗联’时,也受过党纪处分。有一次,他们抓住了五个在草甸子上指挥中国劳工盖细菌实验厂的日本兵,他下令把几个鬼子掘坑活埋了……”

迟大冰心里清楚,卢华讲这些事例的目的,是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应该正确对待处分,有可能要对他亮“底牌”了。他屏住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华。

不出迟大冰所料,卢华用唾沫粘了一下手上被风吹开的胶布条,思索了一下,开始把话锋拉到正题上来。他说:“你的两篇文字检查,党内几个同志都传阅了,大家认为写得还算深刻。宋书记前几天到骑马岭,听取了同志们的意见,为了你更好地改正错误,县委同意支部意见,决定由小马同志接替你的支部书记的工作。”

这一点,早在迟大冰的意料之中。他最关心的是,他头上那块“金招牌”是否会被摘掉。他焦虑不安地问道:“关于我的处分问题……”

“我知道你很关心这个问题,刚才是给你打打预防针。”卢华诚挚地说,“咱们俩都是垦荒队的发起人,我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处分。”

“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你说吧!”迟大冰把狗皮帽子往上托了托,等待着命运对他的裁决。

“同志们全面分析了你的情况,经过辩论,最后统一了认识,一致同意给你党内警告处分。县委经过研究,同意了支部意见。昨天县委秘书去骑马岭通知我们今天来凤凰镇时,顺便把县委决定告诉了我:鉴于你已经写检查反思了自己的错误,就不再开批判会了。”

迟大冰喉头蠕动了一下,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这些天来,迟大冰对生活做了两种抉择,而这两种抉择,都是以是否能保住头上的“金招牌”为轴心的。如果他当真被清除出党,一切都将付诸东流,他继续留在荒地上受罪,将不再有任何实际价值,他准备孤注一掷,卷起行李南下。如果能被留在党内,哪怕是受到留党察看的严厉处分,他要积蓄力量,和不如意的生活较量到底。记得,有一天他在他住的那个小帐篷里,头枕在双手之中,正在仰面朝天地想心事,忽然在帐篷角角上,发现了一只生命力顽强的蜘蛛。严冬时节,那只有大衣扣子一样大小的黑色蜘蛛,蜷缩在残破的多角形蛛网里,似在冬眠。本来,迟大冰因贪慕大帐篷里升起的炉火,曾有过搬到大帐篷里去享受炉火温暖的念头。自从这个奇异的发现之后,他像突然受到了什么启示似的,决心在小帐篷里过冬了。迟大冰下意识地感到:他就像这个北大荒的大蜘蛛,苦心吐丝结成的网,虽然被帐篷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残破不全了,但它还在活着——在蜷缩着身体活着,在为未来而活着。

由于蜘蛛的启迪,迟大冰从反面汲取了力量,他决心重新吐丝结网。他考虑再三,直接和宋武对抗,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横在他个人奋斗路上的最大阻力,仍然是卢华。于是他用右手给县委写厚厚的检查,用左手给团中央写了一封有关卢华的匿名信。他不乞求这样的信件,能够立刻发挥效能,这是他重新吐第一口丝,结第一片网。匿名信写好之后,他迟疑着没敢寄出去,直到他听说马俊友被砸伤腰骨住进医院,骑马岭的伐木队失去平静之时,才借着一天公休,踩着淹没膝盖的积雪,以到县委交检查为名,顺手把信掷进小镇邮政所的信筒里。因而,此时卢华站在他面前,诚恳地告诉他受到“警告”处分时,迟大冰脸上流露出既非欢快又非懊恼的复杂表情。

质朴的汉子卢华,无法理解迟大冰的内心世界,只当他对处分有什么想法,忙问道:

“你个人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我只是感觉对我处理轻了。”由于迟大冰的个人欲念在生活中不断碰壁,已经形成心口不一的本能,他做出很谦恭的神态说,“你见到宋书记,请转达我的感谢心情。”

“走,咱俩一块儿去看看宋书记。”

“我不去了。”

“为啥?”卢华惊异地问。

“这……”

“相处这么久,你还摸不透宋书记的脾气?”卢华说,“他是雷公的脾气、菩萨的心肠。”

迟大冰终于找到了解脱自己的理由,他说:“你还不知道,马俊友同志的母亲来了,万一要是问起我的情况来,我该多尴尬呀!”

卢华想了想,觉得迟大冰的话也不无道理。他再一次紧握了迟大冰的手,以诚挚的同志情谊,鼓励了他老半天,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宋武办公室走去。

迟大冰看卢华走远了,他绕过影壁,拐进厕所,从裤袋里掏出准备上交给宋武的第三份文字检查,用力撕扯着。当这厚厚一沓纸页变成碎片时,他狠狠地往粪坑里一丢:“有初一,就有十五,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