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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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4)

下午,南北两路垦荒队队员在凤凰镇会师了。

这个北国的荒芜小镇,因为这些青春儿女的到来,而洋溢出罕见的青春气息。县委大院门口,张贴着红色、绿色、粉色的欢迎标语,县委小礼堂里炉火熊熊,来自骑马岭的伐木队员和来自青年屯的盖房伙伴,坐在一排排的长椅上,静待马俊友和诸葛井瑞的到来。

医院实在太小了,它无法容纳下八十多名垦荒队队员去探望战友,宋武便选择了这个有一百多个座位的县委礼堂,一方面叫垦荒队队员们见面团聚,另一方面叫“北京来的娘家人”看看她的儿女们,正在艰苦生活磨炼中的成长。他别出心裁地在礼堂正面,贴出了“青春的检阅台”的横幅会标。

古老的荒地上,虽然没有苹果、香蕉、橘子等招待拓荒者,可是野生的榛子、山葡萄干、黑杜梨等土特产还是很富有的。由于垦荒队队员们要求见一见县委书记的“夫人”,宋武同志的爱人潘洁,亲自出马招待这些年轻人。她,眉目清秀,身材苗条,和体形如同半截树墩子一样的宋武,恰好成为鲜明的对比。白黎生对此有超人的敏感,他见景生情地喊了一嗓子:“哎——同志们瞧哇!咱们县委书记创造了土洋结合的完美典型。”小皮球立刻接上话茬,尖声尖气地喊道:“那也比不了你呀!喝巴黎牛奶长大的洋孩,搞上了北大荒的‘草妞儿’!”哗的一声,整个礼堂都笑了。

只有走过漫漫风雪里程的人,才能体会到炉火的温暖;只有尝过艰苦劳动滋味的人,才能理解坐下来休息时的愉快。北国冰铺雪盖以来,这些来自北京的拓荒儿女,还是第一次坐在温暖如春的炉火旁,开怀地畅谈哩!

小礼堂的门被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唐素琴,她搀扶着诸葛井瑞蹒跚而行;接着是邹丽梅推着一辆医用两轮小推车走了进来,车上坐着负伤的马俊友。小礼堂里立刻乱了,小伙子和姑娘们离开座位,拥向门口,以至于跟在马俊友母亲身后进来的宋武,不得不扬起手臂,大声地呼喊着:

“肃静——”

“各就各位——”

“同志们!你们就不怕娘家来的人笑话吗?都坐到自己位置上去!”

宋武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刚才像潮水般涌上来的人流,又像海水退潮一样流了回去。卢华带头站起来,向马俊友的母亲致意:

“老妈妈好——”

“老妈妈好——”儿女们异口同声。

老母亲慈祥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黧黑的面孔,使她心动的是,拓荒的儿女们尽管相貌千差万别,但脸上都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冻伤。特别是她走到“小不点”叶春妮身旁时,小火头军那双晶黑的眸子和耳旁垂落下来的短辫,一下吸引了她的眼睛。她记得在前门火车站为这些年轻人送行时,她曾亲过这个小小人儿的脸蛋。眼前还是这张稚气的脸,但两腮上挂着一串被透骨的冷风冻起的水疱。老母亲难以压抑对小姑娘的深爱之情,她俯下身去,脸贴脸地低声问道:

“你好!小春妮!”

“我……我不好……不好。”叶春妮突然双手捂起眼睛,轻声地哭了,“我还没给国家出什么力,就叫马哥哥替我挨了砸。我后悔死了,恨不得把马哥哥从小推车上换下来。”

这几句挚情话,把老母亲的眼圈说红了。才多大的孩子呀!如果在父母身边,她还在撒娇呢!可是北大荒的风雪,催着她过早成熟,过了年才十五岁的女娃娃,竟然讲出了这些感人肺腑的话,老母亲眼角立刻闪出了泪花。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宋武手里拿过来一个绿帆布的旅行袋,从里边拿出一双高帮的毛皮靴,激动地递给叶春妮说:“报纸上登了你们来开荒的事迹后,市皮革厂的青年团员们特意为年龄最小的女兵,赶制了一双毛皮靴。瞧!鞋里还贴着‘送给叶春妮同志’的字条哩!”

叶春妮不哭了,但泪水小河般地从她两只大眼睛里流下来:“谢谢大哥哥大姐姐……我……我……什么时候干出成绩来,再穿上它。我要像马哥哥那样,把幸福让给别人,把危险留给自己,不然,我对不起大哥哥、大姐姐的心。”

小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老母亲跟随宋武走进会场中间,用目光向周围巡视了一下,问道:

“白黎生同志在吗?”

“在。”白黎生甩掉头上的狗皮帽子,诧异地站了起来。

“你过来。”

白黎生走到老母亲面前,猜测地说:

“是我母亲给我带来东西了吧?”

老母亲笑了:“这是祖国——我们的伟大母亲送给你们的,在我临到北大荒来时,团中央书记苏坚同志点名叫我交给你。”说着,她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封信,“白黎生同志,你打开看看,保险你会乐得合不上嘴。”

白黎生匆匆抽出信袋里的一张薄纸,刚看上几眼,就兴奋地朝伙伴们叫了起来:“同志们!这是全国青年捐款,给咱们垦荒队购买的乐器名单,有手风琴、小提琴、琵琶、南胡、笛子……打击乐器里有锣、鼓、木鱼……同志们,咱们成立个乐队都够用了。”白黎生激动地向老母亲连连点头说,“谢谢您,谢谢全国青年朋友。”

老母亲安详地笑了笑:“你别激动,信袋里还有东西呢!”

白黎生手指哆嗦着,从信袋里又拉出两张纸:这两张纸不是乐器名单了,而是用6B铅笔写的一封短信。白黎生高声地读道:

白黎生同志:

还记得你们临行时,在那次窝头、白菜汤的“宴会”上,和你一块儿吃窝头的团中央书记吧!

你可能忘记了他。

他可没有忘记你。

从报到团中央的材料中,我看到你经历了北大荒的大雷雨考验。我为你高兴。据我所知,你爸爸、妈妈所以从法国回来,是为了振兴祖国,希望你把父辈人的精神发扬光大。中华民族如果想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没有几代人的艰苦奋斗是不行的——你们则是新中国优秀的第一代。

请把这封信向全体垦荒队队员宣读,让你的伙伴们都了解到:开荒,不仅是开拓荒地,还要开拓文化上的荒芜。你和诸葛井瑞先组织一个文工队,在边陲村镇传播文化种子。

来年的收获季节,我会去荒地看望你们的。

祝你们

在黑土上开花结果!

苏坚×月×日

白黎生读到信尾,已经激动得语不成声。他万万想不到苏坚会记得他,更想不到会接到团中央书记这样一封激励他的来信。激动的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继而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洇湿了他手上拿着的信笺。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把信纸合上打开,打开又合上。他想把它装进衣兜,似乎嫌衣兜太小,难以容纳下这两张薄纸的体积和分量。他忽然想到这封信不应当归他一人所有,便郑重地把这封言短情长的来信,交给了卢华,同时向卢华说:“队长!你很了解我,我思想上还常常患得患失,在扛运木料的过程中,还骗取过不应有的荣誉。为这件事,玉枝差点和我翻车。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我都缺乏一种踏踏实实的精神。今后,你就用这封信当尺子,严格地衡量我吧!”他在雷动的掌声中,红头涨脸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沸腾的会场,过了好一阵子才沉静下来,垦荒队队员们目光专注地望着老母亲,希望她把手继续伸进旅行袋里去,不断出现使他们喜出望外的事情。果然,老母亲拉开旅行袋的拉锁,从里边又拿出一封信,这回她没有呼唤垦荒队队员的名字,却把信交到了宋武手里。宋武好像已经了解了信的内容,没有拉出信笺,就站起来神色激动地说:“同志们!你们猜猜这是一封写给谁的信?”

“写给我的。”石牛子盼家信盼得眼蓝。

“小皮球”嚷道:“一准是我的。我爸爸在医学院当会计,跟老母亲在一个单位工作。”

“……”

“石牛子,刘霞霞……你们的信件和包裹,都堆在县委办公室里。这回,老母亲既是探望儿子,又给你们当了搬运工。火车站听说是给北京垦荒队拉的乐器和包裹,当老母亲的随身快件免费运往鹤岗。今天早晨县委派汽车把它们都拉回来了。”宋武欢快的脸上,突然爬满乌云,“这些东西,待会儿叫贺志彪用爬犁拉回青年屯。我在这儿不说这些私事,专说说这封信。同志们!你们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吗?是一封揭发卢华的匿名信,苏坚同志叫老母亲带回县委调查。”

会场顿时哗然。

“揭发卢华?”

“卢华有什么可揭发的?”

“卢华是我们好当家的。”

“这是谁干的?”

“宋书记!念给我们听听!”

迟大冰坐在礼堂的角角上,正沉浸在一种轻松感里。“警告”处分使他喜出望外,马俊友腰骨没有复原,尤其使他感到十分惬意。说实在的,在礼堂里他没有怎么注意老母亲,狗皮帽子下的那双眼睛,不断向站在小推车后边的邹丽梅乜斜。他不能理解,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怎么没有一点实用观点。马俊友既不能说会道,又没有引人注目的仪表;他只会默默无言地工作,这号人怎么对她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论个头,他和邹丽梅颀长的身材倒非常般配;论资历,马俊友不过是个中学毕业生,而他大大小小也算当过几天干部。即便我迟大冰有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可是思想上的缺陷总比身体上的缺陷要强得多呀!她为什么对马俊友那么痴心呢?

尽管他这么想,可也不敢对邹丽梅轻举妄动了。让他遭受五雷轰顶之灾的,直接的导火线是因为邹丽梅。他盼望着医生对马俊友诊断的“脊髓震荡”失准,而是“脊髓挫伤”,那样一来,马俊友下肢将永远失去知觉,还会逐渐萎缩成柴火棍儿,也许到那时,他丢掉的东西还能失而复得——迟大冰脑子里放映着他自编的小电影。也许正是由于他只顾云山雾罩地胡思乱想,宋武举起他手中那封信时,并没引起他的注意,直到礼堂哗然,垦荒队队员们气愤地提出质问时,他才从桃色梦乡里清醒过来。他伸长瘦瘦的脖颈,向宋武看了看,不知是心理因素作怪,还是宋武那双眼睛真的在盯着他,他的心跳得像一面失去节奏的乱鼓,他缩起脖子,弓起后背,把头埋在椅子背后。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封在二十多天前,他借着公休来县城投寄出去的信件,竟由马俊友的母亲带回到了荒地。他暗暗告诫自己说:“迟大冰啊迟大冰!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你最需要的是镇静。反正这封信是用左手写的,字体歪七扭八,还在信里故意写上了几个错别字,以表示这封信出自大老粗的手笔。只要你沉住气,厄运是不会再降落在你头上的。”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把头重新抬了起来,把目光投向哗声一片的会场。

宋武脸色如铁,拿着信笺的手在微微发颤,以至于那张被揉皱了的信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皱着眉头,声若霹雳地说道:“这封信本来不准备在这儿念了,上午卢华在我那间办公室,向我和老母亲请求,还是把它公布于众的好。一则叫群众对他进行审查,二则弄清是非。我觉得卢华来荒地后的表现,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用不着兴师动众,但是卢华坚持要听听大家对他的批评,以便把铁淬火成钢。我看,还是尊重‘被告’的意见,把匿名信宣读一下,大伙评议评议,老嫂子回北京后好往团中央汇报。”

事情来得如此蹊跷,一下震撼了垦荒队队员们的心。小礼堂内立刻变得寂静,大伙静听着宋武照本宣读:

团中央书记处苏坚同志:

向您反映一个问题,因为怕打奇(击)报福(复),我不敢写上我的名字。

我要反映的是队长卢华。

他不突出政治,用干字代替一切。他身为垦荒队队长,玩胡(忽)职守,终于造成了骑马岭伐木砸伤马俊友同志的严重工伤事故。马俊友同志是革命家庭的后代,又是一个毒(独)根红苗苗,所以性质非常严重。

此外,他不关心垦荒队队员的生活,道德败坏,在爱情上挖别人墙脚……

宋武刚刚念到这儿,石牛子嗖地站了起来,打断宋武读到半截的信,气愤地喊道:“谁这么缺德,往我们卢华队长身上抹狗屎?全队谁不知道,是由于我爬树摘‘猴头’造成的工伤事故。干吗把我的错误给卢华安上?哪个黑心眼的小子干的,不说话我石牛子可要骂大街了!”

鲁玉枝也沉不住气了,她接着石牛子的话茬往下说道:“我是伐木队的技术员,这错误是我造成的。砸伤马俊友那天,他开着‘铁牛’上青年屯送木料去了,压根儿就不在伐木工地,这与卢华有屁的相干!不说笊篱说铁锅,这是啥意思?”

“真也透着有点怪。”诸葛井瑞手扶着椅背,吃力地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发言说,“祸根明明是我和素琴缺乏责任心,卢华倒成了靶子。我认为这是有意中伤卢华同志,只有政治扒手才能干出这种勾当来。我建议,对这个品质败坏的人进行清查。”

“怎么个查法?”石牛子来了兴致。

“对笔迹。”诸葛井瑞回答。

“没有那样的傻瓜。”白黎生摇摇头,“干这号事的人,不会留下自己真正的笔迹。”

“那也不要紧。”诸葛井瑞比“洋秀才”高出一招,“看看邮戳的日子,再看看那天谁到凤凰镇来了,保险把这个人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