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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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2)

随着一声呼喊,贺志彪赶着一挂马拉爬犁,驶进了小镇街巷。爬犁上没有拉木料,也没有拉其他杂物,上边坐着两个矮矮的人儿。由于两个来者都用老羊皮袄裹着面孔,邹丽梅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来是哪两个伙伴。

爬犁刚刚停下,那两个把头裹进皮袄里的人儿,便从爬犁上一跃而起,同时叫了声:

“丽梅姐——”

“噢!原来是你们两个小火头军!”邹丽梅看清了跳下爬犁的是石牛子和叶春妮。

“哎呀!丽梅姐!我们姐妹真想死你了!”叶春妮在街巷上,孩子气地一头扎进邹丽梅的怀里。

“哎呀!你个子长高了呀!”邹丽梅欣喜地打量着海南岛来的小姑娘,“头上插上一朵蜡梅花,可以当新娘子了。”

“还当新娘子哪,”石牛子撇撇嘴说,“只会哭!要不是你那床鸭绒被,早把她冻抽抽了。还不谢谢丽梅姐!”

“谢谢丽梅姐的照顾。”叶春妮往后错了半步,弯腰给邹丽梅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由于头低得角度太大了,她头上那顶过大的皮帽子,脱落在雪地上。

邹丽梅忙捡起帽子给她戴上,扭脸问贺志彪说:“你没拉木料,却拉着他俩……这是怎么回事?”

石牛子抢先回答说:“你还不知道哪?伐木任务已经结束了。一清早秋兰姐开着拖拉机,用拖斗车把行李运往青年屯。卢华队长叫我和‘小不点’坐爬犁先下来了。过午,大队人马要来凤凰镇。大伙都想看看马大哥和‘秀才哥’呀!”

“何必叫大伙绕这么远的路呢?遍地又都是没膝盖的积雪!”邹丽梅对卢华这个决定难以理解。

“小邹!这是县委书记的秘书昨天下达的通知。还叫俞秋兰把青年屯的伙伴也叫到县里来呢!看样子,老宋也许有什么工作安排。”贺志彪猜测地回答。

“真怪!”邹丽梅沉思地皱起眉头,“布置工作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啊?”

石牛子插嘴说:“丽梅姐,你操那份心干什么?马大哥他们身体怎么样?”

“见好。”

“这都怨我们俩。”叶春妮难过地低下了头,“卢华哥哥严厉地批评了我们,我和牛子向全队伙伴做了违反劳动纪律的检查。夜里,我总做噩梦,每次梦里总看见马哥哥流在雪地上的红血……他是为救我而被砸的。”

“我为了赎回过错,除口头检查外,还有了立功表现。”石牛子自我表白说,“丽梅姐,早晨全队收拾行李时,我除了替马大哥捆绑行李还不算,还拾到了他褥子下的一件贵重东西。”

“我知道,他身边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了。”邹丽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天安门广场,他向北京告别时,他老妈妈给了他半截旧皮带。那是他爸爸过草地时,吃剩下的半截皮带,保存在我身边。”

“还有。”

“说说看!”

石牛子从老羊皮袄里一掏,掏出一个桦树皮包儿:“给你!”

邹丽梅心里“咯噔”一声,她明白了:这是她剪断的两根长辫子。她接过桦树皮包儿,不禁百感交集,眼圈立刻红了起来。

“丢了的东西又找回来,该高兴嘛!为什么眼圈红了?”石牛子嘻嘻地笑着,“要不我也不认识,那天雪后晒被子,玉枝给我逮的那只小黑熊,咬破了落在树根下的包包儿,一看是姑娘的两条长辫。从那次起,我就认识这个宝贝包儿了!”

邹丽梅不愿意叫伙伴们看出自己的不快,便压抑着酸楚心情,强笑着问道:“……你的那只小熊呢?怎么没有带来?”

“别提了。”石牛子摸着后脖颈子说,“那天,我上树去采摘‘猴头’,把它拴在一棵水曲柳上。马大哥被砸之后,我都呆了傻了,哪儿还顾得上它。第二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到拴小熊的地方一找,绳子套儿还拴在树上,那只小黑瞎子已经没有影儿了。据玉枝说,这是小家伙夜里的叫声,召唤来了大黑熊——也许是它爹,也可能是它妈,也许是它的三姑、六姨、九婶……反正这只大熊把绳子咬断,把那只熊崽子给引走了。”

说完小熊丢失经过后,石牛子自己笑了,小春妮也笑了,而邹丽梅却毫无笑意。久久站在爬犁旁边的贺志彪,觉察到邹丽梅情绪不安,关心备至地询问道:

“小邹!你……不舒服?”

“没有。”

“别瞒你老大哥,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没有。”

“你到这儿干什么?”贺志彪觉得奇怪。

“找老宋同志谈谈。”

“发生了什么事?”贺志彪越发摸不着头脑。

“没发生什么呀!你们先去医院吧!”邹丽梅强笑笑,“小马和‘秀才’见了你们一定非常高兴。”

“你把桦树皮包儿给我。”石牛子说,“我去交给马大哥。”

邹丽梅略想了想,说:“待会儿由我给他吧!行吗?”爬犁驰向了医院,邹丽梅回身朝县委大院走去。她向传达室里的看门老头询问了宋武的办公室地点,绕过一个砖砌的影壁,直接朝把角的房子走去。她心里很不平静,因为很难预卜宋武对这件事情,究竟采取什么态度。可喜的是,正当邹丽梅心中无底时,石牛子把两条辫子送到她的手里。一根断皮带,两条姑娘的发辫,是她和马俊友感情的见证,她希望县委书记会为之动情。

走近这间屋子时,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个姑娘来向县委书记谈儿女情,是不是逾越了宋武的工作范围?不!宋书记才不是板着面孔的道学先生呢!邹丽梅对此深信不疑。她掀开垂挂着的挡风棉帘,轻轻叩打了两下房门,屋里答话的是女人的声音:“请进来。”

莫非县委书记的爱人也在屋子里?不,也许是女秘书或打字员一类的工作人员吧!她无暇细想,轻轻地推门而进。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她两手捂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似乎正用玻璃杯传出来的余热,暖着她那两只手。是邹丽梅犯了似曾相识症,还是她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人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那安静的神态和慈祥的面容,立刻勾起她对昔日生活的联想。因而她走进屋来掩上房门后,立刻用惊愕的目光望着老人的脸。

端着茶杯的老人,对于戴着皮帽、身穿皮袄的邹丽梅,并无异样的反应。她安详地问道:“你来找县委书记?”

邹丽梅点点头:“嗯。”

“他上小礼堂开会去了,你坐下等他一会儿吧!”老人指指屋里的一把椅子说,“他待会儿就会回来的。”

这时,邹丽梅才看见屋内三把椅子中,有两把椅子上堆着提包和网袋之类的东西,那个黑黑的皮包上还印着“北京”的字样。这两个字猛然使她的记忆复活了,她激动地往前迈了两步,声音哆嗦着:“您……是……您……是小马的妈妈吧?”

白发老人放下手中茶杯,朝邹丽梅走了过来:“你……你是……”

“您看!”邹丽梅一下掀去头上的皮帽,“您还能认出我来吗?”

“哎呀!你是邹丽梅同志?”老人用手抚摸着邹丽梅的额头,不眨眼地盯着她。

“老妈妈,是我。”邹丽梅眼帘里闪动着泪花,“您……您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半夜才到这儿。老宋叫我等他一会儿,然后陪我去医院看俊友!”老人上上下下打量着邹丽梅,“刚才你戴着皮帽子进来,我还以为是个小伙子呢。你比在北京的时候胖了点,脸也黑了点!”

“胖,是北大荒高粱米喂的;黑,是北大荒‘大烟泡’吹的。”邹丽梅用手背抹了抹眼里欢欣的泪花,“只是小马他……”

“姑娘!我知道。”

“他还在卧床。”

“我清楚。”

“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邹丽梅疑惑不解地望着老人。

“姑娘!老宋同志、卢华同志都给我写了信。他们极力主张把俊友送到北京去治疗,是我提议把他留在这座小镇医院的。他是我的儿子,我当然惦记他,可是我考虑到,他一回北京,会给垦荒队带来不好的影响。”老母亲叫邹丽梅坐在椅子上,她喝了一口茶缓慢地说,“但他这个病,在这小医院是难处理的,我就和老宋商定,把这儿的医生诊断和透视的片子,寄到我们医学院……瞧!那提包里装的是我们那儿骨科医生和医疗器械单位配合,为他特制的一个‘钢背心’。”

“老妈妈,他真要靠这个‘钢背心’才能……”邹丽梅说不下去了,她难过地垂下了头。

“姑娘!抬起头来。”老妈妈用手托了托她的下颏,“你们都应该知道,革命年代要有人牺牲,建设的年代也要有人付出热血。当初,他参加垦荒队的时候,就是准备为开拓荒地而献身的。”

“是的,老妈妈!”邹丽梅眼里再次盈出泪水,“他不愧是您的好儿子。”

“你也很不错呀!丽梅同志。小马给我的每封信里都提到你。”老妈妈撩开耳边垂落下来的一绺白发,俯下身来,掰开邹丽梅的手掌仔细看着,“瞧!细皮嫩肉的手,都磨起了老茧,这就是给祖国的第一张答卷。我为你们——新中国第一代青年人感到骄傲。”

“我……我比小马还差得很远,老妈妈。”邹丽梅难为情地揉搓着自己的手。

“他在医院情绪好吗?”

“好。”

“老宋可说他忧心忡忡,和你谈的有点距离。”

“老妈妈,您还不了解他吗?”邹丽梅立刻为马俊友解释,“他本来就不爱多说话,腰部受伤当然话就更少了。睡梦里的话好像比白天还多,他常呼喊‘妈妈’!”

老母亲突然侧过脸去。接着,她站起身来,在屋内漫步了一圈,好像在看县委办公室墙上贴着的各种表格和北大荒地形图似的。邹丽梅从玻璃窗的反光里,则看见老母亲眼里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这是什么东西呢?邹丽梅不敢再看了,她悄悄地掏自己的手绢。片刻之间,老母亲重新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她端起茶杯,像强压着喉咙里涌上来的什么东西似的,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几口茶水,继续刚才中断了的谈话:

“你来找老宋,有什么事吗?”

“没有。”

“孩子,那么说你是到县委办公室遛弯来了?”

沉默。

“能和我说说吗?”

“这……”

“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是给老宋送来的吧?为什么不放在办公桌上,总背在身后?”老母亲一笑,脸上堆起了深深的皱纹。

邹丽梅真不知道该不该向老母亲陈述她来这儿的原因,她心跳得失去了节奏。就在她不知所措的当儿,县委书记披着破旧的军大衣,推门进来。他仿佛听见了刚才两代人对话时的尾音,顺着邹丽梅背在身后的手掌里一抄,就把那桦树皮包儿,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掂了掂,又捏了捏,风趣地说:“我以为你为远方来的客人,送森林土产‘猴头’来了呢!怎么这么松软?”

邹丽梅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她内疚地捂住脸:“宋书记,看您……”

宋武打开桦树皮包儿,是两根编得紧紧的姑娘发辫,噗的一声,辫梢垂在地上。

“哎呀!我说小邹!你这是搞的啥名堂?”宋武抖着辫子,一边给老母亲看,一边高声笑着,“说嘛!让小马同志的妈妈,也增加一点来北大荒的趣闻。怎么样?”

“我是来请求县委书记支持的……”邹丽梅垂下双手,陡然来了勇气,“我请求您支持我和马俊友的爱情——我要求和他结婚?”

宋武的笑声顿时停了。他好像没听清邹丽梅的话似的,问道:“你说什么……结婚?”

“是的。”邹丽梅的语音斩钉截铁。

宋武眼球转了两转,如有所悟地笑了:“小邹,爱情和婚姻,都是你们自己做主的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早就公布了婚姻法,为啥还需要县委书记支持?你是找错了庙门了吧!”

宋武说这番话的意思,分明是激励邹丽梅把腹内苦衷都倾吐出来。因为唐素琴早把马俊友负伤后和邹丽梅产生的感情波澜,向宋武简要地汇报过了。此时此地,马俊友老妈妈在场,屋内又没有别人,正是邹丽梅表白她心声的最好时机。宋武认为,马俊友和邹丽梅的爱情归宿,妈妈对儿子起的作用,远远大过他这位北大荒的父母官儿。

偏偏邹丽梅不能理解宋武的用心,她听完宋武的话,如同冷水浇头,她穿着老羊皮袄,竟然打了两个冷战。她想:我是来请求感情支持的,不是来乞求感情施舍的。失望灼痛了邹丽梅的心,她从办公桌上拿起自己的那两条发辫,转身就走。

“小邹同志!你站一下。”老母亲说话了。

邹丽梅停住脚步。

“怎么回事?你和小马不是挺好的吗?”

“他……”邹丽梅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她激动地重新坐在椅子上。

“他变心了?”

邹丽梅点点头,又摇摇头。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我对他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你只管说。如果有男同志在场不方便,老宋你……”

宋武刚站起身来,邹丽梅忙说:“不,宋书记对我们的情况很了解,您别走。”邹丽梅的睫毛湿了,她索性叫她的痛苦心声,伴随着苦涩泪水一块流淌出来,——她把马俊友的感情突变,向老妈妈简略地讲了一遍。

宋武笑着说:“小邹,这回你可真找对庙门了。昨天夜里,老嫂子刚下爬犁,打听完小马,就打听你。老嫂子说,在天安门广场就喜欢上你了。”

邹丽梅有宋武在旁边“烧火”,紧张的心情略略松弛了一点。可是马俊友的母亲,听完邹丽梅的陈述后,并没流露出欢欣的神情;正相反,这个白发老人似乎比刚才更沉郁了,她下意识地摸着古铜色围脖上的毛线穗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妈妈!您……”

“是啊!”老母亲叹了口气,“俊友这样做,无异于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一定会非常痛苦的,可是爱情、道义和责任是不能分割的。所以,我这个当妈妈的,虽然很喜欢丽梅同志,但也无权谴责俊友的抉择。老宋,你说呢?”

“老嫂子,依你看,小马为了抢救伙伴而落个残疾,小邹离开小马,是不是也有个爱情中的道义和责任的问题?你为什么只谈小马的道义和责任,避而不谈小邹应有的情操呢?”宋武习惯地摸摸脸颊上的黑密胡子楂儿,眯着两只不大的眼睛说,“老嫂子,你心上那个道义的天平,是不是太往儿子一方倾斜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