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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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墨遥祭周文王

九九艳阳之秋日,我突然想起了一位远古的帝王。他就是在商纣王年代,被囚禁于汤阴的周文王。所以在秋天忆起这位帝王中的文曲星,可能缘于他解禁于生命之秋吧!在商纣王统治的年代,他被囚禁了几十年——直到他生命的晚年,才走出关押他的牢笼。

说起来,完全是缘分使然,否则我是无缘了解这位千古大智的。一天,《人民文学》副主编商震(现已调任《诗刊》副主编),问我愿不愿意去汤阴走走时,我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理由是一个年近八旬的老翁,春天去了江苏,夏天又去山西劳改煤矿访故,之后又去南戴河观荷和海滨秦皇岛游览,身体感到有点疲累。可是商震这颗智多星,在电话里对我说:“老爷子,咱们要去看的历史风景,岳飞的故里就不用说了,您会感兴趣的;您更感兴趣的,那儿还有一处商纣王囚禁周文王的监狱——周文王演《周易》,可就是监禁中演绎出来的,您老不是也蹲过‘号子’吗,真不想去看看远古的监号啥样,以激发一点您的创作灵感?”

他用了“伤痛串联”之策攻心,一下让我如受电击。我犹豫了片刻,回答他说:“好吧!我去——”

真是不虚此行,实因汤阴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冲击。当然,被商震当作诱饵的监禁周文王的古代牢房,历经几千年的岁月洗礼,早已难觅其原来的形影;但是后世为祭悼这位远古文圣,在其受难地修建起来的祠堂庭院,以及仿商纣年代修筑起的牢房监号,却依然诱发我的千古幽思。因而我站在周文王高大的雕像之前时,顿感到身为一个中国文人的渺小。何以如此自嘲?谁能将天地万物纳于掌间,并将其规律演算成为人生魔方,进而形成一种人生哲理,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永不沉舟?

特别让后人称道的是,这个庞大文化工程是他在监狱中完成的——残暴的商纣王为了防止他灭商,把他的一个儿子杀死蒸成肉羹,让文王在大牢中父食子肉。他明知嚼食的是他的后代骨血,还连称“好吃好吃”。这种韬光养晦之策略和卧薪尝胆的坚韧,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正是这种超人的生存毅力,让残暴成性的商纣王误认为他已经呆傻,才让他活了下来;只有他的生命保存了下来,才演绎出后来的武王伐纣,才有了文化奇书《周易》的出笼,并使其流传至今。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件难以忘却的往事,和《周易》有关。“文化大革命”期间,劳改队中一个回家探亲的老右,在一个被抄家人的门口,捡回来一本散了骨架的卦爻书,当时因为一些“老右”没书可读,这本没封面的古书,便在这个群体中偷偷地流传开了。大家都想从中推算出解冻的希望。但因其中涉及天地星辰、阴阳五行,多数老右看不太懂,便找出一个曾在文史馆工作过的老行家充当解疑的老师。他诡秘地说:“快了!我们快走出迷魂阵了!”有人追问:“什么年月?”他说:“此书中的哲理之一就是物极必反,那一天就是我们否极泰来之日。”这些低声的耳语,不知是他的政治推理,还是他从《周易》中破解出来的——但在那个年代,这番话毕竟给我们苦涩的心灵送来一块精神蜜糖。

另一件与《周易》有牵连的往事,发生在我平反归京后的1985年暮春。当时,由张光年带队,邓刚、陈祖芬、陈喜儒与我共同出访日本。也算是一种巧合吧,当我们一行走访日本京都浅草寺的时候,出于对日本寺院文化了解之愿望,都曾在京都的浅草寺占卜了卦爻。其他几个友人抽到了六十四卦中的什么签,由于年代久远我已无从记忆,我和邓刚摇了个上上卦,我却记忆深刻。我的卦爻中这样写道:

离暗出明时

麻衣变禄衣

旧忧终是退

遇绿再交辉

当时,我确实愣在那儿不知所措了。本来我们都与天地万物与人间悲欢织成的玄学有霄壤之距离;只因卦中的箴言与我人生的境遇一样,不仅我个人,就连几个文友,也都有点为之惊奇:一个十多年身穿褴褛囚衣的我,回归文坛之后,于1984年被调入中国作协,还进了作协党组,出任了出版社的一任文官。这与箴言中显示的全然一致。因而张光年开心而幽默地说:“想不到古老《周易》的文化之光,竟然穿越国境衍生到日本浅草寺来了,并在维熙命运线上显示出了灵性。”文友追问光年说:“第四句‘遇绿再交辉’作何解释?”光年摇摇头无以作答。直到我从日本归来,在一次会议上碰到了当时还健在的部队作家王愿坚,他不知从哪儿听到这段趣话,在午餐时便以开玩笑的口吻,为我剖析其中含义说:“箴言在提示你,快穿上‘国防绿’到我们部队来,你还会在文学上大展宏图的……”后来我没有成为部队作家中的一员,但在20世纪之尾我的家庭发生嬗变时,一位穿了十八年“国防绿”的女军医,却走进了我的家庭,从另一个角度演绎了我的人生箴言。

因而我来到了诞生《周易》的汤阴,不仅引起了我命运中的许多联想,更让我对这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闪耀着独特精神光环的古城,产生了不愿离去的恋栈之情。因而在畅游了古朴典雅的周公祠之后,在别的文友去看新的景观之时,我却独自来到了商代之牢房之前,面对铁制和木制的古老刑具沉思默想。

这时,手上举着照相机的记者,似乎理解了我的心绪,便在刑堂之旁,不断按动相机快门为我拍照。之后,记者有感而发地说:“可惜,这是后来仿盖的假牢房,要是您蹲过的真号房就好了!”

我说:“这张照片更有意义。它提示我关押好人的牢笼,两千多年前就有了。让我们看到这条‘狼尾’,一直伸延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文革’!”

记者让我倾吐一下游汤阴周公祠的感悟。我说:“中国历史上,过着歌舞升平日子的帝王将相多而又多,但给人间留下超人智慧的,却少而又少。周文王所以能拢天地经纬于心怀,纳宇宙万物于掌心,并从中找出其沉浮律条,写出演绎人生命运的大书《周易》,都因为他经历了一段非人的苦难生活。用一句哲理名言来概括,即‘苦难出真知’。”

记者询问我:“除了周文王,古代还有哪位可以与之媲美?”

我答:“有。比如汉代的司马迁,入狱后受了宫刑,却给后人留下了大著《史记》。”

记者话题一下子拉到了现在:“您不是也有在‘大墙’里为囚的经历吗?”

我理解记者采访我的意图了,便回答说:“周文王和司马迁都是天才,在‘苦难出真知’中,为后人留下的是封建暗夜中的一轮皓月。我虽非蠢才,亦非天才,因而没有周文王演《周易》的本事;我为人和为文的方程式是:既为月圆而歌,更为月残而泣,文字以生活真实为魂。比如《走向混沌》中的受难知识分子的群像,会融入中国历史大河的。因而,我蹚过苦水河二十年,虽然丢失了许多,但‘苦难出真知’这条哲理,让我获得了那些‘开顺风船’的人,永远无法认知的人生真谛。”

记者问我能否说得再直观一些。

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文友们在等着我去岳飞祠,他们已坐上汽车等我。

九九艳阳的秋日,我忆起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便立刻提笔抒怀,以防因日渐年老而失忆。

2014年秋日怀古于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