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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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千年一叹读韩愈

韩愈生于768年,死于824年,距今天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在其贬官失意之际,竟然演绎了一段令“江山易姓”的传奇,给后人留下无穷尽的回味和思考。

中国民俗谚语中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泉则秀。这儿的山上无仙,江中亦无流泉戏水,但是地处潮州境内的韩山、韩江却名贯广东大地,成为大海之滨一道奇异的人文风景。何故?只因为唐代文人韩愈被贬官离开长安后,曾在这儿当了不足一年时间的地方小官。他似乎比“仙”和“泉”更具有震撼和感召力量,使原本的山和水,被后人统统改为韩姓:山易名为韩山,水易名为韩江。笔者应邀去潮州师院讲演时,在校园门前看见学校的门楣上,也刻着“韩山师范学院”的字样。一个唐代的文人,在贬官后的失意之时居然使江河易姓,不仅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其本身还是一首千古绝唱。因而我在潮州驻足的时日,留给我的不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怀古咏叹,还启迪我从韩愈的曲线人生经历中,似又找到一面为文为官之道的明镜。

韩愈何许人也?昔读《昌黎先生集》时,知道他是河南河阳县人,号昌黎,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因其诗文磅礴隽永而名扬天下。此外,史书记载他还是一位正统儒理学家。因其一贯以孔孟之道反对佛门道院之玄学,在唐宪宗十四年(819年)担任监察御史时,因上书皇权阻谏宪宗皇帝兴师动众去奉迎一块佛骨而被贬官到粤海之边任潮州刺史。笔者昔日曾读过他在被贬官的路上,马过秦岭时留下的诗句。诗曰: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此诗,是写给前来为他送行的侄子的。字里行间除了透骨的悲凉之外,还咏叹地预言他的一把老骨将埋葬于他出使的潮州瘴江。记得,我年轻时读此诗文时,心中曾充满了对韩愈的同情:韩文公何罪之有?不就是敢于批评皇帝吗?一纸谏文就遭发配潮州之厄运,不知他是否真的埋骨于潮州之畔的瘴江?直到此次潮州之行,才让我对韩愈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被贬官到潮州的韩愈,不仅没有葬骨于粤东的瘴江,说起来似乎是个神话,他在此为官的时日,这儿的江河易色,竟然统统改为韩姓,这对我产生了强烈的精神震撼。

纵观古代文人,被贬官者多多,凡是直抒其胸臆的文人,大都留下仕途失意被贬官和流放的历史。仅以唐代为例,文人中的李白、白居易、骆宾王、刘长卿、柳宗元、宋之问、张九龄、王昌龄、刘禹锡、元稹……但不同的是,他们在人生低谷中的行迹有着千差万别——可以这么说,其中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足迹能与韩愈的生命旅痕媲美。这些文人雅士的大乌纱帽一旦变成小乌纱帽,多表现得心灰意冷,在自舔伤口中写出些悲悯自怜的诗歌;而韩愈与众不同,尽管他在被贬官的路上也曾写下“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自怜诗章,但到了潮州赴任之后,却将自身伤痛闲置一边,把庶民百姓的冷暖放在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笔者沿韩江而行时,江边有一座古亭映入眼帘。停车仔细观看,见亭内有一石碑,碑下压着一个鳄鱼石雕。当地友人为我解疑说,这是后人为纪念韩愈带领当地百姓驱鳄,而建立起的功德碑。韩愈初到潮州上任之日,正是潮汕江河鳄鱼成灾之时,当时此地的黎民百姓因为继承了远古的迷信传说,认为鳄鱼为水中之神灵,每到鳄鱼成灾时,都向江里投下屠杀了的牛羊猪狗等生灵,以求平安。韩愈一向尊重孔孟正统儒理之道,反对神鬼的玄学之说,便不顾疲劳日夜游说于江水之边,宣扬除鳄才是自我拯救之良策。潮州自古为客家人之领地,其族人把信奉神灵视为灵魂之全部,因而驱鳄之举步履维艰。但生性执着的韩愈,一直不改初衷,在其不懈的努力之下,终于获得了善果,不仅将为害一方的鳄鱼驱之于海,让潮州百姓从“江神”的精神奴役中解放出来,还以驱鳄为兴修水利机遇,打开引水浇灌之门,给封闭的沿江大地,带来五谷丰登的年华。因而,后人一直垂念其德政,在江边立起这个临江亭和亭内的功德碑。其影响之大穿越了时空,直到明朝嘉靖年间,礼部右谏沈伯咸还特意在韩山写下了“功不在禹下”的碑文,以示对贬官到潮州后韩愈德政的崇敬。此为韩愈在粤东的肖像之一。

尽管大唐时期还属于帝王世袭的封建社会,但在唐律中已有不许“纳良为奴”的律条。但当时的粤东岭南,处于大唐版图上相对封闭落后的地区,韩愈贬官到此地时,该地盛行贩卖人口之恶习,地方志中留有“其荒阻处,父子相缚为奴”的记载。用白话文解析,就是在饥荒之地,有钱人家能收贫穷人的全家为奴。韩愈到了潮州之后,以大刀阔斧之气势,更改这一地区的千古陋习。此举比驱鳄更为艰难,因为鳄鱼是没有思想的低级动物;而脖子上顶着脑袋的人,无论是贩奴买方和卖方,都是有思维的活人。韩愈为此付出了比驱鳄之举更为艰辛的努力,一扫沉积于粤东的千年恶习。韩愈早有名言喻世:“业精于勤,荒于嬉。”他就是用这种不知疲惫的执着精神,而完成他解放奴隶的壮举的。据地方史料记载,韩愈此举开花结果后,曾有贫苦奴民称他为粤东岭南的“韩青天”。笔者翻阅过始自远古的人文资料,一个仕途败落的文人,能不顾自我伤痛而把黎民之痛苦放于其上,并拿出全部精力为其解痛者,华夏大地唯韩文公一人也!这是韩愈被贬官到潮州后的肖像之二。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这是韩愈在八个月内的政绩。不知是他的时运不济还是唐宪宗余怒未消,也许是二者兼有吧,他在潮州为官八个月之后,又被贬官到袁州当“芝麻绿豆官”去了。因而,当笔者登上韩山上巍峨的韩公祠时,不禁百感丛生:天下浪漫文人,多如天上繁星;天下无文采而缚于理性牢笼中者,更是不计其数;但将高度理性和超人文采集于一身者,可谓寥寥无几,而韩愈两者兼备,犹如平地上的高山。以文而论,文史学家评说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以理而说,他是个敢作敢为、宠辱不惊、视庶民百姓为父母的清官。该怎么形容才准确呢?他堪称中华民族历史中官吏史上的一个奇人,又是人文星空中的一轮皓月!

后人为了纪念他为文为人之德,在韩山绿色环抱中为他修建了雄伟的纪念祠堂。现今,韩愈祠宇的石牌楼上,是胡耀邦亲笔写下的“韩文公祠”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沿石阶攀登百余米,即韩文公祠宇中的主殿,韩愈雕像之上悬挂着“百代文宗”的牌匾,两个古代侍卫模样的泥塑,站在韩愈雕像两旁陪伴着他的英魂。沿山而上的回廊两侧,皆为唐代之后官人和文人对他的评说,始自宋代苏轼,一直延伸到元、明、清以及民国时期。笔者统计了一下,总共四十块碑文,碑文以各种书体刻下对这位“百代文宗”的盛誉。至于潮州的本土人士,更是以韩愈曾在此地驻足为荣。与我一同登山朝圣的当地文联友人对我说:“千古中的文人至圣,从长安被贬到我们这儿来,成了我们这方水土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说:“愿华夏大地的文人,能有韩文公敢言、敢行的精神风骨;愿现代的官员们,无论是得意者还是失意者,都能以韩愈为镜,照一照自己的形神!”

2014年春整理于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