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娜(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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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明娜(6)

我答应不看她的,只画自己的,但是,我说,假如用建筑师的眼光来看我画的,我画得同样不好。不过说真的,我很快被迷住了,因为,分辨轩绿以及竖形纹饰和方形墙面虽然简单,但是要你第一次把它们画出来,就会有许多瑕疵难以避免了。所以,当赫兹太太要她去帮忙整理桌子,清洗咖啡杯的时候,我的确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原本是挨着我坐的,很明显她在一旁观看,并没想到会提前走开。这个要求让她有点为难,在答应帮忙时她欲言又止,从她忧虑的神情中我明白,她想要我别偷看本子,而本子布面的字样非常笨拙,绣着“诗”,我笑了笑表示她尽可放心吧。

我咬着笔头冥思,多利斯柱头的栏杆到底是不是分开的,而风撩动开纸页,这已经是好几次了。我看到了里面的散文与诗了。我以为那是明娜的摘抄,从没想过那是她自己写的,所以我也就只是想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美句和摘抄,这样的话我可以进一步了解她的性格和知识。我曾两次压制自己想偷窥的冲动,但当我看到一段还算长的散文在我面前展开时,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看了几行文字。

在确定没人在旁边时,下面一段德文映入眼帘。是相当好看且特别倾斜的齐德体抄写的——

“对于一对天造地设的年轻人而言,最能为一场快乐的交谈锦上添花的莫过于那女孩求知若渴,而那青年乐意教导。这使得他们之间会建立浓厚并愉快的关系。她会觉得自己的精神寄托在他身上,而他则觉得她身上留有自己的影子,这令人欢喜的结果不是一个人能产生的,这需要两个人意见统一;而这种完美的统一,足已令两人生出感情:既可快乐也可痛苦——不过对于这不用追究。因为从阿拉伯尔[15]时代起,这种快乐都不曾中断过。”

快读完时,我就听到一阵楼上关门的声音,紧接着是迅速下楼的脚步声。我赶紧翻回到原来那一页,很果断地画了一根横梁:仅用一条分线,因为手抖的原因,线条有点模糊,至于雨珠饰物,则忘得彻底。而我那剧烈的心跳不知是心虚还是因未能从所读的内容中缓过神来,则已经分不清了。

明娜在我旁边坐着织毛线,好像对于我的认真感到很满意。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了乌云。就在我快画完两根柱子时,突然一声霹雳,紧接着豆大的雨点重重地打在石阶上。我拿着桌布和她一起到楼上老夫妇的房间。我们很少在下午茶前去他们的客厅,因为客厅位于房角处,这间房西侧和南侧各有一扇窗,天气晴朗时,屋内会闷热难耐。

一个小且硬的沙发和一张桌子位于两扇窗户之间。在桌子上方的墙上,可以看到一幅很普通的仿油画,画中是德皇和他的皇储,在这张画像的下面,赫兹先生挂了一张他的特别珍藏之一——一张康徳的小肖像,这张画像从没离开过他,画像是康德尚在人世时哥尼斯堡的印刷品,颜色淡雅。画中,康德站在一张长腿桌边,他弯腰弓背,让你觉得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脸贴向纸张;一条辫子从他灰色的假发中垂下来,紧挨在咖啡色的高领上。这幅古韵犹存的画因为年久而生出了小霉点,那用桃木制成的扁平的画框,使得这间小屋有一种舒适感;再加上一个小窗,还有在那小屋子里显得庞大的火炉,则使得舒适感更加突出明显了。

明娜挨着火炉边看到窗外闪电不时地照亮了棕色的河流。每当电闪雷鸣时,她就会受到一阵惊吓,甚至还会忍不住发出惊呼。赫兹太太从沙上发起来像妈妈一样安慰着明娜,尽管明娜那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但她还是强装微笑。老赫兹则因为闪电打扰他阅读报纸,所以一脸同情地望着她。

而我则挨着窗口坐着,尽管窗外大雨滂沱,但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刚才阅读的那段话中。虽然我不确定那段话出自谁手,但是我能感受到康德的韵味在其中。我最近在读歌德的自传《诗和真》一书中,看到他与葛丽卿那令人欢喜的插曲时读到了这些有名的句子,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我不得不停止往下读,只想记录此时发生的一切,只有这样我才能抚平自己那既痛又甜的情绪。不过我这段记忆也只是符合“诗与真”中的第二个字而已。

但是我并未深入去追究那段文字的作者是谁,不过我对它所表达的意思感到灰心丧气。从明娜的言谈举止我可以看出她似乎具有艺术方面的知识,而这些她是不可能通过上学或自学获得的。除此之外,她好像对于我这种困惑了然于胸。那段文字是她以前摘抄的,还是最近摘抄的?后面没有具体日期。不过这段文字离我画画的那张纸相隔很远,我发现它比前面的一段文字的墨水要新,前面写明的日期大概在两年之前。我认为这对我是有好处的,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也许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快喝下午茶时,雨停了,明娜马上变得欢快起来。她随手拿起灰色的石罐要下去取水,我则在一旁陪着。在这里取水很有趣,没有水井,也没有引水的通道,他们所用的水是离房子不远的易北河岸的泉水。在草地的尽头,离易北河仅几码远的地方有一片沙石地,而那里正好有一个泉涌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出来,并且还汇聚成一股溪流冲击着沉沙,不仔细看,还以为水里面有微生物在游动。我们曾开玩笑说这是青春之泉,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某天晚上老赫兹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这里的童话故事。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风,风里夹杂着泥土的芳香,还有一股绿色植物特有的生命气息,以及花的幽香——特别是那种香味较浓的金银花。努力地吸上一口气,那种香味宛如深入肺中,就像是饮了一口极佳的美酒令人生醉。天上的愁云逐渐散开,有些犹如一缕炊烟飘然而散,有些如一道水雾凭空蒸发。天空此时如染了淡蓝色的墨,往前走,呈现出了一抹绿彩;继续前行,西方宛若有祥瑞笼盖,缕缕金光溢出。在浅铅色与赤色红的低云深处隐约可以看到高空云层涌动,且顶端色彩斑斓。一道彩虹在百合岩附近高高悬挂,如出水芙蓉顿时令人眼前一亮。这座山最高地方的平坦处,有一朵小云飘忽在树林之间,仿佛是缠绕在孩子发间的烟雾。仅有一束微弱的光芒照射在那采石场上方的小山上。而附近的悬崖则处在一片蓝雾之中。至于易北河,依旧显现出一片红棕色,不远处,河面如镜。而时而出现的闪电如幽灵一般在辽阔的乡野里一闪而逝;山谷中雷声阵阵。

“瞧!”明娜呼道,“这颜色!简直就是普桑[16]啊!”

她这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天啊!她怎么会知道普桑啊,并且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过,这也太巧合了吧。假如她说,“样子很像在画廊里普桑的画”,这倒还好;但偏偏她说的却是,“简直就是普桑啊!”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我希望我能抓住她大声质问:“你跟谁学的这话?我们这种普通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这只能是‘画家’才能做的!”

不过她已经跑下那湿漉漉闪烁着光芒的长石梯离开了。也许是我的表情出卖了自己,或许是她觉得借用别人的话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不得而知了。但很明显的是她在回避“普桑”这个词。

在水池边的石阶上,她没有立即打水,而是放下了石罐,回过身和一个12岁左右的可爱的小男孩说话。小男孩的爸爸正是房东,他投资了一个大采石场。那个采石场非常大,其石头分布到了岩石脚下。其中最大的一个高耸入云,与蓝天相连,与那有着厚重岁月痕迹的松林遥相呼应,好像紧挨着云端,小男孩很夸张地向上指着他家的采石场。

小男孩捣鼓着自己的玩具:一架建在泉水出水口的水车。他把一根小棍子穿进一个生苹果里作为轴子,把树叶放入苹果表面的切口上。他在水中建造了一个坝,水则汇聚成了一个小水池,这样能保证有充足的流水冲击着水车。水车不断地转着,不过也没什么用。不管是在凉亭,抑或是在窗户边,我总可以看到这个有趣的小玩意一直在转。不幸的是,洪水把堤坝冲毁了,那小孩试图修复它,不过要想使轮轴停下来而又不被卡住则非常的难。

“我好想赶在我爸回来前把它弄好。”小孩一本正经地对着明娜说,“如果我爸知道我有这份心,他会很欣慰的。只要他今晚高兴,我就可以央求他破例带我去观看他放炸药炸矿石的场景了。”

“他明天会用炸药开采矿石?”

“是的,他们要把一整块岩石壁炸掉。”

“你觉得,他们会允许我们在一旁观看吗?”明娜问。

“那得问我爸爸了。”

“太巧了,我的学生们明天要跟她们的妈妈一块去看望她们的阿姨。你是不是也想去看?”

我自然不会反对。

小男孩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喔——”,使我们的目光离开了采石场,回过头来,突然发现彩虹倒映在水中,其下段十分清楚,但它的轮廓模糊且断断续续。不久,整个倒影都变得清晰可见了,宛如一条紫罗兰色的彩带被拉成了弯弓。彩虹桥下弧形的区域内比彩虹桥上方的天空暗淡许多。百合岩突兀地耸入苍穹,在五颜六色的彩虹下,沐浴在阳光之中。而此时山间依然云雾缭绕,此时的百合岩好像一座祭坛,正在冒着缕缕青烟。小男孩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不由得赞叹道:“这简直和我们老师那本带画的《圣经》里面的诺亚祭神一样。”

明娜这时提起了石罐,这让我联想到——上一辈的日耳曼画家们会不假思索地给蕾碧的手中塞进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罐子。但是明娜此时正扯着自己的蓝裙,一看就知道这裙子不适合妇女出游放牧。明娜低下身子开始取水,不过她那不合时宜的鞋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打滑,差点落入水中,幸好我在旁边拉稳了她。她把罐子放在水面上漂浮着,水面则影出了她那调皮的笑脸;但是石罐马上就沉了下去,并引发了一圈圈波纹,水中的映象也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她已经站稳,不过我仍然担心她会滑倒,好像这水池就像是绝壁似的,不肯就这么放手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我应该顺手揽住她的,去感受两人静谧的世界,可是我却害怕几步之遥外的小观众和不远处的窗口看见。

“谢谢你,我已经站稳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跳到了岸边,又说,“不过,这水罐该如何是好呢?”

我从水池底把注满的水罐拿了上来,跟随在她后面。喝完午茶后,我们碰到了房东,我一脸急迫地去问他关于用炸药开采矿石的事情。他告诉我们,第二天会进行,同时也答应了我们前去参观的请求。房东也同意了小汉斯去观看,所以我们就要他来给我们带路。

在河的对岸,月亮高悬在丛林上面散发出皎洁的光芒。月光如水,起伏于河间并奔腾于沙石间。天空近乎纯净,除了“百合岩”附近的山边隐约有一些迷雾在飘动。与之相对的巨石也变得清晰可见;生命的气息在其中弥漫;在月光下,岩石的投影立体感十分强,采石场宛若披上了一层微光。在“埃布格西特”的台地上,篝火拥簇;巴斯特的顶部也燃起篝火,忽明忽暗;高处隐隐约约传来华尔兹的乐章。

赫兹夫妇也被这美丽的夜景迷住了,不顾草地的潮湿,他们依然走了下来。我们驻足在屋子前面的台阶上,和房东夫妇畅快地聊天。那长相俏丽却不失力量的女人抱着婴儿轻轻地晃着,小汉斯则很悠闲地坐在台阶上,拿着小刀为他的水磨制作新扇叶;房东坐在栏杆上吸着大烟,清新湿润的空气让他格外气爽。这种氛围在采石场应该是非常受欢迎的,中午的酷热会达到130℉,即使这样,他们还得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工作着。老赫兹夫妇则关心地问他们采石场的生意情况,女房东说,春季发大水时,采石场就遭殃了。

突然,一阵汽笛声从山谷中传来,对岸有道光在树林里一闪而过,这时我们散会了。按照习惯,我送明娜回去了。

老实说,整个晚上,我都有点紧张地期盼着和她一起漫步在月光下。从到泉水边开始,仿佛有一件不可预料的事情将要发生,不过此时我仍然不知道那件事究竟会在何时发生。

此时,在这无人的荒野中,月光照亮了小溪,而小溪旁边的山谷与树丛都是一派庄严的气势,令人触景伤情。不过明娜却丝毫不受眼前景物感染,她一反往常的沉默,大大咧咧地说了很多,对爱情却避而不谈,显得无比单纯。当我别有深意地提起那个小水池时,没想到她绕过了话题而去同情人们在洪水期取水的不便,还费心思想帮他们找到更便捷的取水地方。

“好像在老客栈中有一口井在地势较高的位置,对了,我想起来了,确实有!”

总而言之,我们的谈话相当正式,至于她取水时候差点摔倒还有那口泉水,好像不曾有过。

9

第二天下午,我和明娜还有小汉斯三个人在众人善意的提醒中出发了。小汉斯非常兴奋,他给我们引路,还帮我们提着装有食物的篮子。

我们沿着易北河往前走,还没走多久就走到了右岸,我们得经过一道长坡。长坡是由碎石堆砌而成,有五十英尺高,看起来犹如一道城墙,蜿蜒伸向采石场,长坡下面有的石壁有一人余高。采石场周围的栈道都是用木头搭成的,木道通向了河岸,所以采石场开采的矿石都是用滑板通过木道运走的。在离卸货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只装了半船货物的驳船;驳船附近,有一些工人正在把手推车上的货物卸下,下一辆则按部就班地停在木道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