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明娜(7)
我们大概走了一英里多,此时汉斯停在一个靠着石壁的梯子上,我们很容易地就爬上了坡脚。不过,接下来我们就被眼前的景物惊呆了: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只能说是隐约可见,因为陡峭的小路看起来就像一条灰色的曲线。等我们走近时,发现还是有台阶的,当然只能勉强说它是台阶了,这些台阶非常粗糙,只是由凸起的石头筑成。汉斯一马当先,远远地把我们甩在后面,他回过头来很吃惊地看着我们,因为他想不通我们怎么被落下这么远。
“你先走吧!”明娜红着脸说。
“这怎么行呢,杰格曼小姐。万一你滑倒了,你在前面抓什么?如果我走后面,你不小心滑倒了,我在后面还可以拉你一把;你不要担心会把我也拖下去,不管怎么样——”
“那么就当我求你走在前面吧!”她打断我的话。
“没搞错吧,分得那么清干什么啊!难不成为了这点小事,你宁愿跌断自己的脖子?真是的,一定还有其他路可走!这些人太蠢了!听我的,你不会有危险的。你可不可以干脆点!”
说这些话时,我装出一脸的不耐烦。不过出于保护自己喜欢的人的目的而表现出对她霸道,我感到很满足,也很喜欢这样的角色。
“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我不会在意你用这霸道的语气。”她十分认真地看着我,接着说,“假如我真的扭捏,你这么说我完全正确。但是我真的感觉自己爬坡的样子很别扭,所以非要等到我们一起坠下去才开心吗?如果你走前面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很自然,不必担心你看到我那尴尬的一面,那么最惨也不过就是擦破点皮而已,假如你认为我太任性了,你就自我安慰吧。等上去后,我就不会任性了。”
她以坚决的口吻说出这么幽默的话来,这让我感到非常惭愧,我恨不得从地缝钻进去。所以我只得爬坡,但是我仍然担心我后面的明娜,所以我的这种担心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幸运的是,一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测,我们顺利地爬上了坡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石面,它与被炸的岩石相连,眼前这番景象,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神殿的废墟。一排排磨石展列,犹如一节节柱子散落。另外还有切得整齐的石块和边石,好像被毁坏的地基。有些路面被铺满了沙石,还有些则生长着许多矮小的树木,其中还有美洲接骨木,此时,果实的红色与石块的白色交织一起。而另一边,袅袅炊烟从一个屋顶上的烟囱中升起,那是打铁铺——在毎个采石场中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走过一段河堤后,我来到采石场最后的部分,采石场场主和工人们在岩石前面。房东看到我们,马上放下烟管向我们打招呼,他说我们来得巧,他们正准备工作了。一位穿着格子裤且很干净的大个子男人正在面对着石壁,像在检查什么。他转过头面对着我们,那长着红胡子的脸挂着友善的笑容,而另一个穿着破烂的小个子男人则在搬东西,并不时地偷偷瞪向我们。不远处,两个工人正忙着把一根楔形的铁棍敲进将被炸开的大石头里面。远方传来他们在劳作时发出的敲打声。
那个穿格子裤子的男人从石头堆中走回来,这时我们注意到有一根非常粗的绳子悬挂在那里,就像动物的尾巴,它离地面上的岩石差不多有四英尺。岩石足足有二十英尺高,很明显,待会儿这岩石将会被炸掉。岩石上有条很深的口子,这使它与岩壁之间产生了缝隙。裸露的部分已经泛黄并且有一百多英尺高,天逐渐转暗,岩石的表面布满了小树丛,远远一看,这座大山活像一棵被剥了树皮、上面长满了苔藓的大树。
房东建议我们爬上附近的石堤,这石堤紧挨着爆破区。这时,有一个人肩膀上扛着两把鹤嘴锄正朝这边走来,房东看见后马上不停地摇手示意那人走开,然后双掌环抱放在嘴前,向那人大喊:“小心!”之后,他用手把烟灰抖落,大口吸着烟向炸石区走去,等走到那里时,他不慌不忙,用手把导火索的末端放进烟斗中,此时他仍然含着烟嘴。接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然后惬意地吸着烟,不紧不慢地向我们走来。导火线绽放出了一股火花,紧接着又消失了,这时可以看到石头中冒出了一缕黑烟。我和明娜感到很紧张,但仍然笑了笑,期待接下来惊心动魄的爆炸。最后,一声闷响传来,几块碎石飞出,冒出了一点烟灰,那牢固的石块并没有轰然倒塌,即使看起来它已经有点支离破碎的感觉了。房东感到很恼火,咒骂了几声,那穿着格子裤的男人拿锄头挖了几块碎石。透过石缝,可以看到火药爆炸时遗留下的痕迹。
“再凿一次吧!”他对房东大声喊道。
我们走近刚才的炸石区,那里的人正在重新物色一个好的爆破点。我拿了一把锄头不费力气就凿了块岩石。突然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绳索绊住了,周围则响起一片笑声,那长着红胡子的男人把脸凑过来。我很尴尬地笑了笑,我想对他表示这个玩笑开大了。绊住我的那个人用他欢快的语言向我解释了一番,不过他那浓重的萨克森口音,让我听得一头雾水。
看着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明娜居然在一旁幸灾乐祸,而且还发出特别爽朗的笑声,我想她一定在笑我此时的囧样,我的脸一定写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我?”最后,她总算是控制住了那可恶的笑声。
“你必须给他钱作为补偿,因为这是应该的。”她继续说,“这是我们的习俗,假如有人冒昧闯入禁地,他可以像现在一样绑住你。”
她用丹麦语说,咬字很慢且在颤抖,其中也会冒出一点德语。我以前从没听她用我的母语对我说话,这使我又惊又喜,因为外国人通常对我们这生僻的语言不感兴趣。更令我开心的是,她最近应该特意学习过丹麦语,虽然她没有提起过。
因为明娜在旁边,我有种豪气大发的感觉,所以不仅给了那红胡子索取的通行费,还给了其他人一些小费。那个幽默的捕捉者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拿到钱后放了我,开始寻找新的凿口,并且显得特别兴奋。至于那身材短小如侏儒的男人,人们都觉得他那身破烂的衣服随时会被吹走,但他却毫不在意,拿着大锤子把铁棍敲入石头里。
准备好新的爆破点是一件耗时的工作,所以我们四处转转并且去看了之前被炸过的岩石。没逛多久,我们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消遣点子,去摘生长于岩石缝中的花朵;不过当明娜发现了晶莹透彻的彩色石头后,她一高兴就什么都不顾了,她把那美丽的小石头铺在地面上,欢喜地看着,就好像发现了一个宝藏。我则吸着雪茄,坐在被灌木丛遮住的石头上。
“好看吗?”明娜拿着一颗淡紫色的石头伸到我面前问。此时光线很强烈,非常刺眼,所以她只能眯着眼看我。
“太美了。不过你要它们有什么用处?”
“嗯,我想把它们送给小艾米莉亚。老实说吧,我挺想据为己有……我是不是很幼稚啊!这是因为它勾起了我对童年的回忆,童年虽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它很奇怪,不过岁月是个神奇的雕刻家,再怎么平凡的过去也会被雕刻出美丽的回忆。到最后所有的回忆被雕刻的得美丽无比,这一切多么令人欣慰啊!”
“没错”,我继续说道,“你说得很对。或许在将来人们都会后悔自己没有珍惜眼前的美丽,并且怪罪自己,可是我觉得这种怪罪是不恰当的。”明娜则继续弯着身子捡石子放到她的手帕里。
“我小时候非常喜欢这些漂亮的小石头,老爱把自己幻想成公主,把小石子幻想成宝石。我刚才说我要把它们给小艾米莉亚,不过她可能不会喜欢这样的礼物的,她父亲可能已经盲目地给她真正的宝石了。”
“要你给这些被宠坏的孩子做家教,可真是辛苦!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你小时候受的教育要比小艾米莉亚明智得多。”
“你太抬举我了。”她略带苦涩地说,同时拨开了挡住视线的碎发,“明智?其实也算不上明智!”
“你的家庭肯定十分单纯。”
“假如只是单纯的话,那还好,不过它很单调乏味。我们虽然穷,但穷并不是妨碍我们享受快乐的理由。你也许想象不到,我直到14岁时才去过洛希维兹,我已经14岁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会到那台地上走走。父亲有时带我和哥哥到普劳安,他偶尔会喝一杯啤酒,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天简直是一个节日,我们非常开心。那时还没有现在如此多的工厂。威塞瑞兹附近有个十分迷人的小山谷,就是在那里,我捡到这种小圆石的。到了晚上,父亲会带上母亲去酒吧,他们以此来缅怀美好的过去,母亲则会在每一个晚上都陪伴着他。当你来到小镇上,假如你在晚上八点左右来到城堡街的‘雄猫’,你可能会看到和我有几分相似的老妇人,她会在屋里拿啤酒坐着。当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时,她会饱含深情地讲述她和她丈夫曾经的流金岁月。在‘雄猫’居然有我美好的家庭回忆,你不难想象我和我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那时我们上学的那所学校很好,不过我们的学习也是在那里终止的。父亲对我们的学习漠不关心,这非常可惜,因为他自己不仅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还受人尊敬。可是,当我知道这些时,我已经长大了;对于他,我只有零零星星的记忆,因为他对我们非常沉默寡言。他与母亲之间的话题只局限于天气,不过他会因为读了报纸后而与母亲在政治上有所争论。父亲是保皇派,母亲则站在萨克森这一边,她憎恶普鲁士人;她认为大联合没什么用,只会带来重税。关于这一点,我同意母亲的观点,作为女儿,我深受母亲的影响。而且他们砍光了奥斯特拉街上所有的树;也是因为这,当我看到目中无人、耀武扬威的军队时,我就非常恼火。我父亲与母亲的交流仅限于此。当我逐渐长大时,我更加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我想假如父亲娶的那人不是我母亲,或许就不同了,他会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并且我也觉得,他们之间之所以是这样一种状态,是因为父亲太过优秀,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他找不到可以和自己交流的人,因此他越发沉默,而沉默却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反而被认为是一个怪异的人。用‘怪异’来形容他十分贴切,作为他的子女,我们的感受实在太深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一旦他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就立刻发怒。只要他在家里,我就不敢带朋友到我家。有一次,我过11岁生日——我母亲准许我在楼下院子里举办生日聚会,那天父亲正好要上课,不幸的是学校突然停课。母亲在街上恰巧看到父亲正往回走,她立马疾奔回来给我们报信,并且脸上写满了恐惧。最后我们也只有不欢而散。你能想象得到,我们有多怕他。我们非常支持母亲,因为母亲给予我们的关怀远远超过了父亲。母亲常要我们有事瞒着父亲,因为她知道父亲会阻止我们。他的阻止让我们觉得他脾气不好,所以总是躲着他。很抱歉,我居然说了这么多往事来打搅你。”
“你知道我不会烦的,相反,我很乐意听你说这些。我的童年过得很快乐,所以对于你的不幸我深感同情。不过,你现在应该振作,等待你的生活会很美好的。”
明娜沉默着没有回答,低头认真地看着她刚搜集的一堆小圆石。
“我之前并没有听你说过还有个哥哥,他现在离开德勒斯登了吗?”
“两年前他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真不幸,这悲惨的遭遇对你的打击一定非常大吧?”
明娜摇摇头。
“不,其实我对他没有太多的感情,因为他小时候老欺负我,这使我的童年变得更灰暗。后来,当他长大了,他也想用一些积极的行动来补偿他曾经的过失,可是他带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悲伤。”
她用一种叛逆的目光盯着我,流露出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很冷血无情吧,随你怎么想我都不在乎,凭什么因为他是我哥哥,我就得毫无理由地去爱他?他真的不值得我去爱,我不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你还跟其他亲戚有来往吗?”为了避免尴尬,我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