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娜(5)
他之所以决定在德勒斯登享受晚年,除了亲戚朋友的原因以及为了他儿子就读的很有名气的理工学院之外,在我看来,还有就是因为在德国,德勒斯登是最漂亮的城市。但他对于它的内涵不是很满意。不管是从商业方面还是文化方面来看,他都瞧不上这个不仅缺乏科学,而且杂乱无章,完全没有企业化的、被无足轻重的贵族所统治的城市。他老是说,席勒早就说过德勒斯登地区的精神极度贫乏,犹如沙漠一般,更不用说那时还有科纳尔[12]居住在这里——可是今天还有谁在呢?所以,这位来自哥尼斯堡的老人便只有在孤独中度过了,唯一有个可以走动的人也只有残废的葛斯塔夫了。葛斯塔夫是“年轻日耳曼[13]”里的一名退伍老兵,不过这个阵营里的高层,赫兹差不多全部认识。关于这个称呼我为朋友的怪老头,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我发现这对夫妇很喜欢年轻人,而且比起我们这代人对老年人尊重的程度来说,他们好像更受我们这些年轻人尊重一些。或许,这是因为他们的态度谦和,甚至是因为他们表现得好像怕妨碍别人一样。
我本来觉得他们是在旅行的途中路过莱森而已,其实他们早已经在易北河边租了一间小屋并且住了两天了,还打算住上六个星期。
因为我常出远门,或者是吃饭的时间不同,之前彼此间竟然从没碰到过;到了此时,我只得许诺改天再来拜访他们,那时再一起喝咖啡。
“你和两个老人在一起一定不会觉得无聊的。”
“没错,你还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不过就算如此,你们也用不着这样说吧。”
“按常理来说,我们占用你的时间是不对的,特别是有许多好地方值得让你们年轻人为之奔波。但是有位女士要来,我想假如你能来,我们会很高兴的。”
“认识她你会感到高兴的——至少我觉得是。”老妇人最后这句话别有意味。
“她是本地人吗?”我不假思索地问。
赫兹太太显然误会了,她笑出声来。
“不是,你不用怕,她不是村姑。她不是莱森人。”
“也不是哥尼斯堡人。”
“她可能不是很了解康徳。告诉我,赫兹先生,你真以为哥尼斯堡的全体女士都看过《纯粹理性批判》吗?”
“遗憾的是,我年轻的朋友啊,她们就连《判断力批判》都没有看过——虽然她们非常有必要去看看。不过说到这儿,我反而想起我曾经给妇女们上过这类的课……”
之前我之所以提出那个有点不满的问题,是因为想表达自己对目前的话题毫无兴趣,同时想创造点空间;因为在开始时我抱有一种希望,但是害怕它变成了失望。不过老妇人明白我的用意。
“老实说,芬格先生,你现在很好奇,你是在迫不及待地想听关于那位年轻女士的事,而非愿意听我丈夫讲的事。”
她丈夫笑了。
“你瞧他;脸红成什么样了!没错,我太太对于人性还是有点见解的,她算得上个相面师了。”
为了掩饰我的心虚,我把啤酒喝干。
“我承认,她漂亮吗?”我问。
“漂亮?哦,亲爱的,她简直称得上是美女啊!不错,不过并非一般的美女。不要想错了,她是来自中产之家的德克拉,是个萝蒂,是个芙烈德莉卡·布利昂,虽然这样表达不全对。她虽然不是乡村牧师的女儿,但非常擅长田园诗。她是小凯蒂,没错,她最像小凯蒂了!”
“但是,我亲爱的丈夫,你想把所有的德国的美妙诗句都用来形容她吗?这样的话你可能会让他期望太高的。”
“这还不止呢!哪怕是德国的诗都不足以用来赞美她!只能用一种比德国诗更好的东西!”
“是康德的《批判》吗?”
“错了,我在说德国的女人,即她们处在良好的状态时。但是,玩笑之余,她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
“嗯,你会看到她本人的。她是我的一个远亲。我应该曾经向你提起过吧,徳勒斯登是我未出嫁时的家。”
最后这几句话令我兴趣索然。这样一来,他们口中的肯定不是杰格曼小姐了。一方面她的样子不像犹太人,另一方面,从那老师的话中我可以确定她真的不是。我仍旧礼貌性地面带着笑容听着,不过我已经不关心赫兹太太口中的家谱了。
就像做梦一样令我吃惊的是我听到她说,“我可能忘了你们可能曾经碰过面,因为从你的话中,我可以肯定她是你的邻居。她现在是一名家庭教师!”
我感觉自己一阵冷汗。不可思议啊,在那一瞬间,与其说我有种兴奋的感觉,不如说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因为,这一切就是命运啊!在激动之余,我说可能不是那个人吧,我觉得这话很有用。但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这谎言一定会被揭穿的,到时候自己会更不好收场。我很想当自己没说过,可是又不能下定决心,这令我心不在焉,以至于完全误解了赫兹太太的下一个问题。
幸好服务员这时把账单给我,在六神无主中,我付给了他二十五芬尼格[14]当作小费,因此他向我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赫兹先生像慈父一样建议我对这种人不该太破费。
7
我该怎么办呢?去向杰格曼小姐老实交待,并央求她假装不认识我,这样做会不会显得太愚蠢呢?首先,我认为这个想法不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就有点左右摇摆了,到了最后,这种想法竟然完全占据了我的大脑,甚至我都无暇考虑它的不足之处了。
我想在路上很容易就能等到她;在打招呼时,我则说我觉得我们此行目的是一致的。接着我就说赫兹夫妇邀请我去他们那里,她兴奋地说——
“不错啊,可能有人要把我们介绍给彼此认识了。”
“是的。”我回答道,“就因为这个,我有一个请求,你能假装我们是陌生人吗?也就是说,你能不能假装我们之前从没碰过面?”
“很简单,但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老实交待了中午所发生的一切,她则被我逗笑了。
“你经常开小差吗?”
“不是经常。不过当我弄明白要见的那人是你时,我顿时慌了手脚。”
她注视着我,天真的表情中充满了疑惑,接着,脸上突然绽放出红彩,立马不好意思地转移目光,就凭这,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这样的话,先再见啦。我得重新上山去拿钥匙;我们可以不同时到达。”我说。
易北河岸的岩石附近有三栋小屋,老夫妇租的是那一栋。河岸与小屋之间有一条很长的石阶,当我快爬到时,发现他们三个已经在凉亭里了,那木造建筑被粉刷得很白,藤蔓缠绕着整个屋顶。午后的太阳光非常强烈,整个屋顶都处于暴晒之中,不过在角落的上方有棵果树投下了浓荫,浓荫下的桌布是洁白的,水壶由于太阳光的反射显得特别耀眼,这两者因处在醒目的位置而成为焦点。明娜则在忙着煮咖啡。
在老夫妻给我们相互介绍时,我们假装很陌生地客套了一番;但当她递给我一杯咖啡时,从她那别有深意的笑容中我知道,我们都在为这场无伤大雅的骗局而感到兴奋。就在我如此想时——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之间这种互信虽然很小但不可小瞧,耳边仿佛在响彻着一种诺言:我们之间将还有更大、更甜蜜的秘密,不仅可以守住,而且还期待着它将成事实。
“我记起来了,你既然能说一些丹麦话,现在不妨练习一下。”赫兹太太说。
听到这句话时,我装作很吃惊。
明娜只能再次把“原本打算去丹麦做家庭教师”的话讲述了一遍。但她快乐的神情很快转变成了紧张的神色,这让我明显觉得她心虚。而同时,我认为赫兹太太明白她说此话的用意。
“那么,杰格曼小姐,你对我们国家的文学有所了解吗?”我问道。
这个问题显得很好应付且比较容易开展后面一系列的话题,所以,我们差不多完全照搬那天我们在“吴坦休息处”关于阿拉丁与浮士德的谈话。不过一切进展得太顺利了,像在观看老地方一般,而年轻人追求快乐的细胞会发挥作用,不时地会让你觉得这一切还别有一番滋味。一个人滔滔不绝地演讲总会刺激另一个人的表达欲望,而另一个人并不服输,很有意味地一笑,表示“你不要嚣张”,换一种角度诉说这事。这样一来,讨论的内容早已超越了先前,内容更充实也更具有深度——虽然这题材其实是无关紧要,只是拿来活跃气氛而已。不过,在一旁听我们谈话的这对老夫妻却显得很惊讶。赫兹先生对我说:“你瞧明娜此时多么健谈啊,她平时可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后来,明娜对我说她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赫兹太太曾经也对她说:“这下可好了,你终于找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这些话好像透露出一种肯定,我在想,这次聚会使两位老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想法显得有点过早: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非常相配。因为他们在意我们,所以我能体谅他们期待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发展的心态,更关键的是他们觉得明娜应该重新振作起来,重新面对一些虽然曾经美好但现在已经令人痛苦的往事,并且能够看开。那时,我就已经猜测到了这层意思,后来也证明我的猜测的确是对的。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周总会抽出几天在易北河岸的小屋子里聚在一起。晚上明娜则无拘无束的,很空闲,而我,和她在一起则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除了我与明娜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外,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没什么不同,不过偶尔却因为天气炎热,我们不得不去那些比较凉快些的山谷。如往常一样,我们来到河谷附近,因为这对老夫妇到这地方很方便。当阳光悄然照到亭子时,这便是我们开始散步的时间。百合岩高原投下的阴影慢慢地遮住了我们头上的阳光,留下一片阴凉,巨石的边缘高耸着,在河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波动的影子。在下边,采石场上的黄色长石板上,所有的裂隙都露出深浅不一的紫色,仿佛是用楔形文字在书写着工业文明的辉煌过去。这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河中的倒影。在河的中心处,一只长长的木筏在水中央漂荡,它向左右摇摆顺流而下,而它那长短一致的四五只船桨动作一致地划着。一对如纵帆式帆船那么大的沉重驳船——慢慢地顺流漂着,船身是乌黑的,好像一只巨型甲虫。就在船身消失在视线外后,仍然可以看到船帆那挺拔的身影。接着,一艘链船“噗噗”地放桨而来,逆流而上,拖着五六只驳船缓缓前行;而水下的链子缠绕着船首转动的时候,发出震耳欲聋的咯咯声,但是在远处听来仿佛是一阵动人的乐章。
夜幕降临之时,木筏上亮起了点点耀眼的火光,远看就如灯火在水中曼舞,它的光芒有时可能照亮一两张多毛发的脸;或凭借灯光可以看到有人把竿子倾斜放着,而弯着腰的人在湖面投下了侧影。接着,水上露出整支船队,如巨型灯饰,在靠近巴斯特岩石的地方,绕岬角而行,看似直立的水桶,桶顶端镶着巨大的金球,由红玉或翡翠的水桶领队。
河对岸也热闹非凡,火车不断驶过,各种鸣笛声。直到九点半,这种状态才会改变。那时,飞奔去布拉格和维也纳的快车在树林中一闪而过,犹如电火石光,这常提醒我们要回家了。不能没有这种提醒,正如席勒曾说“在快乐的房子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再说,不只我一个人欢快。快乐已经渐渐驱赶了明娜脸上的忧愁。不过忧愁残留的影子还在,因为她的眼神还是会出现黯然的色彩。我很有资格说,在这种变化中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那对慈祥的老夫妇给予我们的关心,对明娜来说非常有好处;与其说是同情倒不如说是一种怜爱,是一种鼓励重归健康的人热爱生命般的怜爱。这种怜爱,对我来说虽然有些不爽,不过明娜却很享受。
就这样,我们看着奔流不息的小溪,就好像在目睹生命在快乐中消亡后,人们已经别无所求。
还有,河流也引发了我们一些谈话。她给我讲述了船夫的经历,特别是在山区河流中的船夫;他们要在激流中搏斗,没靠岸时根本没有时间去吃一口饭。为了感谢她的描述,我只有不遗余力地去为她描述大船的样子,在海港上船只络绎不绝,又或者朴实无华的海岸渔村生活。我们还聊到了那采石场。我们谈到,石矿区对德勒斯登的沙岩镇有多么重要。石造的美丽大厦似乎吸取了岩石给予的特质,以至这洛可可风格的城镇适应了沙岩,正像希腊建筑适应了尖角形高贵的大理石山,埃及的巨柱神殿适应了广袤的平野与沉厚的岩石台地。这种想法,对她来说肯定很新奇,因为她对于建筑还没有什么概念,而我却沉迷此道;假如环境允许,我愿为这项艺术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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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喝了咖啡后,我们坐在凉亭中时,明娜递给我一个本子,要我画一座城,并为那座城命名,那城得有多利斯和爱奥尼亚一样的柱头,在柱子上还得加上钩子,因为她认为这些太神奇了。当正在我削铅笔的时候,本子被风打开,从中我看到了她画过的一幅画,不过没有完成。
“不要,真的不要看。”她红着脸央求着,并夺回了本子,“让你见笑了!我画得不好。肯定不好,就连名字我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