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娜(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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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娜(4)

“订婚?这我倒不知道。我也没有追究过这一点,关于她的事我都是听苏菲阿姨说的。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她很无辜的,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但无论如何,她和他之间是有过感情的。如果他们要结婚,这在大家看来是很正常的。可是没有,最后,他选择了不辞而别。但我觉得很正常,因为他要去巴黎学画画,那里可不像这里这么平静啊,那地方太可怕了,那地方仇视德国人,不能容忍有德国人在那里居住。不过,他们需要我们的啤酒,因为他们不会自己酿造!就在前几天,法国人在边界附近又关了一家德国人开的工厂。但是没办法!不到几年我们必须去那里。相信我吧,你记得俾斯麦那天说过什么吗?”

现在他又专注于政治去了。

我承认,当时,我非常迫切地想去知道接下来她和那丹麦画家的故事,而不是去追究德国人将要侵占巴黎的那些事情。我又打听了一下那画家的名字,但是他却没有回答我。

回去的途中,我一直很沉默,因为我一直在想着那位校长告诉我的故事。一方面他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也证实了我的猜想,我感到很欣慰;但另一方面,我不喜欢这个插曲,虽然,这跟我没什么干系,完全没任何关系——不过……我突然记起那本很小的字典,杰格曼小姐应该很在意它,就连旅行和散步的时候也随身带着。我觉得Postillon d'amour[7]在驾驶着这辆语言的马车,掌控着全局,在那里最华丽的单词和最平凡的单词比肩而坐。当她学习那画家的母语时,她是不是依然怀恋着那份珍贵的回忆?抑或是在将来的某天把这语言当成终身语言?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吧。

我联想到,那发光的小虫子每个夜晚都在同一地虔诚地守候,在黑暗中发出光芒去寻找自己的伴侣。

当我走近台阶时,发现那光点仍然在那角落里。

5

对于喜欢德国音乐的人来说,既阴凉又多河流的山谷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因为这也只有用音乐才能表达出来。当夜幕悄然降临时,似舒曼的男声合唱流泻而来与冷杉树桩的声音相遇;清澈见底的磨坊溪水用颤音唱出舒伯特的旋律,鱼儿在其中欢快地畅游着;韦伯的猎号则在岩石的迷阵中回响,从“狼坑”至“鹰峰”,这些似乎是为伟大的弹手准备的绝好之地。但瓦格纳心目中的胜地是更加迷人的莱茵河畔乡村的美丽风景。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驻足在一个小岩洞外时有了意外的发现:山洞里有木板长凳,这个木板长凳的木板搭在两根柱子上,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写着“吴坦休息处”。

这名字是由天真得有些过分的瓦格纳爱好者写的,还是由恶意的瓦格纳反对者写的?

我向杰格曼小姐正式提出过这个问题。

她没有坐过这个凳子,因为除了体态轻盈的神,任何人都是不可以坐的。杰格曼小姐有自知之明,她坐在小溪另一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由于有一条窄沟在小路与岩石的中间,所以,岩石就像溪水中的小岛一样。又因为小路挨着岩石的一侧长着些灌木,所以当她经过时,我可能没有发觉,而且我当时还是背对着她看“吴坦休息处”的。

不知道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很自然的,当我情不自禁发出笑声的时候,她也很配合地发出一阵轻笑。“的确好笑,”她说,“谁写了这么有趣的名字?”

她把一只胳膊倚着岩石坐在草地上,另一只手平放在裙兜里,手上拿着一束花,花是在附近摘的。

她把穿着的粉色常礼服的袖子卷起,一直卷到了她的手肘处,似乎这样就可以令自己的心里更为舒坦,又似乎只是让自己在这炎热的天气下能清爽些。她把裙兜中的胳膊裸露了出来,一只展现出洁白的色彩,另一只则被周围的绿草映成了绿色,它的外缘现出了一抹棕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绒绒的细毛发着光,晶莹剔透,胳膊显现出的温润更是给人一种婴儿般的感觉,散发出女人独有的魅力。

她旁边有两个小姑娘在坐着做草链,她们一路上很高兴地把越橘的果汁弄得满脸都是。杰格曼小姐的嘴唇上也残留着果汁,她笑起来时就可以看到她的牙齿上也染上了果汁的颜色。

“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吧,杰格曼小姐。”我回答,“因为你不知道我是否会支持瓦格纳。”

“那不重要,就算你反对,你也不会计较一个女孩子随便笑笑吧。但是,你来自丹麦,据说丹麦人不是很了解瓦格纳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欢乐的神情转为有点黯然,而我则能从她的神情中察觉到她此时内心里的不悦。

这种内心深处的不悦——虽然她不会知道我已经感受到了,但是已经让我也感到不愉快了,于是和她一样沉默不语。

突然,我发现她正在很吃惊地看着我,那神情就像说:“怎么他也不说话了,为什么他看起来也不高兴了呢?”此时,我已经感觉自己在无意之中流露出了不满。因为她的眼神明确地告诉我,我就是这样的。这种想法太奇怪了,我不能自欺欺人,我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忌妒的感觉。没有人比我更傻的了——为了一个陌生女子,且在以后也不会有多大可能去为认识的女孩而吃醋。

如此一想,我变得活跃起来。我对她说,我在德勒斯登待过很久,所以可以肯定地说我很熟悉瓦格纳的作品,并且丹麦人很喜欢他的作品,这是因为他的《尼伯龙根的指环》这一类的歌剧中有我们丹麦的传说。

我马上又开始说起了丹麦的文学,我问她丹麦文水平怎么样,是否可以看丹麦的作品。

“当然可以,我看过《阿拉丁》,厄伦斯莱格[8]的作品。”她回答道,“当我只能看懂很少的字、懂得极少数文法的时候,我就已经勉强地把它看完了。”

“这样的话,你阅读时一定比较痛苦吧?”

“还真是的,我读了很多遍,特别是那些我觉得非常精彩的部分。但是到最后我反而不高兴了,因为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居然好运连连——这令我对他极为不感冒。”

接着就谈了一些关于《阿拉丁》和《浮士德》这类的作品以及对丹麦与德国民族典型性格的评论。我谈了几句话——有一些概念是从我曾经看过的文章中引用过来的,有一些就纯属临场发挥的没有价值的观点。

“你刚才那番话,有点不太尊重你的同胞吧?”她回应道。

我有点不解,因为我没料到我的话中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好吧,老实说,你真以为浮士德该被赞扬吗?我想表达的是,假如站在道德家的立场来评价他。出卖自己的灵魂,引诱天真的少女,在疑点重重的决斗中杀死了她哥哥……”

“这些我都懂,不过还是……你是新教徒,对吗?”她得意地笑了,好像她已抓住了重要的把柄。

“那又如何?”

“那你应该明白人类不单只依照他们的行为来作为评价的标准。”

“那标准是什么呢?我真心觉得浮士德不算一个很正直的圣人,即使他曾经翻译了《圣经》。”

“也许你说得没错,不过再怎么说浮士德也比这个阿拉丁先生令人敬佩得多!”她这样说道。她显得很快乐,因为“先生”这个词用得太妙了,不仅具有讽刺意味,还显得合理——不过,根本用不着争论什么,因为我内心的看法与她基本一致。

“同样,玛格丽特要比葛莱尔更值得敬佩。”我说道。

当然啦,提到玛格丽特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她”,虽然从表面看,她的样子并不像那传说中的德国少女,特别是在一个外国人看来。我哑然失笑,因为我突然想起在我们理工学院有一个矮小的法兰西同学,他只要一看到美女,便会用手肘碰碰我,说“葛丽卿[9]”!无论她是矮冬瓜或者巨无霸,开放的或保守的女孩,永远都是那句“瞧啊,葛丽卿!”,而那个“卿”字的发音常模糊不清。

如果说“她”不像玛格丽特,那么我与浮士徳更没的比了——这是我立刻就能明白的事,因为我没有勇气主动提出当她的护花使者。

对于她而言,好像是乐在其中。可是我却遇到了困难,因为虽然我们隔得很近,但谈论这样严肃的话题中的分歧看起来很荒唐。但是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在她旁边坐下的。以至于我刚想提出这要求时,我的想法马上就被旁边那个较小女孩的呼叫打断了——

“既然他十分渴望和你说说话,那么他怎么不过来呢?”

她既然已经说出这种话,我只能假装我该回家了。所以我祝她散步愉快,并且同时自我安慰道:很快我就能再见到她了。

可惜,我的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接连几天,我就像追寻猎物似的四处寻找,甚至多次来到“吴坦休息处”,不过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我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去和她之间建立交集,但终究还是一无所获。这不可能了!——如同写不出来小说一样。

6

我不喜欢远距离的徒步旅行,我每天大概在中午一点都会到“埃布格西特”饭店吃饭。这家饭店位于十分壮观的岩石台地上,从这里可以俯视河谷,这里枫树成荫,令人赏心悦目,光线充足,桌上阳光成点点片状。

一天,我来得比平时晚一些,好像没有位置了。当我四处环顾的时候,令我惊讶的是,我听到有人在叫我。一对老夫妻坐在一张桌子旁并且在向我打招呼。我曾经在德勒斯登与他们相识,而且我们很谈得来。我很高兴,因为他们为我解了围。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坐在那对老夫妻坐的桌子旁,他们前面摆着一杯啤酒。

老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看起来像犹太人。他的钩形鼻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他嘴唇边的胡须稀疏,但看起来很直硬。他的嘴唇很厚实,没有被胡须遮掩;他的下唇有点下垂,当他开口说话时,让人觉得他在吸吮一样。这唇形也与他的发音有很大关系,语速慢且有点咬舌的感觉。眼睛上面灰色的眉毛很粗,眼眉下长着两个皱皱的眼袋。就眼睛本身而言,它是清澈的,很有活力,同时也显出这个人的性格很好。他的太太端庄大方,与其说样子像犹太人,倒不如说像南方人;她的脸很红润,常挂着微笑,而那微笑,就像是帝国时代绘画中的微笑——她脸两边的头发紧紧地贴着灰色的鬈发,贴得太紧了,感觉好像是由金属丝编织而成的。

我和他们认识,是由他们的儿子介绍的。他们的儿子是我在理工学院的学长,现在他已经在莱比锡的一家工厂上班了。我们兴趣相投,所以老人对我也是格外青睐。老人是一名珍藏家,特别热衷收集伟人的自传。他收藏了很多珍品,从路德时期算起一直到现在——我觉得,假如舍鲁斯克部落首领赫尔曼留有一些作品的话,他肯定会努力得到的。他把所有资料整理得一丝不乱,用文件夹装订好,且每份上都标记号码;又在每一个文件夹中补充了一些信息,是用鹅翎笔蘸特制的墨水写的,这样写在纸上便于保存,那些信息都是很有根据的;还有传记类的作品和书信集的参考目录,他都会写上自己的一些见解。这样一个对工作十分认真的人没有局限于收藏,他只要一拿到手稿,就会仔细地研究且考证稿子的时代,不容许自己出一点的纰漏,不然他就茶饭不思、坐立难安;如果这个问题已经被解决,他就会继续研究人名、环境,并且要仔细无误地做一些注解。最终,他会很认真地把所有的结论详细地列出来。

通过这种方式,他将自己的热情专注于考证手稿的源头,简而言之,考证文学的历史。而为了完成这项伟业,首先你得有丰富的研究资金作为基本保障,一旦你有充足的资金作为保障,你将得到丰厚的利润。许多人的癖好是不能给自己带来经济上的回报的,不过他是一个例外,那不仅体现了他生命的价值,而且也挖掘出了他在商业上的天赋,这很符合他追求完美的精神境界。

大概在十年前吧,赫兹先生退休后便不再经商,现今在德勒斯登的定息区[10]过着退休生活,定息区这个名称不是毫无根据的。他出生在哥尼斯堡,也曾经在那里经商,完全可以这么说,他的家庭在当地商人阶层中达到了中产阶级级别。家乡对他的成长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作用。

作为商业城镇的哥尼斯堡,因为一位杰出的名人,凭借自己的智慧赋予了全镇一种特别的气质——这对于缺少名人的小镇子来说是一种幸运;这是因为有一些无所事事的镇民,可以为自己本镇名人的过去而感到自豪。伊拉斯谟[11]对于鹿特丹来说就是这样的,康德对于哥尼斯堡那就更不用说了:第一,他比伊拉斯谟更伟大,其次,他更接近现代;现今哥尼斯堡的老一辈,已经是康德那时候常去探望的人的孩子了。

赫兹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大哲学家康德很乐意和本镇商会的人打交道,所以商会的人士就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样才能捍卫他所赠予他们的精神财富。从整体上来说,这群商人具有宽广的心灵,给他们一个避难的地方,以便避开当时虔信派教徒那嚣张的气焰。毫无疑问,在老人看来最伟大的英雄就是康德。康德的哲学对他们有多大的影响,我说不清楚;但是当这位老人谈到康德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份深深的敬重则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