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娜(3)
在我一筹莫展时,脑海里突然回荡着“专属的林荫散步小道”。没想到的是,这不仅为女房东所利用,对我也是有好处的。我无意间看到了一条差不多五十英尺的小道,它穿过桦树林,面对着我的窗户。这条小道一个急转弯便消失在山边,那陡峭的山坡下面形成了一个山谷。我起初以为这条小道是公寓专有的,公寓的土地与它没有什么东西从中阻挡。这公寓周围的地上种植着马铃薯、莴苣和豆子,还有一块草地。小道通到草地时就没有继续延伸下去了,小道的另一边靠近山上的灌木丛。所以从陡坡开始的那部分是归房东太太的,至于那被阻隔下来的小道就只有等到土地耕完才会连接上屋子旁边的小道。因此,我觉得“林荫散步小道”就在坡下吧。
由于之前我曾暗自怀疑过那女人,现在我感到很抱歉。我以客人的身份去四处走走。
我没有直接走向那片桦树林,而是绕过了榛树和山楂矮林。那里遍地都是雏菊,还有长着毛茛的草地,在灌木丛中很容易被看见,挨着满是碎石的小路。小路的另一边,陡坡挨着小谷,小谷里面都是些枞树和桦树。
我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一个小岩洞前。这里石头完全裸露,其他地方都是沙石,其中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细草。在洞穴的上方,那高悬的岩石就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岩石两边就像一对肩膀。这里很阴暗,没有阳光。在岩石凹进去的部分里有张桌子和两张凳子,石壁上写着“苏菲安休息的地方”。
此处令我欣喜,我停住脚步久久站在那里,我没想到黎希特妈妈还有这等好手段。接着,我坐了下来,但我坐在这里的时候却又感觉不妥,因为我很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坐下。就在这时,凳子上的一本小书吸引了我。我拿起来一看,居然是“德语-丹麦语”字典。在我看来,这所“食住公寓”(我所住的旅舍)不仅简陋,而且有名无实,在这里只提供住,不提供食物的,但是人们却称呼为“食住公寓”。在德国是没有多少人会对丹麦文感兴趣的,是什么人会有这样的雅兴来学习丹麦文?我感觉对这破旧的封面似曾相识。
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孩沿着小路走来,来人正是那天在船上碰到的那位漂亮的女教师。
最近,在这里我一直四处欣赏风景,没有时间去追忆那天跟她相识的画面,到了现在差不多都快忘了。这时我想起那天那位小学校长曾提过在那别墅里有一位美丽的女教师。
她没想到会有人在,显得有点惊慌,而我马上起来致歉,我说我误以为女房东说的林荫散步小道就是这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很正常,我不介意的。”
当她看到那本小书时,我一阵慌乱,她的脸忽然红了。
“是你的书吗?”
“我只是随便看看。”
“很抱歉,由于我是丹麦人,所以我就打开了它。”
“我知道,”她答道,“在船上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了。”
这并不让我感到自豪,因为我以为我的发音已经接近德国标准了。“你一定认识很多丹麦人吧?”我问道。
“是的,我的确认识几个。”她说,但瞬间她那欢乐的神情突然消失了。
“是他们帮你学习丹麦语言的吗?”
“嗯。”她停顿一下,回答的语气听起来让人觉得她特别想停止谈话。
“我可能会帮得上你哦……”
“谢谢你的好意,曾经有人说我有到丹麦去当家庭教师的可能,但现在是不可能了。”
我很吃惊地发现这和我的话题已经不相干了。而当我正想把这谈话继续下去时,她却非常含蓄地说:“很抱歉,打扰了你舒服地坐着。在这里,这个时候一般是没人来的,所以当我发现这里坐着一个人时我很吃惊,是我神经过敏了,再见。”
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我想要她待在这里,可是我发现她的眼睛湿润了,并且在躲闪着我的目光,她的嘴唇颤抖着,她应该是要哭了,我顿时慌了手脚。我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她很善良,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假如她有空的话……
可是她已经走了。
我站在那里,为这次意外的相遇感到很困惑,我很想留住她的身影,这身影,在这次的相遇中令我难忘。现在我已经可以肯定了,在我眼中,她是最可爱的女孩子,因为在这次的相遇中,我记得她戴着帽子,所以我可以看到她那美丽的额头。更令我欣赏的是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张开时,眉毛与睫毛完美连在一起,眉毛与睫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清澈明亮;那双眼睛很奇妙地在不同的事物中停留。她眼中绽放的光芒有如那天上的彩虹色彩斑斓,令人觉得就像置身在布满树丛的峭壁上看到反射着阳光的溪水;她的表情转变之快,就如这流水中的树叶一般,瞬间而过。
我想这些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了。
关于这本字典,这次和它的相遇很凑巧,似乎是命运给我的一种暗示,总而言之,它具有非凡的意义,并不仅仅是一部字典。她说去丹麦做教师的事很可疑,因为她完全没必要说,并且她居然无缘无故地落泪了。
我一直在想着这些问题,一路走过了枞树林,来到了波伦兹河谷,我去了威尔泽道夫米尔吃晚餐。到了下午,上午时的燥热没了,随之而来的是令人舒适的凉爽。
然而,我并未像平常那样平静地来欣赏大自然,而是带着一种类似饮酒后的亢奋来感悟着大自然的神奇。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因为它在使感觉器官接受外在影响的同时,也让周围的事物变得那么朦胧。因而,也使得这种“甜蜜萦绕于心的思念”能够和其他思想进行融合。
假如我去俯视那时而奔腾时而慢行的波伦兹河,那么她的眼睛就像在午后那闪闪发光的河水。在一朵美丽的鲜花映入我的眼帘时,我想:“假如我们现在在一起,我就可以送花给她了。”我躺在陡坡上,风吹着枞树,发出的声音仿佛在诉说:“假如我是一个诗人,眼前的情景一定会唤醒我的创作灵感,我将写一首诗去赢得她的赞美,并且我将把我的感情从中悄然流露。”我甚至还为这首诗想到了一个主题。她就好像一道难题令我费解,“就好像”——我认为这几个字很有诗意——如果我能解开这难题,我就可以开启那“生命的宝藏”。可是,我却不会为我的语言押韵,也不能够组成一段有韵味的文字。
在我准备回莱森之前,天已经黑了。山坡别墅上方的月亮若隐若现。在灌木花园中,以及小溪旁边的丛林中,可以看到萤火虫在飞舞。点点光亮温柔地在空中舞动,向上盘旋,盘旋,回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精灵在打着灯。有时萤火虫的光照亮了周围灌木丛的叶子,有时一些萤火虫飞得很高,就像天空的星星。此时却是没有星星,天空漆黑一片,营造出一种沉寂的氛围。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也领略了这大自然的神奇之处。但今晚却又是另一番说不出的感受。我不想继续追究我此时的感受。这样刻意去想象意义何在?现代作家一定要这样吗?何必把水说成一氧化二氢呢?就算人们听得懂,但也没必要这么麻烦,且令人费神。神创造了水,所以有资格了解它。我只能肯定的是,在登山时,我的心脏会剧烈地跳动。我停下来去看下面的山谷,看到一些飘忽的小光点,挨着窗灯的树叶清晰可见。此时,我突然感到周围都是一些陡峭的岩石,它们似乎与我处于同等距离上。
在可以直通房门的石阶上,有一个绽放出磷火的小光点。当我划亮火柴时,原来那是一只灰色的毛毛虫。等火柴熄了,它就发出了光。我不想打扰这神秘的小虫。除了白天,连续三个晚上,它一直现身在这地下室窗口边的石阶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左右着这小虫子,令它一直停息此处?又或者它是在耐心等待那不可能出现的配偶?为了引起对象的注意,它把心中无限的爱意燃烧成光……而我们是不是也如此呢?——虽然,我们的心里也藏着这样一种热情,不像那虫子让人“透过表面看到热情如火的心”。
也许,我也很需要这种神奇的力量!因为,当我在床上(总是感到有点潮湿)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那个小发光体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在我一些乱糟糟的梦中总有它的身影。
4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去看了小虫出现的位置,果然它们已经不在了。我想,如果它今晚再来,那么它一定是在暗示我和那位美丽的邻居有缘来进一步发展。
我去拜访了那位小学校长,他曾答应为我介绍一些当地的美景,更关键的是,他和那位美丽的女教师有一点亲戚关系。
正值假日,我看到他戴着帽子在菜园子里劳作,我的到来令他很高兴。我们寒暄了几句,他带我去了一条比较模糊的小路,一路上,他特别兴奋,除了用德文Kreuzfidel[6]以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此时的状态了。在交流中得知他曾花了不少时间研究学问——很可能在酒馆里花的时间要比在学院里多——而那段得意的时光令他终生难忘。他不停地唱着《学生歌曲集》里的小曲。有很多歌能证明他品味不高,如——
“在大厅,
墙上,
有一只老甲虫,
你看它多么得意,
你看它翩翩起舞。”
紧接着,他又借机唱了一些战争年代的老歌。爬山时,我加快了速度,当我超过了他时,他在后面总是脱口唱出1813年萨克森地区流行的讽刺诗歌——
“且慢行进,
且慢行进,
给奥地利一个施展攻击的机会。”
但是,假如我慢下来,他就会唱——
“你,汉尼曼,
你走在前面,
你的厚皮靴,能挡住正面攻击。”
这是1864年的纪念歌曲,“汉尼曼”这个名称在丹麦人耳朵里听起来并不那么舒服,可是这个反应迟钝的德国人未能周全地考虑到这一点;可是看到他的心情非常好,我只能在内心里表现出自己的爱国,而没有真正生他的气。在我们歇息的时候,他一般会讲他学生时代或战争时候的故事,在谈及后者时,他很淡定,语气也很平和。
“你说得很对,这烟草相当不错。”吃完晚餐后,他抽着烟斗时说,“你知道我碰上了什么巧事吗?这种烟草的品质曾经多好啊,在整个德国都很有名气的——阿尔斯塔德-泽吉尔烟草。嗯,我曾经对你说过,因为肩膀中弹,躺在弗兰斯堡的军医院里,等我逐渐恢复时,医生同意我抽一小杆烟。首先我得强调,我出生在阿尔斯塔德,那时我母亲还在那里,她会时常邮寄些东西给我,因为不用付运费,她常在有盖子的大篮子里放一包烟草寄给我。再说说我吧,刚点好烟,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我旁边有个人——是个丹麦人,在杜培尔被抓起来,在监狱里差点丧生在刺刀下——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开始用鼻子吸气,从他那很享受的表情中,我可以肯定他对这烟味很感兴趣。所以我刻意喷出更多的烟,他则在一旁努力地吸着。‘我担保。’他说。‘什么?’我反问道。‘有股硫黄的味道。’‘错了。’他说着一口标准的德语:‘我以性命担保,你抽的烟肯定是阿尔斯塔德-泽吉尔的烟草。’‘你猜对了。’我说,‘那我问你,你凭什么确定这就是阿尔斯塔德-泽吉尔的烟草?’‘这我肯定知道啦,因为,当我四处做生意时,我曾在阿尔斯塔德卖过两年的火柴。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接触过这种好烟了,可是此时一闻到这股熟悉的味道,我就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在天鹅广场与斯密特街转角的地方跟着我那好心的师傅一起做事了。’‘你说什么?’我很激动地叫,烟斗都拿不稳了。‘我没有说谎。’他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以前是跟着我爸爸干活的了!’——你想啊,这太巧了!说到这里,我逐渐地回忆起了他曾经的模样——虽然他此时满脸长着一把真正的汉尼曼式的大胡子……最后,我递了一杆烟给他,也许我应该给他一颗滚烫的子弹。”
在他讲的故事结束之余,我赶紧把握时机,问他亲戚的情况,等他说了半天的家族故事后,我终于得到了回报,听到了明娜·杰格曼的名字——“房·齐德利兹家那位可爱的小女家庭教师,我想你应该见过她。”
刚开始谈论她时,校长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父亲曾经在公立中学当老师,一年前过世了。她母亲把空余的房间腾出来出租,这女孩为了给家里增加点收入就教外国人德文和开设口语班等。而现在就不同了,为了多赚点,她就去给人当家庭教师了,一般她是跟母亲在德勒斯登的一条小街上住着的。
校长所讲的都很平凡,这个事实打破了我对她浪漫的遐想。
“我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去和外国人打交道总是不太好的。”他一边说,一边弹出烟斗里的烟灰。
“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害怕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哼,因为你不知道和你交往的是些什么人,而这有可能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
“那杰格曼小姐有过这种糟糕的经历吗?”
“还真有。有一个也是来自丹麦的年轻画家,他非常靠不住。他遗弃了她,她太无辜了。”
“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他们订过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