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灰色笔记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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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塔南太太回到家中,贞妮似睡非睡地蜷缩在被子里,她将已经烧得红透了的小脸抬了起来,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母亲,之后又将眼睛闭上。“把皮斯带走,它吵得我没法睡着。”
丰塔南太太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脑袋一片空白,独自坐定,手套都没想到去脱掉。是否感冒也要侵袭她?“我需要静下心,需要坚韧,需要坚定信心……”她低头祈祷上天。等到她站起身来,她知道她下面要做的事情了:把她丈夫找回来。
她从前堂经过,在关着的门前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一手推开了房门。这间房相对于其他房间而言更加凉快,现在还没有人住进来,房间里溢满了一股马鞭草、柠檬一类植物的芳香和略微带有一些潮湿的衣服还未干掉的霉味,她把窗帘卷起。房子的中间放着一张桌子,灰尘肆虐在有着吸墨纸的垫板上,可是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纸,也没有任何留言。旁边的家具锁眼里插着一把钥匙,她把抽屉打开,里面堆放着一摞信,夹着几张照片,一把小扇子,一角有一只很平常的墨黑色的绢制手套,被攒成了团……她的手一下停在那里僵住了。她回想起了一件事情,一瞬间失了神,眼神望着远方……就在两年以前,有一个夜晚,她从码头坐公交车经过的时候,她确定,将腰板挺了挺,她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老公热罗姆,身边还环抱着一个女人。很确定,他俯下身对着这个在凳子上流泪的女人,从这个时候开始,千百次冷漠的幻想因为这次见到的情景而萦绕在她心里,愿意再次勾描其中的故事:那女人庸俗不堪,看起来十分困苦,她将整个帽子掀起来,从超短裙下面仓促摸索出一块很大的白手帕。特别是热罗姆表现出来的神情!哎,看她丈夫的样子,她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了那个夜晚对于她丈夫来说是什么样的状态!自然有些可怜,她是了解他的,实际上他的性子有些柔弱,感情很丰富,内心里也会有些不开心,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自己就变成了这件上不了台面来的事的对象;有一些冷漠,就是这样的,他将身体稍微向前倾斜了一些,可是却没有和盘托出;她敢肯定瞧见了情人自私为己的勾当,类似于这种的盘算他可不算是少的,不用怎么讲,还会有其他类似这样的场合在等待着他,他即便心里有些可怜的心气儿,内心世界里也感觉有些可耻,可是却已经拿定好了对策,就仰仗着这些泪水,立刻分道扬镳!所有的事情一刹那在脑海里渐次明朗起来,当这种甩不掉的困扰再一次侵袭她,她就会感到全身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整个头都昏沉沉的。
她赶快逃离了那间房子,将门快速地锁紧。
她忽然记起了一件小事:一个名叫小玛丽埃特的女仆人,就在半年前她无奈地把这个仆人辞退了,她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她强制将自己心底里的厌烦按压住,没有徘徊不定,直接一个箭步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第五层是一个厨房,仆人走的楼梯就是直接通向那边的。过来开门的姑娘名叫玛丽埃特,一头金色的秀发,脖颈的后面,散落着一些头发丝,两只眼睛里满是天真善良,其实她还只是个小孩儿。独自一个人,脸颊上有些羞红,可是眼神无比清澈透明。
“能够再次见到太太我真的是太开心了!贞妮小姐,她应该一直都在长高吧?”丰塔南太太有些犹豫不定,看起来笑得有些难受。
“玛丽埃特……把我先生的住址给我。”
那小姑娘的脸红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看起来还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住址?”她一个劲儿地晃着头,她不晓得什么住址,换句话说她什么都不晓得:老爷从来没有在那个酒店里住过……老爷差不多很快就把她给甩了。
丰塔南太太早已经把眼帘垂下了,向着门口走了过去,她不想再听到其他一些事情。静默了一刻钟,只听到水滴答滴答地溅到锅里一个劲儿地发出响声,丰塔南太太麻木地摆了个手势:
“水开了。”她轻声说道。她朝着后面退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在这里过得应该还可以吧,小姑娘?”
玛丽埃特一声不吭,可是等到丰塔南太太将头抬起来的时候,与她目光相对,却看见了某种扎根在内心里野性的味道:她如同幼童一样的小嘴唇半闭着,略微露出了一点牙齿。这片刻的犹豫两个人都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最终那个姑娘磕磕巴巴地讲道:
“能否去问一下……珀蒂-迪特勒伊太太?”
丰塔南太太没有听到她大声哭叫。当她走下楼的时候感觉就像是逃离火场一样。这个名字一下就可以解释出有太多次不久才留心到却又不久忘记的偶然,这一刻忽然变得有些存在的价值了。
她一下就跳进了一个空的出租马车,这个时候的她想赶快回到家里。可是当她刚把家里的住址说出来,忽然一种无法抑制的欲望一下掐住了她的咽喉,她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去蒙梭路。”她对马车师傅说道。
不久,她就出现在她的表妹诺艾米·珀蒂-迪特勒伊家门口。
过来给她开门的是位有着一头金色秀发、皮肤白皙、一双热情待客大眼睛的十五岁左右的姑娘。
“嗨,尼科尔,你妈妈现在在家里吗?”
她能感觉到这个孩子正用惊异的眼神在上下打量自己:
“我现在去叫她,苔蕾丝姨妈!”
丰塔南太太一个人待在前堂,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将手压在心脏的位置没放下来。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看看周边的环境。这个时候门开了,阳光洒进来,瞬间将整间屋子照得明亮起来。这间屋子就好像是一个单身贵族的小窝一样,随意中透着精致。“据传说自从她离婚之后整个人就变得郁郁寡欢。”丰塔南太太独自思索着。这个想法点醒了她,就最近这两个月以来她的丈夫没有给她一分钱,对于家里支出这一块,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或许是瞧见了诺艾米如此华贵的生活,更激发了她的这种感叹……
尼科尔并没有转过身来,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丰塔南太太愈加感觉喘不过气来,想走到客厅里坐一会儿。钢琴没有合上,沙发上散落着一张《时装报》;桌子上散落着一些香烟,花瓶里插了很多红色石竹花。四周看了一圈,她越发感觉有些不自在了,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哎,他就在这里,每一处都有他的痕迹,他将钢琴靠在窗子旁边,就和在自己家里的格局一样!肯定是他没把钢琴的盖子合上,假设那要不是他,那也是为着他才把这些曲谱散落着的。他钟情于这些宽宽大大的矮沙发,身边的香烟伸手就能够得着,那一刻她好像已经看见他随意地靠在那里:衣服干净利索,眉梢里满是笑意,手上拿着一支烟。忽然她感觉到地毯上传来轻微的声响,让她一颤。诺艾米过来了,身上穿着带碎碎花边的衣服,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有着一头栗色的秀发,身材有些发福,高高大大的。
“你好,苔蕾丝,很抱歉,自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的头就一直在疼,床都起不来,尼科尔,去把窗帘拉低一点。”
她的眼睛和皮肤的光泽出卖了她,然而她一直都说个不停,正好泄露了这次登门拜访给她造成了困窘,困窘最后演变成忐忑不安。苔蕾丝姨妈轻声和孩子说,声音里满是温柔:
“我想和你妈妈单独聊一会儿,亲爱的,你愿意回避一下吗?”
“去吧,去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做功课!”诺艾米大声嚷道。之后就露出一个十分丰富的表情,“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几乎是让人忍受不了的,已经想在客厅里撒欢儿了!贞妮也这样吗?可以这么讲,我之前也是这样的,记得吗?这让妈妈非常头疼。”
丰塔南太太这次拜访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拿到她想要的住址。可是自从来这儿之后,明白热罗姆已经非常强烈地压抑着她,耻辱就在跟前,瞧见诺艾米喜庆却又俗气的美丽,在她看来感觉十分刺眼。她再次输给了自己的一时冲动,做了一个十分感性的决定。“快坐呀,苔蕾丝。”诺艾米说。
苔蕾丝并没有坐下,相反却向着她表妹的方向走了过去,朝着诺艾米伸出了手。她整个动作自然不做作,很沉稳。
“诺艾米……”她讲道,之后就全部说了出来,“把我的丈夫还给我。”珀蒂-迪特勒伊太太脸上优雅的微笑一下僵在了那里。丰塔南太太握着她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不用辩解,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问题在他那里……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顿了一下,没接话。诺艾米并没有设立防备。丰塔南太太对于她的静默不语还是很感谢的,这样并不是承认,却是说明了她并不是那种过于精明滑头的家伙,立刻躲避掉忽然降临的打击。“听我说,诺艾米。我们两家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的女儿,我两个小孩儿也全都长成大人了,达尼埃尔也已经十多岁了,这样会树立坏例子,不好的习惯是会传染的!我们绝对不能容许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是不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不会是我一个人遇见这种状况……和忍受这种痛苦了。”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后来就变成了哀求的语调,“请将他还给我吧,诺艾米。”
“但是,苔蕾丝,我可以对你担保……你绝对是疯了!”年轻的少妇冷静了下来,眼神里写满狂躁,嘴唇紧紧地闭着,“就是,你真的疯了吗,苔蕾丝?我允许你为自己辩解,一时半刻搞不清楚你的脑袋是在做梦还是现在你的脑子已经完全混乱,思维混乱,你得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
丰塔南太太并没有回她,只是用凝重、柔情的眼神看着她的表妹,就好像是在说:“让人怜悯的冷漠的灵魂!你看起来比实际上的样子更美!”忽然,眼神滑落到了凸出来的肩膀的那个地方,细嫩的肌肤如此丰满,像花枝乱颤般地隐藏在衣服下面,就像是困在铺设的网里的猛兽一样。眼下的一切是这般真实地存在着,这让她不由得将眼睛闭上,愤怒、仇恨,却又瞬间闪过的凄苦的情绪显现在她的眉梢,她想有个结果,可是貌似她的勇气已经全部消耗殆尽。
“或许是我弄错了……只要把住址拿给我。不然的话,这样也行,我不强迫你一定要把他的住址给我,但请你代为转达,我一定要见到他……”
诺艾米将身子挺了起来。
“代为转达?我哪里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啊?”她的脸几乎都红透了,“你就这样胡乱揣测还像不像话?是,热罗姆有时候是会过来看看我,可是之后呢?也没必要对我们俩姐妹隐瞒这些啊!真的是!”她很自然地提醒她,讲出了一些刺人的话语,“等我要是见到了他,就会跟他说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他才真的会开心死呢。”
丰塔南太太朝后退了两步。
“你讲话还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啊,那你让我说什么?”诺艾米回辩道,“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那是她自己没本事!假如热罗姆从你身上看到了他想寻觅的东西,你也就不用追在他后面赶来赶去的了,亲爱的!”“真的?”丰塔南太太不由得陷入了思考。她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可是她又很担忧,担忧会只剩下她自己,找不到热罗姆住在哪里,没有办法让他回家。她的眼神开始温柔了些:“诺艾米,刚才我说得太冒失了,你别介意,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贞妮生病了,两天两夜都烧个不停。我自己一人。你也是母亲,你应该能够懂得在生病的小姑娘身边一直守着是一种什么滋味……热罗姆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连一次都没回过!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做什么?应该让他知道他的闺女生病了,他应该回家!你和他说说吧!”诺艾米顽固而心狠地摇了摇头。“哎,诺艾米,你没有这么狠心的吧!听着,所有的我全都说了。贞妮现在还在发烧,这是千真万确的,我都着急死了,可是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她的声音越加低声下气,“达尼埃尔离家出走了,他失踪了。”
“失踪了?”
“我要找到他。在这种状况之中,我不能再这么孤单一个人……身边只有一个发烧的小姑娘……是不是?诺艾米,你就跟他说要他回家就行。”
丰塔南太太以为这个少妇会妥协,可是她的眼神里闪现出的只有同情。她转过身,将手臂举起来大声说道:
“天啊,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我老早就和你说过了,我真的没办法啊!”这个时候丰塔南太太没有回应。诺艾米很气愤地忽然转过身去,脸上像火烧云似的:“你难道不信任我吗,苔蕾丝?算了吧,你一清二楚!他骗了我不止一次两次,你懂吗?他跑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喏!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丰塔南太太脸色刷白刷白的。她机械地重复道:
“跑了?”
少妇扑倒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头枕在靠垫上,“啊!你知不知道他真是折磨我!我太容易原谅他了,他可能感觉我一直都会原谅他的过失!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他拿最下流的方式侮辱了我,就在我眼皮底下,就在我自己的家里,他勾引我随手使唤的一个十九岁的女用人,就在半个月前,女用人拎着衣服偷偷溜走了!可是他呢,他却在门外的车里等她!就是这样的。”她忽地站起身来大声嚷道,“就在这条路上,就在我家大门口,青天白日的,在所有人的面前——只是为了这个女用人!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吗?”
丰塔南太太将身子靠向钢琴的一边,试图站稳一点。她瞧着诺艾米,却冷漠无视。眼前飘过一个幻象:她又瞧见了之前的玛丽埃特,楼道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悄悄溜到七楼,不得不看个明白,被辞掉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十分后悔,想要求得女主人的谅解,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坐在凳子上一席黑色衣服哭天抹泪的女工,之后她发现了坐在她身边的诺艾米,她转过身子。可是她的眼神又不自主地放到了这个扑倒在沙发上的精致的女人这里。
肩膀半裸着,因为哭泣的原因整个肩膀在微微颤动,这让她衣服的花边有些飘动。眼下的形象真的是让人无法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