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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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正当冬妮从外面走回来的时候,在孟街跟布来登街转弯的地方突然碰到了格仑利希先生。“小姐,我在府上没有见到您还真是难过极了!”他说,“我并非冒昧地到府上见您的母亲,得知您不在家还真是让人相当可惜,幸好在此处又见到了您,我是多么的欣喜啊!”
由于格仑利希跟她说话,布登勃洛克小姐被迫停下了脚步;不过她那半眯着的、黯淡的眼睛却一直停留在格仑利希胸前左右。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讥诮的、冷漠的微笑,当一个年轻姑娘打量一个她决心不去搭理的人时通常都是这样。她稍稍动了一下嘴唇,她要怎么回话呢?嗨!一定要找一句可以让这位本迪可思·格仑利希无法还击的话,清理掉他。但是必须是一句精妙、狠毒而且分量十足的话,这句话一方面要锐利地刺伤他,一方面要让他佩服。
“遗憾的是这种高兴只是单方面的!”她说,目光依然注视着格仑利希先生的胸部;当她射出这支毒箭后,便暗自为自己说的这句尖刻的话扬扬自得。她将头往后一扬,面孔涨得红通通的,将格仑利希独自搁在了那里便急匆匆走回家了。回到家里才得知,家人早已邀请格仑利希先生在下周日来吃烤牛肉。
格仑利希先生终究还是来了。他穿了一件款式不是很流行却也裁剪得恰好合身的礼服,上窄下宽,这套装扮给他增添了一分沉稳庄重的气势,他红光满面,一直都是笑脸相迎,稀稀落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须擦了香水,烫着波纹。他吃着蛤蜊肉,菜汤,炒鲽鱼,配着奶油的土豆和花甘蓝的煎牛肉,樱桃酒熏制的布丁,夹罗克福尔甘酪的黑面包。他每吃一道菜都要说上一句不同的赞美之词,并且相当幽默地说出来。例如,他把一枚装着甜食的勺子举起来,眼睛注视着壁毯上的一个人形,独自大声地念道:“请上帝宽恕我吧,我确实别无他法;我早就吃了一大块了,但是这个布丁实在太美味了,我必须请求我们这位慷慨的女主人再给我一块!”然后他对参议夫人扮了一个鬼脸。他和参议聊着商业和政治上的事情时,他的观点既义正词严又十分老练;他跟参议夫人聊戏剧、社交和化妆;他跟汤姆、克利斯蒂安,还有那位可怜的克罗蒂尔德,连同对小克拉拉和永格曼小姐都说上几句恭维的话。冬妮一直都沉默不语,他那边呢,也未敢再靠近她,只是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显露出一副又悲伤又深情款款的神情。
格仑利希先生这天晚上告别之后,进一步加深了他初次造访时给人们留下的印象。“真是一位有着良好教养的先生。”参议夫人赞叹说。“一位十分让人敬佩的虔诚教徒。”参议赞不绝口。克利斯蒂安将他的言谈举止模仿得更加逼真了。就只有冬妮紧锁着眉毛跟大家道了一声“晚安”,因为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绝不是她最后一次跟那位以非同寻常的速度赢得她父亲欢心的人见面。
果然不出所料,在一天下午她拜访了几位朋友回来之后,顿然看见格仑利希先生悠然自得地坐在风景厅里,他正在给参议夫人诵读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威佛利》。他的发音相当漂亮,听他说,因为业务的兴旺,他也需要经常跑到英国去。冬妮手里拿着另外一本书坐到比较远的地方,格仑利希先生低声地问:“小姐,我读的这本书不太符合您的品味吧?”她听后便将脑袋一扬,回答了一句相当刻毒的话。这句话大概是:“相当不合我的品味。”
但是这句话并没有让他感到尴尬,他开始说起了他过早逝世的父母,跟大家说,他的父亲是一位传教士,一位十分虔诚的宗教牧师,同时也十分通情达理。从这之后,格仑利希先生回了汉堡,他来告别的时候正好冬妮不在家。“伊达,”冬妮对永格曼小姐说,她总把所有的知心话说给永格曼听,“那个人可算走了!”但是伊达·永格曼却告诉她:“孩子,你就等着看吧!”
一周之后,在餐室里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冬妮九点钟从楼上走下来,看见她父亲依旧坐在咖啡桌前,待在母亲旁边,冬妮觉得有些惊讶。她让父母吻了吻自己的前额后,便兴致勃勃地坐到座位上。她胃口大开,将糖、奶油和绿色的香草牛酪拿过来。她的双眼由于刚起来的缘故还有一些红肿。
“爸爸,我可以在这时候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边说边用餐巾垫拿一个热鸡蛋,然后拿起来用汤匙剥开。
“我今天是在等睡懒觉的人呢!”参议说。他吸着雪茄,不停地用一份卷起来的报纸轻轻敲打着桌子。此时的参议夫人已经用缓慢而优雅的姿态吃完她的一份早餐,正将身子往沙发背上靠。
“罗克蒂尔德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参议言辞恳切地说,“要不是我和你母亲谈论一件跟我们小女儿有关的正事,我也早就该去做事了。”
冬妮既好奇又惊讶地看了看她的父亲,然后又看看她的母亲,嘴里正含着一口奶油面包。
“你先吃早点吧,孩子。”参议夫人说,冬妮却忍不住把刀子放下来,喊道:“快告诉我,是什么事,爸爸!”然而参议却仍然玩弄着报纸,不慌不忙地说:“你先吃吧。”
此时的冬妮已经没有了食欲,她便不动声色地喝咖啡,吃着鸡蛋和绿奶酪面包,一边暗暗揣测这件事情。一股朝气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变得有些惨白。别人递给她蜂蜜的时候她谢绝了,没过多久便轻声地说她吃好了。
“我亲爱的孩子,”参议再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我们想要跟你说的事情就在这个信封里。”他此时不用报纸,而是换成了一个淡蓝色的大信封敲打桌子,“简而言之: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我们都认为他是一位厚实和蔼的人,近日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在他逗留在这里的一段日子中,对我们的女儿十分爱慕,为此他正式提出求婚的请求,我们的乖女儿,你对这件事情有何看法?”
冬妮低下头,将身子朝后靠,右手拿过餐巾上的一只银圈慢悠悠地来回转动。忽然,她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早已变得幽暗无比,满含泪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我——?我哪里招惹他了?!”说着便哭出了声。
参议看了他妻子一眼,困窘地看着放在眼前的空盘子。
“亲爱的冬妮,”参议夫人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为何如此激动呢?你可不用担心,父母总会为你的幸福考虑的,对吧?他们不会劝着你将别人所给你的一个机会拒之于千里之外。我深信,到目前为止你对格仑利希先生是毫无特别情感的,但是我跟你保证,日久生情,像你这么年轻是没办法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你的理性跟你的情感一样,都是一片迷茫,你理应给自己的感情一点时间,而且理应开动你的脑筋,倾听我们这些为了你的幸福操劳谋划的人,听那些经验丰富之人给你的忠告。”
“我实在不了解那个人,”冬妮满是委屈地说,一边用麻纱布的餐巾拭擦眼睛,餐巾上残留着鸡蛋的污点,“我只知道他留着金黄色的连鬓胡子,生意兴旺……”她的嘴唇因为哭泣而抽搐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参议忽然一阵心软,将椅子移到她面前,面带笑容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的小冬妮,”他说,“你想要了解他的什么呢?你只是个孩子,你要明白,就算他在这里住的是一年而不是四个星期,你也无法更好地了解他的一切。一个小女孩是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的,你得相信那些关心你幸福的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冬妮心烦意乱地哽咽着,如同一只小猫一样紧紧地将头依偎着那只抚摸她的手,“他到我们家来,跟每个人说了一些好听的话便离开了,然后写了一封信过来,说他要和我……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到这个的,我在什么方面得罪他了?”
参议再次笑了笑。“冬妮,这句话你已经说第二遍了,这样只会显得你很幼稚、很无知。我的小女儿一定不要以为我这是在逼迫你、折腾你。所有事情都要静下心去斟酌一下,并且必须要心平气和地去思量,因为这可是关乎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也准备先这样给格仑利希先生回一封信,不拒绝也不答应,还需要考虑很多事情。呐!觉得如何?就这么做吧!爸爸现在要去做事了。贝西,再见!”
“冬妮,你还是先吃一点蜂蜜吧!”当屋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的时候,参议夫人说。冬妮却低着头,一直静静地坐在她的位子上。“一个人总要先填饱肚子的。”
冬妮的眼泪逐渐变干了。她的脑子有些热乎乎的,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思想……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件事啊!尽管她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嫁给一个商人做妻子的,跟一个人结下一门幸福美满的姻缘,并且此人一定得配得上自己的家世、财产……但是如今突然在这个问题上第一次遇见这么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想跟她结婚!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应该如何应对呢?对于冬妮·布登勃洛克来说,如今突然被牵扯到这些她从来只从书本上看到的深沉而恐怖的词汇里,像什么“承诺”啦,“求婚”啦,“终身大事”啦,天哪!一刹那便出现了一种怎样的不同境况啊!
“妈妈,你呢?”她说,“你也要劝我,劝我答应吗?”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出“答应”这个字眼。因为她认为这个字听来那么的浮夸且别扭,但是最终她还是说出来了,她生平第一次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两个字。对于刚才的那种心烦意乱她觉得有些尴尬,她已不像之前那样,觉得跟格仑利希结婚是一件无比荒谬的事情,恰好相反的是,她现在开始为自己处于一个重要地位在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得意之感。
参议夫人说:“孩子,是劝你结婚吗?爸爸这样劝你了吗?他只不过没有让你拒绝而已。如果让你拒绝了,不管是我还是他,都是相当不负责的。此次别人提亲,可真算是一门美好的婚姻。我亲爱的冬妮!你能够舒舒服服地待在汉堡,享受着优越的生活。”
冬妮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在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种错觉,穿着绫罗绸缎的仆人,就像在外祖父的客厅里看到的那样,问格仑利希太太早上是否要喝巧克力茶?这句话是无法开口问的。
“正如你父亲所说的那样,你还有时间去想想这件事,”参议夫人继续说,“不过我们得让你明白,像这种可以让你获得幸福的时机并非每天都有,而且这段婚姻可是你的责任和命运事先给你安排好的。没错!我的孩子,我得跟你说明白了。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这条路是你命中注定的,你自己也明白。”
“的确,”冬妮若有所思地说,“那是肯定的。”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对家庭和公司所承担的责任,并且她以此为骄傲。她,安冬妮·布登勃洛克——搬运工马蒂逊在她跟前想要摘下破旧的礼帽深鞠一躬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作为参议的女儿,她仿佛是一位小公主一样地在城里四处游荡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她对自己的家族史一清二楚。她知道她的远祖定居于罗斯托克的制衣匠家世显赫,从那时起他家便蒸蒸日上,已越来越兴旺。她有责任为将自己的门第和“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发扬光大而献出她的一臂之力,跟一个门第高贵的家庭联姻。汤姆在办公室里工作不也是如此吗?没错!这门亲事正好恰当不过了。只不过要撇开格仑利希先生,她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人影,他那张长着金黄色鬓须,红通通而笑眯眯的脸,鼻翼上的肉瘤,细碎的步子,她仿佛触到了他的羊毛衬衫,听到他轻声细语的话。
“我十分了解,”参议夫人说,“要是我们可以安静地思考一番,就会想通了,没准我们便已将事情决定好了。”
“啊!不要!”冬妮喊起来,随着喊声她瞬间又冒出了一腔怒火。“和格仑利希先生结婚实在太荒谬了!我一直都是用刻毒的话来讥讽他,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能忍受得了!他或多或少应该有点男子汉气概吧!”
说到这,她开始拿起一块黑面包然后抹上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