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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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布登勃洛克一家没有出去旅行,就连在克利斯蒂安和小克拉拉的假期里也没去。参议声称,繁忙的业务让他无法脱身。另外,也是因为安冬妮犹豫未决的婚事,让这一家人被迫留在了孟街房子里。参议亲自给格仑利希先生回了一封极其富有外交辞令的信,尽管早就寄出去了,但是这件事情因为冬妮的固执而耽误了下来。一说到这件事情,冬妮总会像个小孩一样哭闹着撒娇。“妈妈,我不要。”她会说,“我无法忍受那个人!”她将最后两个字咬牙切齿地说出来。不然就是义正词严地跟参议说:“父亲!”——冬妮通常都是喊“爸爸”的,“我永远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要不是发生了下面这件事,冬妮小姐的婚事肯定还要拖得更久。这件事大概是在餐厅里那次谈话后的第十天发生的,时间正好是七月中旬。
一天下午,天气晴朗而温暖,参议夫人出门了,冬妮独自拿了一本小说在风景厅的窗子旁边坐着,这时候安东给她递来了一张名片。她还未及时去看那名字,一位身穿窄腰宽下摆的礼服、豌豆色裤子的人已经来到了屋子里。来的这个人正是格仑利希先生,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恳求哀愁而深情款款的神情。
冬妮惊了一下便从椅子上跳起来,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逃离餐厅一样。这可怎么办?怎么和一个跟自己求过婚的男子说话呢?她的心如同小鹿乱跳一般,跳到了嗓子眼,面如土灰。只要跟格仑利希先生保持距离,无论父母煞有介事地商谈也好,还是对自己本人和自己的决定忽然认识到的重要性也罢,她都认为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就在这里,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觉得自己的泪水就要奔涌而出了。
格仑利希先生张开手臂,迈着步子,微斜着头朝她走来,那个姿势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请赐我一死吧,要是你乐意的话!”“这可真是天意啊!”他喊道,“我第一个遇见的人是您,安冬妮!”他这次喊的是“安冬妮”。
冬妮右手拿着那一本小说,身子笔直地站在椅子旁。她噘着嘴,咬牙切齿地将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每说一个字便把脑袋快速地往上扬:
“您—想—要—干—什么!”
泪水早就打湿了她的眼眶。
格仑利希先生由于自己过于激动,他并没有领会到冬妮小姐的抗议的口气。
“我没法等下去,不得不急忙地赶回来了。”他急切地说,“一周前我接到了您父亲的亲笔信,这封信让我充满了希望!您想一想,安冬妮小姐,我如何能再这么飘浮在半空中呢?我无法再忍了,便跨上一辆马车急忙赶到这儿。我在汉堡旅店里预订了几个房间,就立刻到了这里,为了能够从您嘴里听到那个具有决定性的最后一字,这个字会使我获得无法言表的幸福。”
冬妮木然地站在那儿,因为惊愕而将眼泪给吓回去了。原来这就是父亲写的一封谨慎的信的妙处啊!这封信本打算将这件飘忽未定的事情无限地往后推迟,她结结巴巴说了几遍:“您理解错了!您理解错了!”
格仑利希先生拉过一张靠背椅,紧靠在冬妮窗前的位子上坐下来,同时也逼着她坐下,接着朝前俯下身子,将她那只垂下去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情绪激动地说:
“安冬妮小姐,从那天下午第一眼见到您……您是否记得那天下午?当我初次在您的家人中看见您那髙贵而美轮美奂的身影时。您的名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他再次纠正道,“铭记于心”,“从那日起,我唯一的心愿、我最急切的愿望便是能和您成为终身伴侣。您父亲的信让我有了一线希望,我请求您让这一线希望变成幸福的现实,您说好吗?我想我的希望不会因此变成泡影,您肯定会答应的!”说到这里他再次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凝望着她那双因为惊慌而睁大的眼睛。今天他并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又长又白,一条条青筋在手背上凸显出来。
冬妮茫然若失地望着他那通红的脸、他鼻子旁的肉瘤、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蓝得跟鹅眼一样。
“不,不要!”她惊恐地快速地喊起来,继续说道,“我不会同意的!”她竭尽全力想要保持冷静,但是眼泪依然流出来了。
“您为何如此不信任我,如此的犹豫不决?”他用十分低沉的、几乎是责备的语气问道,“您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小姐,但是我跟您起誓,我用一个男子汉的身份跟您保证,您当了我的夫人,一切都会应有尽有,我一定会双手奉上,您在汉堡的生活肯定不会委屈您的身份。”
冬妮猛地跳起来,抽回自己的手,泪水依然一直在往外流,她极力地喊着:“不!不要!我都已经说不了!我清楚地回绝了您,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我的天啊!”
此时,格仑利希先生也站了起来。他朝后退了一步,伸出手臂,两掌向上翻着如同一个有声望的人那样郑重其事地说:
“布登勃洛克小姐,您可知道,我是无法容忍别人这样的羞辱的。”
“格仑利希先生,但是我并未羞辱您!”冬妮说,她对自己刚才那些过分的话也感到了后悔。天啊!她为什么要面对这种事情呢?她做梦也不曾想过这种求婚方式。她一直以来都觉得只要说一句“您跟我求婚让我感到荣幸之至,但是我无法接受”,然后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
“您跟我求婚让我感到荣幸之至,”她尽力用平心静气的口吻说,“但是我无法接受,我现在必须要……必须要离开您,请您见谅,我要先走了。”
但是格仑利希先生挡住了她的去路。
“您是在拒绝我吗?”他失落地问。
“没错。”冬妮说,出于礼貌又加了一句,“实在很不幸……”
格仑利希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朝后退了两步,上身向一边斜侧着,食指对着地毯大声说:“安冬妮——”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可怕。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僵持了片刻,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是在威胁别人一样,冬妮的脸色惨白,泪流不止,瑟瑟发抖,然后拿湿手帕捂住嘴。一会儿之后,他转过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次步,仿佛是在自己家一样。最后,他在窗子旁停住,注视着玻璃窗外面渐渐变暗的天色。
冬妮慢慢地、谨慎地朝玻璃门走去,然而她还没有走到屋子中间就被格仑利希先生追了上来。
“冬妮!”他轻声呼唤着,一边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他的身子一直往下缩,直到慢慢跪倒在了她跟前。他的两绺黄色鬓须贴到了她的手上。
“冬妮,”他又叫了一声,“您瞧,您将我逼到这种程度,您的良心究竟何在,还有没有同情心?请您听我说,您看看您脚边的这个人,他已是注定要被毁灭、沉沦,要是……没错!他会忧伤他死去。”他悔恨地停了一下继续说,“假如您蔑视了他的爱情!我便倒在这里……您会如此残忍地对我说‘我讨厌您’吗?”
“不,不会!”冬妮突然改成了安慰人的口吻。她的眼泪已经干了,心头涌起了一股悲悯和感动的情绪。天哪!他肯定十分爱她,才将这件让她感到相当陌生、相当重要的事情做这般地步!她确实体会了这样的事情,这是真的吗?这种事也就只有在小说里才能见得到,而在当下平常的生活里,居然还真的有这么一位身穿大礼服的先生倾倒在自己跟前,苦苦哀求!她原本觉得跟他结婚是十分荒谬的事情,因为她觉得格仑利希先生太愚笨了。但是,天哪!在这一瞬间,他一点也不愚笨!他的声音和他的面孔都显示出一分真实的哀伤,这是一种真诚而绝望的乞求的表情。
“不,不!”她再次回答,相当感动地低下身子,“格仑利希先生,我并不讨厌您,您怎么能这样说!我求您赶快起来吧!”
“难道您不想把我杀死吗?”他再次发问。而冬妮也再次回答道:“不,不!”她的声音仿佛是一个母亲在抚慰自己的孩子。
“这便等同于您答应了我一样!”格仑利希先生呼喊着跳了起来。但是他看到冬妮惶恐的神色,又立马跪了下去,畏缩地劝慰道:
“好了,够了!安冬妮,您现在无须再说了!今天就不谈这件事情了,我请求您,我们以后再谈。再一次地,再一次地……再见!我要先回去了,再见!”
他很迅速地站起来,拿过桌子上的灰色大礼帽,吻了吻她的手,便从玻璃门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冬妮看到他在圆柱大厅里拿起他的手杖,接着在走道里消失。她心烦意乱地站在屋子中间,全身无力,一只垂下去的手还握着那块湿答答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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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布登勃洛克跟他的妻子说:
“我实在想不明白,冬妮有着什么样的借口,一直不肯同意这门婚事!不过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贝西,她总是喜欢玩乐,参加什么舞会啦,听男孩子献殷勤啦,还乐不可支。由于她知道自己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指不定自己就在暗地里有意无意地寻找对象,但是我了解她,我知道她的心还未放到哪个人的身上,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如果问她的话,她肯定会胡思乱想,犹疑不决。不过她自己是不会想到要找个意中人的,她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只要她答应了,便是她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就可以十分美满地安置下来,让她心满意足。没过几天她便会爱上自己的丈夫……这个人并不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人,这是实话,不过他的相貌在怎样的场合也是可以拿得出去的。况且,请容许我说一句商业上的术语,谁都无法跟一只羊要五条羊腿!如果她是想找一个相貌英俊又门当户对的,呐!这就得祈求上天眷顾了!冬妮·布登勃洛克总有一天会找到这样的人。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样做是有些冒险,再用商人的一句话来说,每天都有鱼群,但未见得每天都能网到鱼!我昨天上午和格仑利希谈了谈,这个人始终都没有放弃求婚的念头。我看了他的账单,他主动将全部拿出来给我看,跟你说,贝西,那些账单真值得用镜框装裱起来!我跟他表达了我的敬佩之意。虽然说,他的经营史并不算长,但是很有起色,真的很有起色!大概有十二万泰勒的资产,这仅是从现在的规模来说,因为他毎年都会获得丰润的盈利。我跟杜商家了解过,他们的答案看上去也不错:格仑利希的实际情况他们虽然不清楚,但是他们说他过着绅士一样的生活,结识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生意非常兴旺,而且规模越来越大。我向几个汉堡人打听过,如一位姓凯塞梅耶的银行家所说的话也让我觉得相当满意。总的来说,你了解我的心思,对于这门能够给我们家和公司带来好处的婚事,我真心希望可以早点成功,我们的孩子在精神上受到这样的折磨,我心里也觉得很难过。她仿佛被四面包围了,失魂落魄的,甚至话也变少了。不过要让我这么直接回绝了格仑利希,我也无法做到。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再三重复了,贝西,那就是我们家这两年来的境况很不理想。这并非是我们时运不济,绝对不可以这样说,兢兢业业的工作总是会获得酬劳的。生意波澜不惊,唉!只是太过于平静了,不过这方面,多亏我的小心谨慎才获得的。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做的生意就没有什么起色,基本上停留在原地。现在这个时期或许对商人不利,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我们的女儿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现在面前摆着一门任何人都觉得能够名利双收的婚事,她理应答应这门亲事!贝西,等待可不是个好办法,真的不是什么好办法!你再和她说一说吧!我今天下午已经尽我所能地劝过她一次了。”
冬妮在精神上觉得是被压迫的,这点参议说得没错!尽管她没有再说“不”,但是“好”这个字始终无法说出口。愿上帝帮帮她吧!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这么固执,始终都不肯同意。
这段时间里,一会儿是父亲将她拉到一旁,跟她说上几句“正事”,一会儿是母亲将她喊到身边,迫使她做出最后的决定。对于这件事,他们一直都瞒着高特霍尔德一家,因为这家人对孟街的人总带着几分嘲笑的情绪。不过,除了高特霍尔徳一家之外,就连苔瑞斯·卫希布洛特都知道了这件事,她跟往常一样,口齿清晰地劝慰了一大串,就连永格曼小姐都说:“小冬妮,你别担心!孩子,你肯定会和上流人在一起的。”另外,每当冬妮走进她外婆家那间让人羡慕的花缎糊壁的客厅,难免要听到克罗格老太太说:“顺便问你一下,我听到别人在说你的事,孩子,我希望你不要胡闹!”
一个周末,她跟她的父母和兄弟们一块儿坐在圣玛利教堂里,科灵牧师在高声宣读《圣经》,他刚好说到一个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就理应离开父母,跟随着自己的丈夫。忽然,他厉声大喝。冬妮惊讶地抬头望着他,看他是否在盯着自己,谢天谢地!他没有,他那颗硕大的脑袋转向了另一边,他仿佛只是在跟一般信徒们做普通的演讲。尽管这样,却对她进行了新的攻击,每一句话都好像是针对她的,这一点非常显而易见。一个年轻的、稚气未脱的姑娘,他说,还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自己的主见,却要违背父母的善意忠告,这是罪孽深重的!这样的人会被“主”唾弃的。说到这句话时(这句话也是科灵牧师最喜欢的一句),他时常慷慨激昂地将它喊出来。冬妮看见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投射到自己身上,伴随着他的叫喊又恐吓地把手臂一扬。冬妮看见坐在自己旁边的父亲是如何举起一只手来,好像在说:“啊!别这么沉重……”不过不用怀疑的是,科灵牧师肯定是受了父亲或母亲的旨意才这样说的。她面红耳赤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拼命地低着脑袋,觉得全体人都看着她一样。下个周末,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来教堂的。
不管她走到哪儿都一言不发,脸上面无表情,也没有什么食欲,时不时就叹一口气,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心碎,好像内心在痛苦地挣扎着。叹完气之后,她总会楚楚可怜地看着别人,她一天天地消瘦着,没有了以往那种活泼的朝气。最终参议说话了:“贝西,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们别这样折磨孩子了。一定得让她到外面去散散心,放松一下,冷静地思考一下;你会看见,到时候她便想开了。我抽不出时间,况且假期也即将结束了,不过我们在家里休息也没什么不妥的。昨天刚好碰到了特拉夫门德的老施瓦尔茨可夫到这里来了,也就是那个总领港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我也就随便说说,他便满心欢喜地同意让我们的闺女到他家住上一段时间。当然,我要给他一点补贴,她会有一个舒适的住所,能够洗海水浴,呼吸新鲜的空气,顺便把大脑厘清一下。让汤姆送她过去,所有都安排妥当了。最好明天就出发,不要延期了。”
冬妮欣喜地接受了这个安排。虽然她此时没有看见格仑利希先生,但是她知道他也在城里跟自己的父母协商,找寻时机。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呼喊啊,恳求啊,和她纠缠一遍。等到了特拉夫门德,住到陌生的地方,她便觉得安全了许多。于是,她兴高采烈地快速整理箱子,在7月末,跟护送她的汤姆一起坐上了克罗格家的豪华马车,欢天喜地地跟家人告辞。当马车朝城门外奔驰而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