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低语(2)
【木工间】
在平民社会里,木工间在大白天散发出的香味,大概只有面包房可与之媲美。那里的刨花堆,成了大人们变得像孩子一样温和、爱幻想的隐秘契机。一只只木讷的平刨、槽刨,狡黠的墨盒和相对冷落的锯子,形成一个非常本分、和气的空间。不同体积的断料、方木、钢铁的圆凿、榔头和外形奇特的半成品的柜子、椅子,在一缕从午间的屋顶斜折过来的光线里,静静地泛现出它们的赭红色、褐色、米黄色、灰白色,以及斜面的阴影、圆锥体的造型、椅脚的分叉……还有黑色、钢青色的粗大的红记号笔。这一切都形成一个空间奇特的雾,仿佛在工厂的大机器之间,迟迟不肯降落,让人忘掉窗外冷酷的体制、人群中“官僚猪”的嘴脸(他们只会不停地啃吃公文,丝毫不懂得一根好的榫头的用处)。我在工厂期间,常常躲进木工间的这阵雾里面。中午趁那里空无一人,倒在刨花堆里睡一觉,真乃“天下一大乐事”。闻着木花的香味,手上搓着随处可见的木屑,静静遥想那久远的森林,我不禁脑海里浮想联翩。世界上有什么奇异的诗句,能够计数出一根伐倒的参天松上的疤痕和它在生长的全部年代里,用自己嶙峋的身躯领略过的积雪、寒流?有多少鸟儿鸣啭,一度聚集在它的叶簇里?自始至终,即使把一棵树运上锯板机,让它在飞旋的锯条上被分片切开,木头仍散发出它固有的香气。当它生长的年轮被刀斧劈断,它仍旧泛现愉悦的色泽。它将在这里被制作成各种家用、民用器具,而在这之前,它不仅是人类家园的守望之神,也是家园的参与者、建造者。它帮助人们恢复信心,它的木料供人使用,它的树荫供人憩息,它还是火种的秘密的使者。每天,只要有太阳,木工间都格外明亮、宽敞。人走进去,看着那些树料、板材、工具,仿佛觉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个新的家园浮现在眼前。
【哭泣】
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哭泣是一桩既摆脱了生,也摆脱了死的事情。它和两者都背离,是人的灵魂在高度激昂的情绪下对生存的飞越、超脱,也是一种人在世俗中、在这个世界上的深深的下坠。必须有某种重物压在那些眼泪上面,压在人脆弱的眼睑上,这样一种放肆、不求劝慰的放声大哭才有可能发生。这样的哭泣,只有在人一生中几个非常罕见的时刻出现。有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仍哭不出来,或欲哭无泪,他这个人就没救了,就被事件给毁了。到了人生的某个地步,呼吸几乎已经窒息,哭是唯一的呼吸,那最好就痛痛快快地哭。并不是说哭一下,事情就解决了,恰恰相反,事情永不得解决,而且是永久的失落或遗恨。那么哭就是比较完满的结局,或者说,是它的有机部分。这时候,眼泪是对痛苦的一种稀释。到了苦难的阶段,人只有把他的影子部分都哭完、哭干,他才能——即使遍体鳞伤——走到阳光里去。表面上看,哭自然是脆弱的表现,但又何尝不是看不见的、无形的勇气的外延?尤其是如此放肆、旁若无人,对人世的欢乐在某个时刻里置若罔闻地哭泣,何尝不是真正有胆量、有魄力的人的做法?
【黄酒】
在酒类里面,黄酒有着更为奇特的渊源。它散见于江浙一带和长江流域的乡里民间,像那里的人一样十分普通,随处可见。每家每户的桌上、厨房间,都有一瓶至少是零拷的黄酒。即使不喝上几口,人们也用它做烧菜的料酒,兑一些在刚刚烧开的肉汤里,在鲜蹦活跳的煎鱼上或清炒的味道较重的蔬菜上,那汤、那鱼、那蔬菜(例如:菠菜或豆苗)就会散发出一阵原先没有的酒香。在刚端上桌的菜肴非常可口的热气里,你能清晰地闻出兑下去的黄酒味道。我到北方一些省份,菜的味道里的酒香就没有我在江南一带已经习惯了的那么好闻——如果用白酒烧菜味道同样不错但已完全不同——黄酒的颜色是清澄的暗黄色,像菜油的颜色,但没有菜油那么稠亮。闻上去几乎像一种奇怪的中药,喝在嘴里,或用舌尖咂一口,略微有些酸苦。闻着,酒气也很冲,并且不知不觉,到了你身上。不像地方上一些著名的土烧、白干或北方的高粱酒。因为后者的冲,很长时间只冲在你的喉咙、食道上,并在人的胃里保持辛辣的酒劲。黄酒喝下胃里,除了一阵暖热,没有别的异样反应。所以老百姓认为适量喝点黄酒是“暖胃”的。但喝它的人,往往就不知不觉过量,并醉倒。黄酒带有中国古代社会和文明、底层人生活、穷人的命的性格。它的酒精成分里带有某种中国哲学里特有的顺从、宽厚、无奈和苦难意识,甚至它的幽默感以及旧的、已经有点破烂不堪的时间意识。喝它的这个国家的人民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闷、守旧、绝望、温存……它带上了穷人,尤其是江浙一带穷人眼睛里那种颓废、知天命而又老实的眼神,带上了它混浊的泪滴——这种酒的乖僻和人的乖僻在地理上的神秘结合组成中国文化不解之谜的一部分,它的乡村的一部分。人们不知道这种酒准确的酿制年份,但它的配方里的时间意识是停滞的、混淆的,它从一开始就取消了喝它的那些人脑子里有关时间、年代、事物的现实概念。如果加以排列,可以把黄酒跟生姜、杀死的鲜鱼、冬天的薄雪、穷人瘦削的胸脯、河滨里的乌篷船、旧中国倒运的读书人和“现代高炉下的工人”(杨键语)放在一起,并且非常贴切地——这种酒的气味——跟古代中国的建筑,那些天井、侧厢、菜园子、河边的石码头、街上飞跑的人力车、男婚女嫁的风俗、坟地、纸钱、寺庙、春天的油菜田相联系。结论:黄酒里有着一个民族的死亡观念和它的生存观念。
【霜】
霜是纤巧、知天命的。霜是苦难的闭合,是大地的忘却。它赋予河流、山峦、岩石、植物和人体般的原野以更为深沉的酣睡。它的呼吸几乎已经停止。它没有雪那么华丽、脆弱、热烈。它在大地上的安静是深刻的、不易察觉的。它的美丽远离人世,比一场雪离得更远、更坚定。它毋庸置疑地到达,它更像诗歌——如果说一场雪如同一首诗里的歌吟成分,那么霜便是它的冷冰冰的词:措词和文字——它是抒情诗里的断断续续的叙事成分。我多次乘坐长途公共汽车在江南一带的乡村看见它(观察并记住),从一掠而过的车窗,我感到它和人的存在之间严酷的对照,感到它的几乎无穷无尽苦役般的气味,它的灵魂的安详。我感到它在早晨的一堵院墙上的哭泣,感到它宛如静止的万物般的针尖,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我感到它的孤独、生气、无言的绝望、不溶化。它是汉民族身上经久但是残余的釉彩——几乎是它的穷人身上露出的肌腱。那些霜冻后的田野、平原,犹如人身上掉落的大量梦幻,只剩下具体的、痉挛的经验,赤裸裸地跋涉,沉默地运行,冬天在四季中最主要、最真实的一根神经!
【午睡】
人在各种情况下躲起来,躲进不说话、不活动、拒绝见人的阴影,犹如房屋在太阳底下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很多年以前,我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了解一个人,只要了解他的睡眠。”这个观点我没有改变,甚至觉得更重要了。中国人有午睡的习惯,这是它的文明中比较稳定、有益的部分,说明这个民族自古以来就懂得适可而止的劳动和生活,凡事不必太过量、太吃力,即使在大白天,人有时也是一种需要安睡、休息的动物。在汉语中“午睡”这个词几乎跟“白日梦”是同义词,只不过它比后者更含蓄一点。我习惯于在一间安静、宽敞的房间里午睡,尤其是炎热的夏天。我离不开午睡犹如离不开一句诗的良好的措辞。正如那些把肉体的慵懒当成精神的唯一勤奋和警惕的同行,我以为一个人夜里要睡觉,白天也要睡。“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午睡不仅能让人“梅子留酸”,还能避免你饭后过度的昏思,避免在大白天见到那些没完没了的活人。真朋友和假朋友都在一场午睡中化为乌有。反过来说,人们也不必跟那些床榻中人太过计较。我可以漫游在自己头脑的旅行中,用细微的鼾声为自己事业的庄严饯行。午睡中,我轻柔得像一只蜜蜂,眼门前全是金色耀眼的阳光,院子里的矮墙(只有孩子们看重它)和树丛里的苹果花。我犹如一粒草籽坠落阵阵暖风,远离了人世的贫富与贵贱,爱与恨,孤单与热烈,远离了人的知识,也远离了无知。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入睡前清晰的听觉,每一阵声音:瓦砾的掀动,猫的行走,大人和小孩的叫喊,船的航行,汽车马达,推土机的嘶鸣和街面上一个浑身热汗的警察(我在睡眠中怜悯他),我都能捕捉并通过听觉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听觉像炎热中薄薄的蝉翼在床笫间的舒适和阴凉中默默掀动,不为人知,我成为这个世界安静或者喧闹的秘密中心,通过午睡啜饮事物深沉的水流,回到休歇的歌唱的喉咙处,不理会任何书面的技艺,忘掉已有的书籍、诗行、精神的积累。在午睡中,我的身体仿佛真正沉寂下来的尘埃,在世界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享受着真正无人,也不可能有人来打搅的(深沉的安静)短暂幸福。“就像剥掉了皮的萝卜一样/请赐予他永久的安息。”(弗朗索瓦·维庸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