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低语(3)
【竹笛】
吹笛子的声音要到夏天听才好听,尤其是在那些浴后乘凉的、街上泼了一盆水的夜里。这民间的乐器声音仿佛恰好跟你走到一个天井里仰脸看天上的星星那一刹那的新奇愉悦相对应。它注定跟夏夜的休憩有关,跟平滑的竹榻、蒲扇、不太讨人厌的变凉的暑热、河堍头上洗衣裳(在旧式岁月里)的妇女们的话语有关,也跟远处蔬菜田里暮色深重的篱笆(它们用同一材料制成)、乡村屋顶上的炊烟有关——主要跟夏天有关——六七月里的天气,我还是个跪着做家庭作业的少年。房顶上的月亮像潜在水缸里的红鲤鱼,它的尾巴上泛着时隐时现的好看的花纹。多年以后我在完全不同的两座城市里生活,一听见向晚的、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的竹笛声,我就感到某种由衷的幸福:我就想到少年时代那些善于在没有电风扇、冰箱的环境下安度夏天(极其惬意地)的街坊邻居;我就想到夜空凉爽的伟岸的星斗,催人入眠的风吹竹叶声、蚊虫的“嗡嗡”声;我就闻到新剖开的西瓜的水蒸气、石砌的井台、竹榻上的蚊香、菜刀上的铁锈味——那是完全不同于今天的过去了的年代。我就回忆炒蚕豆的香味,铁铲碰着锅沿的声音,姆妈一边是嗔怪、一边是满意的体态——还有遍散在一座城市各处、大街小巷出没的那些离奇而勇敢的少年伙伴——某个匿名的阳台后面吹竹笛的人仿佛在帮我召唤那些伙伴,那些嬉游、美丽的妄念、恶作剧和操场边沿着树荫的围墙长长的影子——竹笛声仿佛也在召唤那些夏夜,明净、明净的星空,和整个横亘过我们头顶的年代的长河……
【灰尘】
甚至灰尘都值得人留恋,因为在逝去的年月中,时间带走了一切。很多过去从未留意过的事物、事情的细节、始末,你又回忆起来。一阵风、一箱子旧书、一次旅行的不同地点,又在你脑海里一一浮现。旧的同学的面容,一个姓,一次会晤,都有了跟你当年的眼睛不同的视角、视点。走廊的长短、楼梯的角度变了。你身边的人(数量、具体的人名)也变了。一切都值得惋惜,值得细细品味:桌上的灰尘为什么没有经过你手指的抚摩?那本书——书的位置和原先读它的人,到哪里去了?诗句——一些读它的喉咙夹杂空气中的灰尘,大街上的明亮有着太多行人的影子。原来,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纷沓、沉重,因为落在尘世中的生命,都因最终的消亡而变得珍贵、可爱起来。话语是值得反复记取的,但已完全沉静下来——那些说它的人的面容,已经寂然无声。
【打桩机】
打桩机是凄凉的雨的造物——在灰蒙蒙的建筑工地,工人们胸中的郁闷劳累和隔夜喝下去的一点烧酒混杂在雨水和灰浆中,一点一点被推土机和高高的脚手架所吞咽。黝黑的、生锈的铁塔直耸入云,仿佛死神的铁腕把持下的城市的噩梦。打桩机的基座紧紧地吸附在地面,在它给予土地无情的夯击里面有着一位被弃男人(监狱被囚禁的罪犯)深深的忏悔。人类制造这种机器用于对土地的征服,这种愿望的世俗性、机械性和短暂臆想赋予它钢铁的奇特外形——地球上一切机器都是人类性格或人性的某种外露——它在城市中的孤立、凄惶。它在一天之初的晨曦中的苍白神态是极其无助、不自觉的。作为事物,很少有其他事物跟它相对应。人人都臣服于它,灰浆、地表、水泥楼板……一切都在它眼前低垂下头,急速地滑过,躲开的速度越快越好,仿佛隆美尔的军队开驻进北非战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打桩机的声音。如果打桩机是个人,他一定也会写一本名著:《地下室手记》。没有人比它更清楚风雨的凄苦——厉害的铁锈、飓风和闪电的滋味(它的嘴里舐着它们)。它的声音如此坚挺、沉闷,以至于你从远处听起来像是一个巨人,一头大象沉重的身体倒地声。它重复它们,并一一历数可怜的地下被击碎的骸骨、棺木、巨石,它是活着的人对最终毁灭的沉闷的索要(死者紧闭上眼帘);是现代文明下大都市里的时间迟钝的脚步声——恰好也能象征地球上的文明前行的脚步声——它的形象里有某种流亡在外、失去家园的人的模样:倔强、固执、一言不发、隐私式的痉挛、机械的行动。它的向上的尖塔酷似一名苦役犯,一名现代西西弗斯,永远没有自己的家,永远像奴隶一样被放逐,在从来没有竣工的昨天、今天和未来,“远远越过欧椋鸟的家/远远越过黑色的土地”(布罗茨基语)。
【园艺】
在亨利·摩尔的雕塑中,蕴藏着他对某个大型花园、广场、苗圃所包含的精湛园艺的透悟和稔熟。他那圆圆的胸像轮廓仿佛既经过了手掌抚摸,又运用一把无形的大剪刀进行修正。在古代,这门技艺经过了历代宫廷的严密看管和把持,无论是在遥远的欧洲苏格兰的城堡,还是东方的中国,园艺师都最先接触到帝王的眼睛。他反映着他那个国家的严格的律令。一名成功的园丁几乎站在艺术的最前沿,他是最勤劳、最勇敢大胆的存在,也是最无声、最谦卑的消失。人们不可能在一棵已经经过了成功栽培修剪的树下找到作者的名字。世界上最优美的园林风景也只能是一种匿名的存在。那名最终让所有人折服、苦干了一辈子的园丁只能在皇帝的严厉苛责、安排下从人类社会消失,或携带一生中少得可怜的财物/带着子女背井离乡。人们真应该出一部书,叫《园艺史》——是谁让我们知道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得多的各种花草的名字的?——如果说,对于诗人是言辞和一张张空白的纸,那么,对于园丁就是植物的种子、土地和天空莫测的气流。人们在纸上修改一首诗,而园丁必须在肆虐的暴风雨中,在霜冻和连绵春雨中,拯救他的一垄玫瑰。音乐家可以在歌剧院的大厅里找到满意的听众,但一名枉费苦心的园丁,自己怎么可能防止、保证一种新的害虫不在来年开花期的苹果树丛出现呢?那个世界上最好的园丁、园艺家,一定有着和花草同样谦卑的灵魂。无论对普通的悬铃木,还是对金盏花,他都一视同仁。他视花园为星空,把广漠的夜晚当成脚下的大地,日日夜夜谛听那些节气、日月远去的脚步声。每一朵鲜花都首先在他的心里抽芽,蔷薇在他眼睛里含苞,丁香花从他灰颈的背影里凋落。他身上的神经是那些树丛的叶脉。他像一颗移动的琥珀,只为永恒的时光之美服务,而那是不动、不美、不变的。啊!他用了他可能有的一生的时间,只为了在一朵花面前站稳脚跟。普通人是不谈“稳”字的,他们甚至连脚跟都没有,但一名园艺家不同,他必须找到地点,在花丛中站稳,既不催促,也不打断那些有着一张张可爱的小脸的花的睡眠。一名真正的园艺家酷似那些民间的歌手。他们的存在类同于民歌的存在,同样悠久、淳朴、优美,同样是佚名。他们汇入了美的浩大的行列,用歌声,或者用歌声中的绿叶在露水中扶持着一棵折断的鸢尾草,临死前还在用手指摸索甘菊的根须。他们从不多言,因为听惯了树丛中的风,比什么都好听(夹杂着啼啭的鸟鸣)。长夜来临,黑暗和一阵沙沙响的雨点中是一双深情、淡泊、熟悉花色和花容的眼睛。他们通常夜里睡在临时(实际上是大半辈子)硬板床上,因为下雨,因为舍不得马上睡着而亮着灯……入睡时肩膀耷拉着湿漉漉的花叶,身子像一朵含苞的紫蓟。
【白粉墙】
白粉墙在阳光底下,宛如夜间游荡的幽灵,突然出没在远处的乡村平原上,使我想起一种古怪性情的死者的掌印,一种人世间久已绝迹——它的裁剪样式也已失传——的宽大衣袍。白粉墙一般以早春天气为镜子,在乡村男孩的眼睛里,炫耀它多棱的轮廓,它的代数中的宽度。在古代中国,白粉墙象征某种世俗的喜庆,同时它的深处蕴藏着凶兆和灾祸。在它底下的火焰里仿佛燃烧着一条妖狐的尾巴,一名清兵赤红而圆瞪的眼睛,桃红柳绿中的童养媳,自杀的妻妾,昭雪的沉冤。白粉墙在叶赛宁的诗里曾经出现过(当然更不用提唐诗宋词)。在爱尔兰的被我视之为世上最淳美深情的民歌里也一度掠过它不祥的影子。那些梦见它的诗人必死于自己的家园。作为人类生活的某种居住样式,它在诗歌里常以洁白的梨花为伴,间或有几朵东方的腊梅、桃花点缀其中,作为亮度极佳的乡村里最后一点感人的言辞。
【镜框】
多么不可思议!时光停滞在那上面裂开的木缝里。钉子锈了。一个过去年代的微笑,像一段说的时候声音哑了的语音,在黄昏的街边上,这座有无花果树的宅邸慢慢呈现。他的眼睛掠过某种疑惑。他的脸像一本旧版的平装书。他那时还没经历那场夺得他性命的、疯疯癫癫的爱情。一部叫做《青春》的小说,已经动笔了吗?他的墙后面,那些床单和窗帘式样单一的花纹(那上面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吗?)仿佛往昔剩留下的不动的雨水。窗前薄冰似的天空,暗示着某个夏季黄昏。你几乎能透过这张照片的衬纸,闻到栀子花的香味(他喜欢花)。哦,一个一轮皓月在其阔大的夜空引诱人出游的夏日傍晚,他会选择哪些街区呢?明故宫?后湖?或者到麒麟门附近的热闹而俗不可耐的小镇上,躲进(他一度热衷于这种消遣人世的方式)那里的一家肮脏油腻——两个非凡的词——的小吃店去,一边默默观望着周围进出的顾客,镇上的夜色(兴许有人家正举办那种婚礼呢!)和人群,一边慢慢吞咽一碗滚烫的猪肉馄饨(仿佛他吞咽的是街边上散落的人群)。如果是在后湖,他就可以看见一只孤零零的小船,船上的捕鱼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捕鱼人的手和桨往同一方向划动,但一点声响也没有。黑黝黝的湖面上,永远沉睡着那座历经沦陷命运的古城墙的影子。这影子使他觉得郁闷(这就是那使他如此姿势待在镜框里的理由吗?),而湖上的小船仿佛化为一阵暮色——暮色像是从湖里面捞起来的一面破渔网——远处的群山,正传来白昼的挖土机的最后一点轰响。汽车在离得很近但看不见的公路上像一枚细小的松针(他和她是在哪种情况下相爱的?),我要像这个生锈的钉子一样,牢牢盯住他——在沉没的往昔中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