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身体相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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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低语(1)

【雪】

雪已经是与我们的身体相疏远的一件事了。在昔日的客厅它是放在桌子左侧的花瓶的釉彩,其中碎裂的图案构成一名孩子惊奇的凝望。下雪天的宁静透彻曾是他的眼神部分。童年时天空慢慢倒进一个人睡眠的怀抱,他只是在梦里敲开沿河的高大宅邸那扇后院的门,江北的亲戚来了,聚坐着,满满一屋子人,昏暗的电灯光在里屋墙上投下新年奇异的影子,有如明净的花萼——而沿着一堵布满消逝年代的影子的老墙走来的,是我童年的雪:严寒的质地,洁白的颈项和粉嫩的手。不管墙上砖头有多厚,台阶有多高,庭院里的砖缝有多杂,雪依然和夜的忧郁相符,每一个字都倾吐同样的音符:爱……这爱有时候是悄然的微笑,是跟长大了的小姑娘秘密的梳妆、身高相连接。这是大地的提琴上的松香,雪的飘然而至的亲吻提高了一名学舞蹈的女孩的兴致,她孤零零地旋转,在房间里独自旋转,对着一墙被岁月损坏的破石灰上的幻想的镜子,踮起脚尖,脚脖子竖立着,细心地模仿一个丹麦的童话,一名公主衣裙褶边的颜色。是的,我坐在桌子边上,在想着这种颜色,这种跟人类的眼睛不相等的雪,它只是在异域的山巅,在旅行者经过多少次风雨颠簸之后的车窗——它流着泪(那是在青山的那边一个牧羊女的孤零零的眼泪)——虽然我们已经看不到这种哭泣。

【铁轨】

家园近了。站台上一辆机车冒着烟,仿佛一名昔日同学满脸泪水,突然在大街上纷乱的人群里认出你。他惊诧的眼睛就是在日夜疾驶中消逝的旅程。沉甸甸的行李,过分规整的站台过道(地下)以及像一颗空荡荡的心那么大的出站口。广场上的钟——那巨大的指针正好对准你视觉中的往世——又一次别离。

【修伞人之诗】

修伞人在雨天过后的某几天里出现在我们的窗口。修伞人独特的吆喝声把我们引向星期天的中午之前的阳台——仿佛黑夜的另一种变体,修伞人着一身朴素、平民式的衣装,他的背后、手上、胳膊下面、胸前,驮着、拿着、夹着、举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伞布、伞骨、伞柄……有布的、油纸的、丝绸的、最时新镀克罗米的。他的向外突出的下巴表明他自己所深谙着的职业的悲凉,一年四季,他像只着黑衣的悲凉的蝙蝠,在用他命运的盲眼探路。他的叫声很低,但是拖长,在江南的弄堂,在一个早晨大雾弥漫的里弄里,他的脚路过巷口的豆腐摊、鞋匠摊。他专挑贫穷的、旧的地方(城区)走,有时也偶尔允许自己奢侈一次,钻到一幢幢独门独户的别墅区——它们和老城区的陈旧简陋区别之大,令人瞠目结舌——这时候修伞人的形象在玻璃幕墙和铝合金装修的门框下更显凄凉。他仿佛一个旧时代的阴影,是银幕上某种穷大学生和水乡傍晚的行人往昔的混合。修伞人是一连串哽在喉咙口的痛苦含混不清的表达(近似嘀咕),是晴朗天气里昨日之前剩余的抱怨。他仿佛用自己的职业在默默表明我们视为过去的那些年月并未终止。他的身份里滚动着雨滴、哭泣和雷声,滚动着一名长大的男孩从前的稚气(男孩在雨里兴奋异常走了那么多路!)。修伞人脸上通常的神气仿佛在道歉,请求原谅——他把一段旧日子(有时完全破烂不堪!)带给了主顾。而后者通常漫不经心、语气凶狠,说明他在刚刚到手的新的一天里陷得有多深!“修伞——来!”吆喝声表明窗帘紧闭的户外天气的阴晴(他从不在下雨天出现)。一个新的命运之神的到来。同时,修伞人又是对阴郁的雨天和年复一年不停递转的坏运气的预告。紧接着他的眼神——紧张专注的眼神到达你家门口,仿佛他接下去要做的不是修伞,而是局部缝补,或全面推敲你的生活态度。“你能肯定你的想法吗?”“你昨夜的话算不算数?”修伞人俯下身子,把背了一身的伞布、伞骨摊在地上(通常是水门汀),酷似一只飞了很远路、有点喘息、疲惫的黑色蝙蝠——一只在白昼里迷路的命运之神的蝙蝠……他在春季来得频繁。他古怪的背部宛如早春的敏感部位在冬天里完全隐遁、藏匿。茫茫雪原成了他走街穿巷四处吆喝的良好的休眠处。他那时一定在唱那首有关春天或节气(例如:惊蛰)的歌谣。他的脸时而是个落魄的男人,时而是个瘦弱的老人,时而又变换成一名动作老练的中年妇女——你从她身上永远看不出她打多远的地方走来,她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他走路时有一种身份相混杂后的、呈灰色的安静,除了征询修伞,他从不多言一句。他的脸上是那种过于谨慎后造成的伤害的表情。后者残留着,作为对下一个雨季莫名的聆听和足够的自信。

【惊蛰】

惊蛰是第一神秘!她是节气的眼睛,是所有天气中最明亮的一道裂缝。惊蛰是落在大地女儿身上最初的吻,轻微、腼腆,然而专注的吻——虽然嘴唇有点冰冷——是消除草尖上的融雪之吻,乡村晨曦中的青石板复苏之吻,解开蛇身上的鳞甲之吻,薄衬衫的乳房“簌簌”颤抖之吻。惊蛰像一个努着嘴唇、踮着脚的小姑娘,因为一年中百花争艳的景象而流露某种苍白、欣喜的神经质。在泥泞的、冷风一阵阵吹过残冰的河床上,惊蛰像一根结实的木桩,被打在水里,竖在夜里……银河中数不清的寒星(流星),落在她身上。对于一棵高大繁茂的槐树,惊蛰是它枝叶间一道炫目的光,是大自然中本质的美丽,是一年中的丝绸,是邈远人世的响亮的马蹄铁(隔夜还挂在墙上),是所有河流的道德律令,是广场上的尖塔顶部,是一座城市上空清脆、嘹远的鸽哨。惊蛰是狂热的西班牙吉他演奏者长久的弹拨之后手指的麻木,是农民眼睛里开裂而微笑的种子,是正月里过门的新娘窗前剪纸上的神经末梢,是庆贺新年的爆竹留在雨地、车辙印上的红纸碎片。惊蛰成为我写作的一个开端,成为一首诗的最初一片嫩叶。

【肺】

肺用于呼吸。我不知道鸟的肺有多大,但我见过跌在地上(风暴中、烈日中)濒临死亡的鸟嘴里带血的喘息。而就一名歌手的情形,一个人的肺叶几乎是他的声部的充血的乐器。肺叶是人体的乐队中的指挥——如果心脏是他的定音鼓,舌尖是他的第一小提琴的话——我们知道,一个健康人的肺部常常非常湿润、饱满(这几乎等于有力)。他在说出一片叶子的同时必须熟谙一百片树叶。这是高尚的灵魂的标志,是几乎活了九十五岁的既是意大利作曲家,又是伦巴第农民的威尔第身上的标志。在音乐界,我想无论巴赫的谦逊、肖邦的敏感、贝多芬的咆哮和法雅的庄严都需要一个合格的、恰如其分的肺——一个甚至经由绵长的音符之手仔细挑拣过的肺。我们再谈谈亲爱的诗人兄弟吧,有谁知道李白的肺?有谁知道那个躲在山阴道上、桃花源里的白居易、杜牧或陶渊明的肺?我只知道诗人更多地死于肺——他一定也是从肺开始的——济慈、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卡夫卡、艾米莉·勃朗特、曹雪芹、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雷蒙德·卡佛、拉弗格、鲁迅、契诃夫……他们的呼吸都不好,都不畅顺。这广大的世界对于他们只有郁闷的人群和一点点近乎窒息的生的乐趣。可见诗歌对于肺部的要求分外严厉,或者说诗人的命运里面有那么一点冷酷的肺的成分。当鸟儿飞翔时,它的肺在哪里?多少世代,人们的歌唱中装点有雨点般的肺部的鼓胀。无论声腔、无论诗的高贵韵律,都在一个强有力的肺的指引下,对应远处草原上马的奔跃、大海的汹涌、山峦的起伏……

【忧郁】

忧郁具有某种朴素、无言的外表,某种在洁净的阳光底下黑色、哀悼的外表。他静悄悄地沿街走。即使他走一整天,人们也看不见他——忧郁把日常生活中的伤心事物转换成某种类似幽灵的存在——因为他总是挑僻静的街区走,沿着墙根和骑楼——夏天则是在树荫里走。忧郁是人间的黑色的鸟,用它不祥、坚定的喙咬啮阴暗的往昔。在一本书上,忧郁是它窄窄的、不被人注意的书脊——当这本书被竖起来,插到成排书架上,这本书顷刻即染上某种人间的不幸——而这种不幸的安静的存在就是忧郁。在一本书的带有英国气质的插图上,忧郁是她蓬乱的头发。她总是睡眼惺忪,像个大孩子,容易生气,但不做声——如果痛苦像刻板的基督徒的话——忧郁不一定长得(但也有可能)太漂亮,但她以其清白、整洁,以其无言的凝视——大大的眼睛和眼睛边上的黑圈——对我们的生活造成某种惊人的影响。她不像纯粹的美貌。她几乎不是现世的,而来自那更加遥远的时代和梦境。她像一帧静悄悄的木刻,代表人类普遍容易遭遇、陷入的恒常处境。其中的伤怀成分犹如盐,犹如海上的恶劣天气,犹如冬天最后结在大地上的一层薄冰。是的,她几乎像个孩子似的从未长大,从未成年,因此她格外顽劣、任性。她依赖美而生存,甚至依赖后者的匮乏。但她常感饥饿。她那贪婪的胃口和对食物的挑剔难成正比。她在烦躁中度日,随着年代的消逝而脾气越来越大。她的身体垮下来,但每逢出门(尤其雨天)仍必保持整洁的外表。她那过于严肃的审美力使她离群索居。在一座城市里,真正懂得忧郁并借此度日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只有那么三四个(哦,忧郁那奇特的面容!)。我有一个经验,这样的人往往在市区的大商场,琳琅满目的成衣柜台前更容易遇到。真正懂得忧郁的人会把自己藏匿在热闹的人群里,而不是躲在某个霍桑式的常年闹鬼、空无一人的房间的角落。他在某个色彩俗丽(在远处)的化妆品柜前默默吞咽人群的热闹。一夜之间,仿佛从食肉动物变成了某个食草类动物——一切人世的喧哗嘈杂到了他那里无不呈现出无尽的凄凉。他像磁石那样站着,体味着周围的每一点笑声、疑惑、疲惫和低声抱怨(他就这么一点食粮了……)——表面上他无动于衷,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更兴奋。很少有什么(人群中的)东西能够逃过他的眼睛。他专注于自身的这种在一座城市里的独自凝望、闲逛,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忧郁的存在。一个忧郁的人通过忧郁忘掉他的忧郁——而在那一刻,在热闹的节日,其他人家里亲友团聚、灯火通明的夜晚,他站在漆黑、寒冷的街上,用竖起的衣领作标志,耳畔听到了“欢乐的刺人心的嘈杂声音”(拉弗格语)。

【春】

太阳一天天地变亮了。晒出去的被子很容易就热起来。早晨出门,院子的地上像是被什么人打扫过似的,满地都是清亮洁净的晨曦。街上的冬青树,像一个美丽的小妇人,用被风吹散的发辫在转弯的自行车铃声里笑。你脖子上的薄围巾被风吹起来了。风还是冷的,几乎是寒冷,但一点也不严厉、吓人了。因为它的脾气里悄悄地增添了一些干净、体面的东西,亮和光滑的东西,就像一个人的眼睛,本来睡眼惺忪,现在睁大了,轮廓(包括房间里的物件和摆设)更清晰了。冬天在它走的时候,在山野、在郊外留下了一点薄雪,在院子的栅栏、窗台上,在山冈上、凹进去的崖石上,在市郊的铁路上、河滩上,在上小学的儿童稚嫩的脸上,仿佛一名不幸的好朋友隔夜留在桌上的残酒。啊,诗篇也已经准备好了,只留待一个悦耳的声音将它念出来。只留待满树繁花怒放,田间蝴蝶翩飞。泥土的阵阵暖意,吹拂人体内的道德和复苏的爱情——那些从前是苦的,现在变成了甜蜜的回忆(新的时间的特性)——那些从前是困厄的心灵,现在获得了自由,像一张平整的唱片或CD那样的自由——曲目是拉罗或圣桑的大提琴——一名深藏于街角的诗人,找到了他的枣树。自行车后轮上的钢丝,像是最新的、柔密的雨丝。老人的膝头上,又摊上了去年那本《爱乐》……

【银手镯】

我感到宇宙之美深藏在一些凡俗琐事的深处。你能在老祖母留下的一只饱经人世沧桑的银手镯上倾听时光发出的纯美的“嗡嗡”声,在这之前它被藏在一只旧樟木箱子的底层,伴着褪色的枕套、绣花的女鞋,在初夏的阳光里被你举到眼前。仿佛在那上一世纪的爱情、婚姻的信物里,在它的银质里面,流露出一缕温软、闪亮的微弱的思绪,这思绪在影响你,打动你。你用手指轻捻,你每转动一次,那光线就有一次新的折射,它仿佛来源于那古朴、黝黑的乡村生活,来源于你尚未降临人世的夜空——那些星星、手指的余温、死的冰冷和生的欣喜,变成了同一物体——几代人的生活,在地球上的劳作,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可以用数字说出的字音。多少发丝,多少清晨的梳妆、长夜的温情,多少薄命的吻、相亲的肌肤,遗落在这只小小的银手镯里面,在它的工艺、成色里面沉淀有怎样的人的凄苦和笑语。我感到月亮慢慢移上屋檐,还乡的人中途睡倒在青麦田里,仿佛经由唢呐吹出的一个半高音(在中国古代的哲学里面,美是凄厉、刺耳的),他将永远无法到达家园的门槛。这就是中国的“静”。这是一种不抱希望的静,把往昔忘记得干干净净,绝对安宁的静,那只银手镯就搁在这静里面,泛着它独有、几乎是骇人的洁净的光泽……像苏曼殊的一行诗:“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成冰。”(《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