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埃利奥特从衣袋里取出一只狭长的金质镶铂烟盒,夹了一支埃及香烟。法蒂玛、切斯特菲尔德、骆驼或是好彩这些牌子,都是他看不上的。“我当然不会存心跟路易莎说,但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心底里挺同情这个年轻人。我明白他在战争期间见识过巴黎,很难责怪他被这座世上唯一可供体面人居住的城市所俘获。他还年轻,毫无疑问他想在成家立业之前先浪荡个够。这很自然也无可厚非。我会为他留份神儿,并为他引见该见的人。他温文尔雅,加上我的一两句话他会很出彩。我可以保证让他领略没几个美国人有机会见识的法国生活。相信我,亲爱的朋友,普通美国人上天堂都比上一回圣日耳曼大街更容易。他才二十岁,风华正茂。我能为他牵手一位年长些的女子,帮助他打造形象。我一向认为,年轻人要想成熟得快,最好找个成熟的女人谈恋爱,当然假如她是那种我眼里的femme du monde[19],你懂的,那么他马上就能在巴黎占上一席之地。”
“你和布拉德利夫人谈过这些了吗?”我笑问。
埃利奥特也轻声笑起来。
“我的好老弟,假如我还有什么引以为荣的,那就是我的处世之道了。我没有告诉她。她不会理解的,我可怜的姐姐。这也是我怎么也弄不懂路易莎的一点;她在外交界也待了半辈子了,全世界的首都也住过一半了,还是这么无可救药的美国做派。”
9
那一天我去湖岸路赴晚宴,地点是一座高大的石砌房屋,仿佛建筑师的初衷是要造中世纪式样的城堡,却改弦更张造了瑞士小屋。宴会场面盛大,步入阔大奢华的客厅,只见雕像、棕榈树、枝形吊灯、大师级画作、数不胜数的家具摆设,应有尽有。我很高兴总算还能看见几个熟人。亨利·马图林把我介绍给他那瘦弱又偏爱涂脂抹粉的夫人。我还跟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贝尔打了招呼。伊莎贝尔看上去非常漂亮,一袭红色丝质长裙与乌黑的秀发及闪亮的淡褐色眸子相得益彰。她兴高采烈,谁也猜不出不久前她陷在深深的苦恼之中。她正和两三个围绕着自己的小伙子愉快地聊着,其中就有格雷。她坐在另一张餐桌旁,我没法见她。男人们没完没了地享用着咖啡、酒水和雪茄,之后才重又进了客厅,到此时我才找到机会和她攀谈。我对她其实很不熟,不可能开门见山地说起埃利奥特告诉我的情况,可是有些我要说的话,我认为她是乐意听的。
“前几天我在会所看见你男朋友了。”我很随意地说道。
“哦,真的?”
她回答得和我一样随意,但我能感觉到她立刻留心起来。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分警觉,我想那是一种忧惧。
“他正在图书馆里阅读。我真很佩服他的专注力。我十点过几分钟进去时他在读着,吃完中饭回去时他还在读,然后我出去吃晚饭,回来时他仍然在。我相信有十个小时他基本没离开过椅子。”
“他读什么书?”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
她低下头,使我无从知道她闻言后的感触,但我觉得她既感到困惑,又有些释然。此刻我被主人叫去打桥牌,等结束时伊莎贝尔和她母亲已经走了。
10
两天后我去向布拉德利夫人和埃利奥特道别。他们正坐着喝茶。
不一会儿伊莎贝尔也随我走进来。我们谈着我临近的旅程,我对在芝加哥逗留期间他们的好客表示了感谢,并适时起身准备告辞。
“我陪你走到那家日杂店吧,”伊莎贝尔说,“正想起来有样东西要买。”布拉德利夫人最后的交代是:“下次见到亲爱的玛格丽塔王后,代我亲切问候一下,好吗?”
我不再解释并不认识这位贵太太,只随口回答道一定会的。
我们走上街时伊莎贝尔微笑着瞥了我一眼。
“你想来一杯冰淇淋汽水吗?”她问我。
“我可以试试。”我谨慎地说。
去日杂店的路上伊莎贝尔一直没开口,而我因为不知说什么好,也就没言语。我们进了店找了张桌子坐下,椅背和椅腿都是铁丝拧成的那种,很不舒服。我要了两杯冰淇淋汽水。柜台旁有几个人在买东西,两三对男女坐在别桌,埋头于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实际上是独处一隅的。我点了一支烟,伊莎贝尔用吸管喝了一大口汽水,表情十分满足。我感到她心绪仍很紧张。
“本来我就想和你谈谈。”她突然道。
“猜到了。”我微笑着说。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
“前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提起拉里在‘萨特思韦特之家’的表现?”
“我想你会感兴趣的。我当时觉得也许你并不很清楚他所谓‘闲逛’的意思。”
“埃利奥特舅舅太爱说三道四了。当他说要去布莱克斯通和你聊聊时,我就知道他会把什么都抖搂出来。”
“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你知道的。他的确很喜欢对别人的事情评头论足。”
“他就是这样,”她笑了笑,但笑容稍纵即逝。她凝视着我,神色肃穆。“你认为拉里怎么样?”
“我只见过他三次,看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仅此而已?”
她的语气里不乏苦恼。
“不,倒不是这样。很难说,你瞧我对他了解很少。当然他很有魅力。他具有的谦逊、友善、文雅使他很有吸引力。他那种少年老成,和我在这里遇到的别的男孩都很不一样。”
我颇费口舌地想表达某种我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意向。伊莎贝尔注视着我,待我说完便释然般轻叹一口气,接着冲我粲然一笑,甚或略带一丝顽皮。
“埃利奥特舅舅说过,常为你的观察力感到吃惊。他说没什么能逃过你的法眼,但又说你作为作家的最大财富是你对常理的认识。”
“我觉得没有哪种品质比这个更宝贵了,”我淡淡地说,“比方天赋,也不如它重要。”
“你知道的,我找不到人谈这件事。妈妈只会从自己的立场来思考,她希望我的未来能有保障。”
“这很自然,对吧。”
“埃利奥特舅舅就知道从社交的角度来看问题。我自己的朋友呢,我是说我这辈人,认为拉里废掉了。这让人很受伤。”
“肯定的。”
“倒不是他们对他不好。谁也止不住会对拉里好的。可是他们都把他当作一个笑话看待。他们很喜欢逗弄他,而他不搭理时,他们又很恼火。他只是笑。你知道现在的情况么?”
“我只知道埃利奥特告诉我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去马文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可以。”
我所完成的对伊莎贝尔言谈的重述,部分来自对她原话的记忆,部分则出于我的想象。然而她和拉里所进行的长谈,其内容无疑比我准备要讲述的还要多不少。我怀疑人们在此类场合不但会说很多无关的事情,还会将同样的事情反复说很多遍。
伊莎贝尔醒来时发现天气很好,便给拉里电话,说母亲要她去一趟马文,并请他开车送她去。除母亲吩咐尤金放在篮子里的一壶咖啡之外,她还预备了一壶马丁尼。拉里的双人敞篷跑车是新近买的,他很为之骄傲。他开得很快,车速让两人都激情澎湃。到了之后伊莎贝尔量窗帘,拉里负责记数。然后他们便在门廊摆开午餐。
这儿相当背风,又能沐浴在小阳春的和煦日光中。这座建在土路旁的房子,毫无新英格兰旧式木屋的那种典雅之风,充其量也就是舒适宽敞,然而从门廊望去视野极好:红色的谷仓覆着黑屋瓦,还有一丛老树,再往外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棕褐色的田野。景致虽没有多少趣味,但阳光以及深秋的绚丽却赋予了那日一种亲昵的美好。展现于眼前的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开阔空间。这里的冬天准该是寒冷凄清的,这里的夏天或也是炙灼暴虐的,可此时此地却让人莫名地心绪激昂,似乎这景致的旷远正邀约着灵魂去探险。
他们像所有好胃口的年轻人一样享用着午餐,也因能在一起而感到快乐。伊莎贝尔倒了咖啡,拉里点上了烟斗。
“好了直说吧,亲爱的。”他说,眼神里闪动着开怀的笑意。
伊莎贝尔愣了一下。
“直说什么?”她尽力装出无辜的神色来。
他笑起来。
“你还真把我当作大傻瓜了,宝贝儿?假如你妈妈真不知道客厅窗户的尺寸,那我马上就把这帽子吃掉。那可不是你让我开车到这儿的原因。”
她恢复了镇定,仍然笑靥如花。
“或许是我觉得我们能独处一天该多好呀。”
“或许是,但我认为不是。我猜埃利奥特舅舅已经告诉你我谢绝了亨利·马图林的聘用。”
他说得愉悦而轻松,她觉得就用同样的口吻顺水推舟比较容易一些。
“格雷肯定失望透顶了。他原以为能与你共事是多么开心呢。你应该要准备工作了吧,开工越晚,难度越大。”
他吸了一口烟斗,含笑温柔地看着她,于是她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否在认真地说话。
“你知道吗,我的想法是,我这辈子可以做比销售债券更多的事情。”
“噢好的,那就去律师事务所,或是去学医。”
“不,这我都不愿意。”
“那你想做什么?”
“闲逛。”他平静地答道。
“哦,拉里,别搞怪了。这可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眸子里也噙满了泪水。
“别哭,亲爱的。我不想让你难过。”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揽住她。他语音里的柔情让她难以自持,泪水夺眶而出。可是她擦去了眼泪并勉强挤出笑容来。
“你说不想让我难过,好极了。你现在就让我感到很难过。你瞧,我是爱你的。”
“我也爱你,伊莎贝尔。”
她深叹了口气,接着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
“还是理智些吧。男人是要工作的,拉里,事关人的自尊。这是个年轻的国家,男人有义务去参与它的各种事业。亨利·马图林那天还说到的呢,我们正在开创一个时代,过去的成就与之相比将不值一提。他说我们的进步是无止境的,还确信到一九五〇年时我们会是世界上最富有最伟大的国家。你不觉得这让人激动得要命吗?”
“是挺要命的。”
“对年轻人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机遇。我原以为你会投身进去并引以为豪呢。多么美妙的探险征程啊。”
他轻笑了一声。
“你说的大概没错。像阿穆尔—斯威夫特这样的厂家会包装出更多更好的肉罐头,麦考密克等公司也会生产更多更好的收割机,亨利·福特也会产出更多更好的汽车。每个人都会越来越有钱。”
“那有什么不好呢?”
“就像你说的,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对钱不感兴趣。”
伊莎贝尔咯咯笑起来。
“亲爱的,别说得跟傻瓜似的。没有钱是无法生活的。”
“我有些钱的。这使我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闲逛?”
“是的。”他笑答。
“你让我处境很为难,拉里。”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