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很抱歉。我也没办法,不然也不会让你为难了。”
“你有办法的。”
他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陷入沉思中。当他最终开口时,他的话让她惊了一跳。
“人在死的时候,真的死得很彻底。”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不无忧惧地问。
“就是这样,”他朝她哀伤地笑了笑,“独自在高空的时候有很多时间思考,会有很多奇思异想。”
“什么样的想法?”
“很模糊,”他笑着说,“不连贯。让人困惑。”
伊莎贝尔琢磨了一会儿。
“你难道不觉得要是找一份工作的话,这些想法会不言自明,你也就能知道何处安身了?”
“我也想过的。我动过念头,可以做木匠,或是去汽修店。”
“哦,拉里,人们会认为你疯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
“对我来说有关系。”
沉默再次笼上来。这次她先开了口。
她叹了口气。
“你和去法国之前太不一样了。”
“不奇怪。我经历了很多事儿,你得知道。”
“比方呢?”
“噢,也就是挺平常的一系列事件。我在空军最好的朋友为了救我牺牲了。我久久都无法释怀。”
“跟我说说,拉里。”
他带着深深的沉郁凝视着她。
“我还是不说了吧,毕竟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天生情感丰富的伊莎贝尔眼睛里又满含了泪水。
“你不开心是吗,亲爱的?”
“不是的,”他笑答道,“唯一让我不开心的事情是我让你不开心了。”他抓住她的手,他强劲结实的手掌贴着她,那种亲和力让她感到如此的融洽无间,她得紧咬住唇才能不哭出来。“我想在下定决心之前,我是无法安生的,”他语气凝重,犹豫片刻后又道,“很难用言语表达。你在尝试说出来时会感到很尴尬。你对自己说:‘我是什么样的人,竟要拿这个、那个还有其他的东西来自寻烦恼?也许只不过我自命不凡罢了。走寻常路,既来之则安之,不是更好么?’接着你想起了一个人,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已经死了;多么残酷,多么没有意义。你很难不扪心自问,生命究竟是什么,有没有意义,是否只是无常命运中一个悲哀的错误。”
拉里的话迟疑而婉转动人,仿佛在迫使自己说出情愿不说的东西,却饱含了痛楚的真挚,此时不为他所动是不可能的。一时间伊莎贝尔无法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了。
“假如你出趟远门会好过些吗?”
她一边问,心一边沉了下去。他过了许久才回答。
“我觉得是。你可以尝试着横眉冷对众口,可毕竟不容易。当大家对你有敌意时也会引发你的敌意,于是你就心烦意乱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唔,为了你。”
“我们开诚布公地说吧,亲爱的。眼下在你的生活中,还没有我的位置。”
“这是不是说,你打算解除婚约了?”
她颤抖的唇边挤出一个微笑。
“不,傻瓜,那是说,我准备好了等待。”
“或许一年,或许两年呢。”
“好吧,或许更短呢。你想去哪儿?”
他专注地看着她,仿佛想一直看到内心里去。她淡淡地笑笑,想掩藏深深的忧伤。
“嗯,我想去巴黎,作为一个开端。那儿我谁也不认识,没有人打扰我。我在休假时去过几次巴黎。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有了这么个念头,到了那里会澄清我脑子里混沌一片的东西。巴黎是很有意思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是,你在那里能够把问题想得彻底通透而毫无阻碍。我认为在那儿可以看清楚前面的道路。”
“那如果你没能想清楚呢?”
他笑起来。
“那我就当白费了力气,回归美国人的远见卓识,重返芝加哥,随便找一份我能做的事。”
这样的情景对伊莎贝尔触动太强烈,当她转述给我时也无法保持平静,说完后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我。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我觉得你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不止如此,我还觉得你心地仁慈、宽容大度、通情达理。”
“我爱他,希望他快乐。而且你得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执意要走我也并不难过。我希望他能摆脱现在这种不友好的氛围,不仅为了他,也为了我。人们说起他将一事无成时我不能责怪他们;我为此恨他们,可是在心底深处,我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恼人的恐惧,那就是他们讲的并没有错。但是别说我通晓人情,我一点儿不理解他所追求的东西。”
“或许你是凭心灵去理解的,而不是靠理智,”我微笑道。
“为什么不立刻和他结婚一起去巴黎呢?”
她眼眸里掠过一丝淡薄的笑意。
“我何尝不最想如此呢。可是我不能。你知道的,尽管我很不乐意承认。我真心觉得没有我在,他会更好些。如果纳尔逊医生说得没错,那他正在遭受延迟性战争休克的痛苦,而新的环境和新的兴趣一定会治愈他的创伤,等他找回平衡感后就会回芝加哥,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安居乐业。我可不愿意嫁个游手好闲的人。”
伊莎贝尔是按照特定的教养方式成长的,也早已接受了灌输给她的一些准则。她并不看重钱,因为她要什么有什么,从未感受过什么是囊中羞涩,然而她本能地意识到其重要性。那意味着权力、影响和社会后果。这是一个人应该懂得的天然而显在的事情,明摆着应是他毕生的事业。
“你弄不懂拉里一点儿也不让我意外,”我说,“因为我很肯定,他也弄不懂自己。如果他对自己的追求讳莫如深,那也许是因为他本人也感到很迷惘。听着,我对他很不了解,这些只是猜测:他在寻找,但要找什么他并不清楚,也许他都不能确定要找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这都有可能对吗?也许战争中的经历让他无法释怀。你不觉得他可能正在追寻一个藏在未知之云里的理想么?就像天文学家在找一颗星,他只是通过数学计算推断了它的存在。”
“我感到有什么一直在困扰他。”
“他的灵魂?或许他对自己感到有些惶恐。或许他对于通过心灵之眼依稀看见的景象的真实性缺乏信心。”
“有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很古怪的。他让我感到他在梦游,突然醒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弄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战争之前他一切正常。那时他的一个优点就是对生活有着巨大的热情。他脑袋里什么都装得下,总是乐呵呵的,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他可爱极了,也喜欢胡闹。究竟发生什么事情,让他改变了这么多?”
“我不知道。有时候一件很小的事也会出其不意地对人产生重大影响,这要看当时的情形和情绪。我记得去过一场万圣节弥撒,法国人称为亡灵节,那个村子的教堂在德国人最初入侵法国时遭了不少殃。教堂里挤满了士兵和穿黑衣的女人。墓地里有一排排矮小的木十字架。在悲痛而庄严的仪式和男男女女的哭声中,我感觉躺在这些小小十字架下的人或许比我们活着的人还好过些。我把自己的感觉说给一个朋友听,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无法解释,而我看得出他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我还记得在一次战斗之后阵亡的法国兵陈尸眼前,一具具叠在一起,就像破产的木偶剧团里的那些提线木偶,被横七竖八地堆放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因为已经毫无用处了。我当时的想法就和拉里跟你说的一样:人在死的时候,真的死得很彻底。”
我不希望让读者觉得我在故弄玄虚,即拉里在战时究竟经历了什么而性格剧变,这个玄虚我会适时解开的。我认为他从未跟人谈起。然而多年之后他还是告诉了一个叫苏珊娜·鲁维耶的女子,拉里和我都认得。他讲到一个年轻的飞行员挽救了他的生命而自己牺牲了。她复述给我听,因而我说的只能是二手材料了。我是从她的法语翻译过来的。拉里显然和中队里的另一个小伙子成了铁哥们儿。苏珊娜只知道拉里说起他时用了个很有讽刺意味的绰号。
“他是个红头发的小个子,爱尔兰人。那会儿我们都叫他‘胆小鬼’,”拉里说,“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更有干劲。老天,他简直就是活力四射。他的面孔很有喜感,笑容也很滑稽,于是光看着他就想笑。他是个冒失鬼,做得出最疯狂的事情;他总是挨上司的整。他完全不懂得害怕,每当虎口脱险总是笑逐颜开,仿佛那是最好玩的笑话。可他的确是天生的飞行员,翱翔于天空时潇洒而机警。他教了我很多招数。他年岁略长于我,总是护着我;这其实挺滑稽,因为我比他足足高出六英寸,要真打起来放倒他是很容易的。有一回在巴黎他喝多了时,我怕他滋事就真这么做了。”
“刚入伍时我不太适应,怕干不好,而他就用玩闹的方式给我打气。对于打仗,他的想法也很奇怪。他对德国人并不感到仇恨;他爱打架,有机会上阵便激动得要死。打下一架敌机在他看来只是搞了场恶作剧。他鲁莽、野蛮而缺乏责任心,可是他有种非常本真的东西,让人不自觉地喜欢上他。他可以把最后一个子儿掏给你,就如同掏空你的口袋一样随便。而假如你感到孤单了、想家了或是害怕了——我有时就是如此——他就能看出来,同时丑丑的小脸上堆出笑容,说的一番话又让你高兴起来。”
拉里抽了口烟斗,苏珊娜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总是想点子能一起出勤。在巴黎时他玩得很疯,我们过得很快活。一九一八年三月初照理是能有些休假时间的,我们为此还提前做好了计划,准备好好撒欢一下。临走前一天我们接到任务,要飞越敌军阵线并把看到的情况带回来报告。我们突然遭遇了一群德国飞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混战成一团。有一架敌机紧咬着我,但我还是抢先动了手。我瞥了一眼,看它是不是一头栽了下去,而此时我的余光瞧见了另一架尾随过来。我一个俯冲想摆脱开,可敌方如一道光似的跟了上来,我想这回是完了。千钧一发之际我看见‘胆小鬼’闪电般冲下来结果了它。敌机群吃不消这阵仗逃离了,我们也得以返航。我的飞机被打得够呛,只能勉强开回来。‘胆小鬼’在我前面先着了陆。我钻出飞机时,他们已将他拖出来。他正躺在地上,大家等待着救护车。他看见我时眉开眼笑。
“‘我把跟着你的那个蠢货揍了下来。’他说。
“‘你怎么了,“胆小鬼”?’我问。
“‘噢,没什么。他跑到机翼一侧偷袭了我。’
“他面色惨白,一种古怪的神情忽然掠过他的脸庞。他此刻才意识到快要死了,他还从没有过可能会死这一念头。他没等别人阻拦就坐起来笑了一声。
“‘啊,我这下完蛋了,’他说。
“他又倒下去,死了。二十二岁。准备打完仗回爱尔兰跟一个姑娘结婚的。”
在与伊莎贝尔谈话的第二天我离开芝加哥去了旧金山,准备在那儿登船赴游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