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沉默不语,他这么说我还真的无以应对。在很早的年岁里我做事情就总是有明确的目的性,因而他的话让我感到不耐烦;不过我又责备了自己;我有一种只能称作直觉的东西告诉我,这个小伙子的心灵深处正纠结地挣扎着,要么是有尚未深思熟虑的想法,要么就是存在着莫名的、依稀能触知的情感,这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一种不宁的心绪驱使着。很奇怪的是,他触发了我的同情心。此前我并没有听他说过多少话,直到这时我才感受到他声线的婉约,那么动人,如芬芳的膏油。想到这一点,再加上他那迷人的微笑以及能表情达意的漆黑的眸子,我很能理解伊莎贝尔是多么倾心于他。他的确非常讨人喜欢。他转过头来看我,并不忸怩,却带着既审视又不无愉悦的眼神。
“昨晚我们去跳舞后,你们谈到了我,我说的对吗?”
“谈论了一段时间。”
“我想这就是鲍勃叔叔硬着头皮来吃饭的原因。他是讨厌外出的。”
“好像你得到了一个非常理想的工作机会。”
“非常好。”
“准备接受吗?”
“不准备。”
“为什么?”
“我不想去。”
看来我要插手和我不相干的事情了,可我的想法是,正因为我是外国来的生人,拉里与我谈起来才没有什么不情愿。
“嗯,你知道吧,百无一用还可当作家呢。”我笑着说。
“我没有任何天赋。”
“那你想做什么?”
他又给了我那特有的灿烂迷人的微笑。
“闲逛。”他说。
我只得笑了笑。
“我原以为芝加哥非等闲之处啊,”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让你好好看书吧。我得去找一下《耶鲁季刊》。”
我站起了身。我离开图书馆时拉里仍在聚精会神地读着威廉·詹姆斯的书。我独自在会所用了午餐。由于图书馆的僻静,我又回过去,准备在那里抽雪茄,读读书写写字,打发掉一两个小时。我很意外地看见拉里仍沉浸于书中,似乎我走后就没怎么挪过。大约四点我离开时他还在。对他这一显见的专注力我深感折服。我的来与去他都没有留意。我在下午处理各种杂事,待回到布莱克斯通时,已到了更衣赴晚餐会的钟点了。半路上强烈的好奇心攫住了我。我再次去了趟会所的图书馆。有不少人在阅读报刊。拉里仍在相同的位子上,专心致志于同一本书。奇人!
8
第二天埃利奥特邀我去“帕尔默之家”与马图林父子共进午餐。
只有我们四人。亨利·马图林也是大块头,几乎与儿子相当,脸面红润,下巴厚实,也长着短钝而咄咄逼人的鼻子,但他的眼睛比儿子的要小,也不像他那样湛蓝,但非常非常犀利。尽管他至多五十一二,但看上去却要老十岁,头发日益稀疏且已一片雪白。
他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并不如意,好像这么多年来他都只顾着自己的业务。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冷酷、聪明、富于才干的人,只要是生意上的事那绝不会心慈手软。起初他谈话很少,我感到他在试探我,而且我觉得埃利奥特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笑料。格雷温文尔雅,几乎一言不发,若非埃利奥特以其娴熟的社交技巧轻松驾驭着谈话,那场面或许就很难堪了。我猜他一定和中西部的商人打过很多交道,忽悠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此时马图林先生开始放松了下来,片言只语间也显示出他比看上去还要睿智,甚至不乏少许干涩的幽默感。话题很快转向了股市。我毫不意外地发现埃利奥特同样深谙此道,我很清楚虽然他总是夸夸其谈,可的确样样门槛都精得很。也就是在此时马图林先生说道:
“今天早晨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达雷尔的一封信。”
“你没告诉我嘛,爸爸。”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转向我。
“你认识拉里的,对吧?”我点点头。“格雷劝我让他入我这行。他们是好朋友。格雷对他推崇备至。”
“他在信里说了什么,爸爸?”
“他感谢了我,说他明白这对于年轻人而言是绝好的机会。他仔细思考过了,得出的结论是他会令我失望的,想来还是不接受的好。”
“他这样太愚蠢了。”埃利奥特说。
“是啊。”马图林先生说。
“太遗憾了,爸爸,”格雷说,“如果我们能一起共事该多好。”
“你可以牵马到河边,可是没法硬让马饮水。”
马图林先生说这番话时看着儿子,犀利的目光也柔和起来。我意识到这个商场上的强人还是有自己的另一面,他疼爱着这庞然大物般的儿子。他又转向我。
“你知道不,这孩子星期天在我们的场地上两次打出了低于标准杆,分别以七杆和六杆赢了我。恨不得用我的九号铁头杆把他脑袋敲碎哩。想想还是我教他打高尔夫的呢。”
他的自豪溢于言表。我开始喜欢他了。
“是我运气太好了,爸爸。”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球打出沙坑就落在离球洞六英寸的地方,这是运气吗?打偏了一英尺就会误差三十五码。我想让他参加明年的业余锦标赛。”
“我可腾不出时间来啊。”
“我是你老板,没错吧?”
“我能不知道吗!迟来办公室一分钟瞧你火冒三丈的样子。”
马图林先生笑出了声。
“他一心要把我弄成个暴君的模样,”他对我说,“别信他。我就代表了我的公司,我的合伙人实在不行,而我对这份产业非常自豪。我让自己的孩子从基层做起,期望他像所有我雇的年轻人一样努力向上,这样有朝一日他接班时就胸有成竹了。责任重大啊,像我做的这种生意。我照管着客户的投资,有的在我这儿已经有三十年了,对我非常信任。说句心里话,我宁愿赔上自己的钱也不能让他们遭受损失。”
格雷笑起来。
“前些日子一个老姑娘过来想做笔一千美元的投资,是她的牧师推荐的一个不靠谱的项目。她坚持要做,他却把人家冲得老远,她走的时候还抽抽搭搭的呢。接着他还打电话给牧师,把对方也骂了一通。”
“人们总是对我们这些经纪人说三道四,可这圈子里也是鱼龙混杂的。我不想让人做赔本买卖,想让他们赚钱,可是大多数人啊,你看他们的操作,你会觉得他们毕生的目标就是赔光每一分钱。”
“嗯,你觉得这个人怎样?”埃利奥特问我,此时马图林父子已经回了公司,我们也走了。
“我一向喜欢接触不同类型的新人群。我觉得他们的父子亲情还是挺令人感动的。这在英国可未必很常见。”
“他很疼爱儿子。他是个奇怪的混合体。他说的客户的事儿都是真的。他手上有好几百个大妈、退伍军人和牧师,得照管好这些人的积蓄。我觉得他们的麻烦比价值更多,可是他们的信赖让他感到很骄傲。不过他在做大手笔,在跟敌对大鳄打商战时,没有人比他更强硬、下手更无情。那个时候他可绝不留情面。他要的那磅肉[15]一丝儿都不能少,谁也阻止不了他。如果和他作对,那他不但要干掉你,还要干得不亦乐乎。”
一回家埃利奥特便告诉布拉德利夫人,拉里回绝了亨利·马图林的聘用。伊莎贝尔此前一直在和闺密们吃午饭,她进来时家里人仍在议论。他们告诉了她。从埃利奥特对接下来的谈话的转述中可以推测,他是相当雄辩有力的。尽管他自己十年来无所事事,而以前为他敛了大财的营生也根本谈不上艰苦卓绝,但他极力主张,对于人类的成功之道,勤勉工作是根本。拉里完全是出身布衣之家的年轻人,没有显耀的门庭,因而也没有理由不遵循本国的优良传统。对于埃利奥特这样富于远见卓识的人而言是再清楚不过了:美国正进入空前的盛世。拉里已有机会站在起跑线上了,如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到四十岁时或能有数倍于百万富翁的财富了。那时如果想急流勇退,生活得更体面些,比方说搬到巴黎的杜波依斯大街的公寓里,同时在都兰再拥有一座chateau[16],他(埃利奥特)对此就无可厚非了。可是路易莎·布拉德利说得更干脆且无可争辩。
“如果他爱你,他就应该准备好为了你去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当时是怎么应对的,但她很明智地看出来,长辈们言之在理。周围熟识的少年人都在为某种事业学习着,有的已经在职场忙开了。拉里不能指望一辈子都躺在空军时代的功劳簿上。战争结束了,大家都很厌倦,只求尽快淡忘。最终的讨论结果是伊莎贝尔同意就此事与拉里彻底谈一次。布拉德利夫人建议伊莎贝尔让他开车送她去马文。她订购了客厅的新窗帘,但是量错了,所以她要伊莎贝尔再去量一次。
“鲍勃·纳尔逊会招待你们中饭的。”她说。
“我有个更好的想法,”埃利奥特说,“给他们准备个餐篮,就在门廊吃,吃完可以谈心。”
“很有意思。”伊莎贝尔说。
“舒舒服服地吃着野餐式的午饭,没几件事情比这更惬意了,”埃利奥特用过来人的口气补充道,“想当初年迈的于泽思公爵夫人对我说,再顽固的汉子也禁不住这样的诱惑。给他们准备些什么作午餐呢?”
“包蛋鸡肉三明治。”
“瞎说。没有patéde foie gras[17]还能叫野餐么。你得先用咖喱大虾作为开胃菜,佐以鸡胸脯肉冻,还有生菜心沙拉,这个我可以亲自来调味。吃过鹅肝酱后,要是喜欢的话,作为对美国习俗的让步,还可以来一道苹果馅饼。”
“我就准备包蛋鸡肉三明治,埃利奥特。”布拉德利夫人说得很坚决。
“那记着我的话吧,这样不行的,到时候只能怪你自己的。”
“拉里吃得很少,埃利奥特叔叔,”伊莎贝尔说,“而且我相信吃了什么他也不会注意到。”
“我希望你不会觉得那是个亮点吧,我可怜的丫头。”她叔叔回敬道。
可是布拉德利夫人说了吃什么,他们只得吃什么。之后埃利奥特告诉我此次马文之行的结果时,他很法式地耸耸肩。
“我说行不通的。我恳求路易莎加一瓶‘蒙夏锡’,那还是开战前我寄给她的,但她就是不听。他们只带了一瓶热咖啡。你还能指望什么?”
那天路易莎·布拉德利和埃利奥特坐在客厅里,忽闻汽车停在门口的声音,伊莎贝尔走了进来。天色刚暗下来,窗帘已拉上了。
埃利奥特懒洋洋地坐在炉边的扶手椅上读小说,布拉德利夫人正在织一张挂毯准备作为炉挡。伊莎贝尔没进客厅直接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埃利奥特从眼镜上方看了看姐姐。
“我估计她是去放帽子的,一会儿就会下来。”她说。
可是伊莎贝尔没有来。好几分钟过去了。
“也许是累了,她可能躺下了。”
“你难道原本就没有指望拉里会来?”
“别让我动气,埃利奥特。”
“好哦,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又把头埋到书里。布拉德利夫人继续她的针线活儿。可是半小时后她霍地站起。
“我觉得也许要上楼看看她是不是好好的,假如她在休息我也就不便打扰了。”
她出了房间,但没过多久就下楼回来了。
“她在哭。拉里要去巴黎了,要走两年。她答应等他。”
“为什么要去巴黎?”
“我问了也没用,埃利奥特。我不知道。她什么也不会讲的。她说她能理解,不会从中阻挠的。我对她说,‘如果他打算离开你两年,那不可能爱你有多深。’她说,‘我也无能为力,关键是我爱他很深。’我问,‘即使是在今天的事情之后?’她说,‘今天的事让我前所未有地爱他,他也爱我,妈妈。我很肯定。’”
埃利奥特思索了片刻。
“那两年之后呢?”
“我跟你说了我不知道,埃利奥特。”
“难道你不觉得这很糟糕吗?”
“糟透了。”
“唯一可以说的,就是他俩都还很年轻。再等两年倒也没什么问题,而这期间会发生很多事。”
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最好还是让伊莎贝尔静一静。他们准备晚上出去吃饭。
“我不想惹她难过,”布拉德利夫人说,“旁人只会奇怪她的眼睛怎么肿了。”
可到了第二天午饭后,布拉德利夫人又老话重提。家里只有她俩,但她什么也没从伊莎贝尔嘴里套到。
“除了我已经告诉你的,其他没什么好讲了,妈妈。”她说。
“可是他想在巴黎干什么?”
伊莎贝尔笑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回答在母亲看来会是多么荒诞不经。
“闲逛。”
“闲逛?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说真的我没耐心和你这么耗着。如果你神志还正常的话就该当场解除婚约。他就是在耍弄你。”
伊莎贝尔看了看左手上的戒指。
“我能怎样呢?我爱他。”
此时埃利奥特以他那人人皆知的老练加入了谈话。“我不是作为她的舅舅去劝的,老弟,而是作为精通世故的过来人,跟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谈。”然而他也比她母亲好不了多少。我得出的印象是,她很委婉但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别管闲事。埃利奥特是后来白天在我住的布莱克斯通的小屋里告诉我的。
“路易莎说的当然没错,”他补充道,“太糟了,可是碰到这种事也没什么奇怪,年轻人自顾自谈婚论嫁,以为互相爱慕就是最好的婚配基础。我对路易莎说过了,让她别担心。我觉得事情会比她预料的要好。拉里远在天边,年轻的格雷·马图林却近在眼前,嗯,假如我还算了解我这些同胞的话,那么结局是清楚的。在十八岁这个年纪,感情会冲动得要命,但长不了的。”
“你真是很懂人情世故的,埃利奥特。”我微笑道。
“我可没白读拉罗什福科[18]。你是了解芝加哥的;他们会时常碰面的。有这么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姑娘家心里是很受用的,等她明白了周围的闺密没有不想嫁他的——那我就要问你了,人的天性能抵挡得住力压群芳的诱惑吗?我的意思是,好比你要参加的酒会闷得要死,唯一能吃的就是柠檬水和饼干;但是你还得去,因为你最好的朋友们都削尖了脑袋想去却得不到邀请。”
“拉里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我想还没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