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汉刘邦入土为高祖,戚夫人居殿事嗣君
诸王侯接到遗诏,纷纷动身前往关中,已经就国的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代王刘恒、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轻车简从很快赶来长安,与太子刘盈、燕王刘建、淮南王刘长一同守灵。长沙王吴臣领十余车珠玉珍宝赶来奔丧。
五月十七日,辰时一过,等在宫外的文武大臣由谒者引领,逐次进殿拜祭刘邦,直到午时方住。萧何吩咐食官令引领皇后、太子及皇子、妃嫔轮流用食,准备出殡。天将未时,谒者张罗士卒来在灵堂,将灵幔等物撤下,然后十二个人分列两厢,一名膀大腰圆的谒者立在梓宫棺头,准备起棺。申时一到,萧何冲大行令一点头,大行令丹田发力,迸出一声号令:“起灵!”棺头谒者问一声:“齐不齐?”十二名士卒齐声回道:“齐!”棺头谒者又喝一声:“起!”士卒整齐起身,梓宫稳稳抬起,顿时大殿之内哭声一片。棺头谒者又一声:“行!”十二名士卒迈着整齐的步履移棺出殿,刘盈怀抱神主位,带着众皇子,由一名谒者引领着走在梓宫之前,公主们哭喊着跟在梓宫之后。
法驾早已停在殿外。三十六驾属车拱卫着披素的金根车,默默地恭候着昔日的主人,完成最后一次出行。士卒们将梓宫装上金根车,大行一声呼号,法驾浩浩荡荡奔往长陵陵墓。
刘盈木偶一般听由谒者引领,将父皇下葬,又懵懵懂懂地随着谒者转还到位于长安西北的太上皇庙。萧何将他安置在西厢清凉阁,又召来叔孙通、陆贾及数位老臣,为刘邦议谥号。
夏侯婴说道:“皇上可不孬啊,比那秦皇帝好到天上,他叫始皇帝,咱得排他前头。陆公可要想个好的。”
薛鸥没等陆贾开口,抢着说道:“那叫始始皇帝!——别龇我,我知道不妥。陆公,你说。”
陆贾捻一下胡须,侃侃而道:“尊号自秦皇帝始有,其先当为谥号。周人尊天敬祖,祭祀先祖时,为尊者、亲者、贤者讳而另起谥号,以颂功德。其后,诸侯、卿、贵皆有谥号。”
薛鸥插话道:“那咱可不跟他们一样。”
陆贾很是看不惯这些丰沛老人,仗着刘邦信任太过放肆,为上不尊为下不敬。只是他也没办法,皇上喜欢这些人,不拘礼。想一想天下是这些人提着脑袋打下的,不为无因。自己虽能治天下,但是打不下来天下,何以为治?至少这帮将军如此以为。自己一本《新语》刘邦奉若神明,却不见施行,空为慨叹。现在薛鸥打断自己的话语,心中不悦,却不好说什么,只是依旧依着自己思路说下去:“行迹曰谥,表功曰号。谥号者,行出于己,而名生于人。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
薛鸥从来不看别人脸色,不管陆贾高兴与否,接茬插话:“陆公,这一大天了,早起一碗稀粥,现在还空着肚皮呢。来点稠的,别扯那么远,起什么名吧?”
“水有源树有根,知其然方得挈领。”陆贾依旧慢条斯理,尽管他自己也是肚子直叫。经由过皇丧的,大都早起填饱肚子,甚至带些干粮午时充饥。那些年轻的或是情急的,便是水米未进了。但是皇帝下葬,谁也不敢造次,只有忍着,忍着听老学究讲授。陆贾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理解,便转过话头说道:“周书》之谥号有明文以规,美谥如文、武、康,恶谥如厉、灵、炀,平谥如怀、悼、殇。皇上功德盖世,自是以美谥,当以文、武、成、康、明、睿、庄择其谥号。”
最后这几句将薛鸥绕得头大,一时无语。萧何还在沉思,这个老相不到水到渠成是不会蹚这趟浑水的。夏侯婴忍不住了:“倒不孬啊!文王武王都给人用过了,不好。陆公,别光念那老词儿,来点新儿的。”
陆贾不屑地摇头,薛鸥不乐意了:“留侯病着不在,要不问问他?对了,叔孙太傅呢?来来你说。”
一直不语的叔孙通见众人看他,清一下嗓子,又善意地冲陆贾一颔首,说道:“谥号也好尊号也罢,皆为皇上一生功德有个定论。前朝秦皇帝对死后由儿孙以行为谥,颇觉无谓而除谥法。”
“这我知道,听留侯说过,秦皇帝嫌子议父,臣议君不好,死后让儿孙定谥号,太被动,人家自己谥号自己定,始皇帝——让我说完,这还不谢威,连子孙后代的都定了,二世三世至于万世,只要有劲,情数啦。”薛鸥抢着说个没完。夏侯婴堵住薛鸥的嘴,对叔孙通说道:“太傅,你说。”
叔孙通微微一笑又道:“先礼当尊,其实破亦无妨。皇上起自细微,征于乱世,而有天下,为汉之太祖,谥号宜尊。”
“第一叫秦皇帝给占了,咱不能叫始,那叫大皇帝?长皇帝?”薛鸥瞄一眼众人,又自我解嘲道,“都不顺溜。”
樊哙刚刚缓过生死一遭的劲儿来,此时挤过头说道:“我看哪,皇上功最高,高高在上,叫高皇帝得了。”说完一龇大门牙。
“善!高皇帝,善。”叔孙通赞道,又回头看陆贾,“陆公意下如何?”
陆贾不如叔孙通晓知变通,总是在这些武将面前耍文弄经,但也不是古板之人,诧异之间,倒觉“高皇帝”之号确宜,轻轻点头。
萧何见到叔孙通认可,陆贾无异,便开口说道:“皇上功高在上,当得起这个高字。尊号‘高皇帝’,庙号是否亦沿用高字,高祖如何?”众人点头,萧何又转向刘盈:“太子意下如何?”
刘盈一脸悲伤掩饰下内心的疑惑,不置可否。他本是性情懦弱的田家娃,六七岁逃难遇到父王刘邦,还不谙世事的他被立为王太子,后来母后吕雉归汉,朝中事皆由母后与萧何定夺,他不去想也不会想朝廷大事。当年戚夫人数顾太子之位,如意数番险取太子,母后情急上天,他却不以为意,他认为当太子是受罪,好多事要操心,可他不愿操心不会操心。因此母后恨戚夫人、如意入骨三分,可他却很不以为然。现下大臣们逼着他定主意,可他确实不知如何是好。皇帝皇帝吧,加个高,高皇帝好听吗?而且母后不在,他定下了,母后不认同怎么办?母后怪罪怎么办?
看到刘盈悲伤不已,夏侯婴忍不住了:“太子大侄子,这是太上皇庙,相当于祖庙,得给皇上定个尊号。高皇帝挺好的,高高在上,天下第一。别光顾着抹眼泪,说话?要不摇头不算点头算?”
刘盈知道夏侯婴是父皇的至亲兄弟,他的这条命便是夏侯婴硬捡回来的,他不敢违逆夏侯叔叔,但是让他定夺,他不愿,点头也不愿,于是摇摇头。摇过头之后又觉不该违背夏侯婴,赶忙又点点头,意思是听夏侯婴的话。
萧何知道刘盈没主见,见夏侯婴逗着刘盈稀里糊涂表了态,顺水推舟地说道:“既是太子首肯,那便定了,皇上尊号:高皇帝。”说着话领着群臣跪下,由谒者将刘盈怀中的刘邦神主位放置太上皇神主位前,齐声高呼:“高皇帝上位!”
皇后、皇妃是不能送殡的,吕雉等到刘邦灵柩出宫,才从东厢出来,看着宫人们收拾凌乱的灵堂,顿觉一阵凄凉,遂无语地转回椒房殿,由田颖一个人陪着躺在床上假寐。这些天她一直守在刘邦灵前,原本叔孙通言称后妃不应守灵,可吕雉觉着这些后妃不守灵干什么?皇上去了,她们守一守、吃些个苦应该。叔孙通乃深谙权变之人,回说是皇上天下至尊,无不守灵。而吕雉还有一个想法,她必须守在灵前,因为朝中大臣、关东诸侯必来灵堂,她必须要察言观色,及时应变。大故之时,容不得半点差池。
天将傍晚,出殡的队伍回到宫中,萧何、叔孙通陪着刘盈来到椒房殿拜见吕雉。萧何简洁地讲述了下葬及拜谒太上皇庙、议尊号之事,吕雉静静地听着,及至萧何言毕,她安详地看看萧何、叔孙通,又看看刘盈,然后念道:“高祖,高皇帝,高帝,好,好。”
听到两个“好”字,刘盈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不自觉地叹出口气。吕雉一直在观察着刘盈,此时问道:“太子为何叹气?”
刘盈自己都没察觉到何时叹气,这时赶忙打起精神回道:“回母后,想是连日劳顿,一时松懈,这才叹气。”
吕雉爱怜地望着刘盈:“太子万不可懈怠。皇上——高帝这一走,太子要即位,许多朝中大事要你定夺,片刻松懈也要不得呀。”
刘盈一听朝中大事便头大,但在吕雉面前又不敢表露。叔孙通一直陪伴刘盈,深知刘盈心思所在,他一直努力的便是要刘盈树立信心,此时接着吕雉的话头说道:“储君即位的日子也该定下了。”
吕雉点一下头,又看萧何,萧何回道:“臣以为宜早不宜迟,而且诸侯王尚在长安,即行拜谒,免得奔波。”
吕雉又转向叔孙通:“太傅,你看定在何日?”
叔孙通早已盘算过,立时回道:“三日后,五月己巳,即为吉日。”
吕雉重重点点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己巳日,太子即位。”
萧何应道:“臣这便铺排。臣等在太上皇庙已请过,尊皇后为皇太后,太子袭帝号,称皇帝。”
“皇太后,太后?本宫是太后了。呵呵,”吕雉不知所以地笑了两声,自己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本宫,明日便移驾长乐宫,该给儿子挪窝了。”
“母后,母后还是住在未央宫,儿臣……”刘盈一听吕雉要走,而且口吻如此凄惶,他便着急留下吕雉。他想说他“害怕”,太傅在场,又觉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下。
吕雉难得地会心一笑,笑得十分温馨:“有萧相国、叔孙太傅辅佐,还有众位大臣,放心吧,有事还可以到长乐宫去问;也不过是一路之隔。”说着又转向萧何说道:“后宫妃嫔们如何处置?”
萧何偷瞧一眼叔孙通,见他无意接腔,便硬着头皮说道:“后宫之事,历来由皇后定夺,外臣不得干预。即使是皇上也要遵从皇后主意。臣以为,后宫妃嫔如何处置,全凭太后意旨。”言语中,他已改称吕雉为太后。
“好吧,本宫明日移驾,她们等到太子即位之后再议。好在太子还未成婚。”说着拍拍刘盈的后脑勺,之后觉着当着外臣的面似有不妥,自个儿又笑一下,对萧何说道,“高帝还未除丧,即位之事从简吧,仪式而已。但是礼数不能差,叔孙太傅拟一下。”说完,命三人退下。
五月二十日,刘盈即位。吕雉端坐在帝位右前方,先接受刘盈跪拜,然后目视刘盈登上皇帝大位,随后是典客一声声的传警,诸侯王、文武大臣依次参拜。大礼之后,刘盈依旧回到他的太子宫中,他一时还不愿搬到宣室。吕雉在宫女簇拥下由未央宫东阕回到长乐宫长信殿。
一连数日,刘盈例行上朝,叔孙通立在帷后为他撑腰,萧何所奏之事,皆为事先沟通已毕,他依着之前约定的话回复,倒也慢慢适应了上朝。其他朝臣因知嗣皇初朝,不会朝决什么大事,所以能不奏事均不奏事,刘盈还算清闲。
时阅五日,刘盈来到长乐宫拜见皇太后。吕雉询问连日来朝中之事,刘盈回道:“也无大事,萧相国所奏,均是父皇下葬、上尊号、建庙之事,事先议定的,其他大臣很少奏请,有的也是鸡毛琐事。”
吕雉点点头,说道:“一开始,如此未尝不可。只是时间长了,便不妥帖。大臣奏事,不能一味由着他们,不然一成惯例,他们便不当回事。无论能当庭下断的还是不宜当庭下断的,都要压一压,或者让他们再拟得细一些,或是将处置条陈一并递上,或是押后再议,总之要让他们紧张起来,要牵着他们走,明白吗?拿不准的事,及时来长乐宫请示,切不可放任。明日又值大朝,你主动下制,萧何复任相国。”
刘盈疑惑不解,问道:“萧何早已是相国。”
吕雉不易察觉地一笑:“先帝临终前已经罢免,接着先帝崩逝,诸事忙碌此事搁置了。嗣皇重任,也是必意。另外,诸侯国建制均依朝廷,似也不必,颁诏除诸侯相国法,诸侯原相国由陛下重新迁为丞相。”
刘盈这才明白吕雉的深意,心下敬佩。只听吕雉又道:“命各郡国诸侯王立高祖庙祭祀。”
刘盈点头称诺,随后又道:“那供奉何物?”
“高帝物事多得是,衣服、用物、车驾,实在没有,到关中来请。关要是不能背了祖忘了宗。”
次日早朝,刘盈便口诏复命萧何为相国,并令萧何草制,除诸侯相国法,命诸侯王建高祖庙祭祀。有大臣提出如何供奉,刘盈学着吕雉的话回道:“先皇用过的物事遍及天下,只要有心,定能寻到。实在没有的,进京来请。”群臣不再言语。萧何心里清楚,这是吕雉的意思,近几日忙于新皇帝,倒忘记去长乐宫请示,这可不是好兆头,今日无论如何要到长乐宫中一趟,而且压下的大事也该议一下了。心里想着,听到刘盈已宣布退朝,便随着众人下朝。
这天午后,刘盈一觉醒来,信步到宫外散步,不觉来到兰馨殿。做太子时,他时有来过,常常是拜见在此的父皇,今天他怎么会信步来在这里,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在宫女们惊呼皇上驾到、自己闻到那特殊的香味时,他才明白过来,但是人已进殿,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他也确实不愿就此离去。《诗》云,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走走何妨?他这样劝着自己。这时戚环已闻讯迎出殿外,想是午时饮了酒,双颊绯红,大热天又是薄纱披肩,看得刘盈目滞口呆,面对盈盈拜下的戚环,欲扶不便,竟脱口而出“儿臣拜见”的话来,惹得宫女吃笑,戚环更是莞尔:“外间热,陛下殿内清凉。”
刘盈跟着戚环进入殿内,一股凉气袭来,竟然逼出一头热汗。戚环接过宫女递来的丝绢交与刘盈擦拭,遂请刘盈坐下,自己在下首陪坐。刘盈稚嫩的目光扫视着戚环,凭着女人的直觉,戚环自然觉察出点意味。但她心里只有刘邦,刘邦在她心里是一棵大树,遮天蔽日,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于是她心中盘算着如何将刘盈打发走了事:“陛下日理万机,到臣妾这里来,不知何事?”
刘盈立时红了个脸,支吾道:“我、我是想起如意兄弟,便一路走过来,儿……朕也是来看看夫人。”
看到语无伦次的刘盈,看看眼前这个半大小子,除了长得像刘邦,哪有一点刘邦的神气。她突然生出一种厌恶,胸中一阵恶心,赶紧掩上口。戚环善舞,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均带着舞韵,都令刘盈销魂。他见戚环掩口,赶忙着关切地问道:“夫人不舒服?”
戚环赶紧松开口,觉着不好意思,脸颊又是一红,直让刘盈看直了眼。戚环躲不开刘盈的眼神,突然想起如意来,心思眼前这个人毕竟是万人之上的“皇帝”,皇上开口,如意进京陪着自己不为难事,将来或有时机也未可知。于是她收起打发刘盈离去的念头,捡起一颗樱桃递给刘盈:“陛下请用。”刘盈忙接过樱桃含在口中,低着头体味着。戚环开始套话:“这樱桃呀,外边滑溜,内里柔嫩着呢!是不是,陛下?唉,可惜呀,如意远在赵国,吃不到。八九岁的孩子,当娘的也顾不上够不着,好个可怜呀!”
刘盈第一次见到戚环伤神的样子,也是天仙一般,禁不住叹息道:“朕初即位,假以时日,朕亲自接如意还京。”“真的?”戚环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刘盈。刘盈受到激励,使劲地点头:“夫人是知道的,朕并不适合做皇帝,若是将来如意长大了,朕便将大位传于他!”刘盈说的是真心话,戚环将信将疑,却是欣喜不已:“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视同己出,来日你们兄弟团聚了,我会高兴坏的。”说着话,轻盈起身,来在刘盈身边,又缓缓跪立,然后将刘盈轻轻拦在怀里。刘盈对戚环的幻想,更多的是恋母一类,虽然也有一些淫乱,但脱不过一个亲热体贴,却没有太多的非分之想。现在贴在戚环柔软的胸前,浑身一战,心中受用之时,突然觉出几分罪恶,尽管他很想在戚环怀中多待一会儿,但他还是很快从戚环怀中挣脱,面色红红地旁顾着说道:“夫人,高兴便好,朕会留意。天,天不早了,朕还有事,先告辞。”说罢仓皇出来,径自而去。戚环望着逃也似的刘盈,心中泛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嘴角溢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