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拒诏命只身闯后宫,恋情结无奈埋遗患
陈平并未听到樊哙的这番闹腾,因为他在传舍之内房门紧闭,一是屋内加了冰块,再是成皋县尉迟解带来一条隐秘消息,风传皇上晏驾,只是未见诏书。守尉接道,日前听到过往客商言说过,却是将信将疑。置尉点着头附和,近日出关之人传得很多,只因未见诏书不敢乱讲。陈平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提起给皇上丹药时置尉奇怪的表情。皇上病情陈平心中明镜一般,只是一时听到噩耗还是心中一惊。更何况民间已传两日,朝廷诏书未到?这应是急传才对。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他当真坐不住了,一改往日沉稳的做派,放下酒爵,命守尉即刻开关动身。虎牢关乃军机重关,守尉也不敢随意开关,好在他与陈平厮熟,开口说道:“曲逆侯,虎牢关定时开关,除非朝廷专使符节。何况虎牢往西道路崎岖,夜路绝不可行。这样,明晨鸡鸣之前,由置尉将传车由密道发往关口,曲逆侯有朝廷符节,我呢先送曲逆侯出关,人少无扰,即可快马加鞭赶往洛阳,如何?”
陈平沉吟片刻,思想已毕,吩咐道:“若真皇上晏驾,三位要严加关守,以防不测。临动身之时,皇上亲嘱快去快回,我这便疾速回京。樊哙便劳烦置尉派人押送入关,我要先行一步了。”说完便有罢宴的意思,迟解二人赶紧告辞。
迟解出门,有意将陈平引到无人之处,远远望着槛车中的樊哙,低声说道:“曲逆侯救过臣下之命,臣下有话直说。曲逆侯不如暂缓入京,皇上晏驾恐怕是实,皇后当权无疑。而你监斩樊哙,吕媭又非省油之灯,定会于皇后面前搬弄是非。”陈平故意放轻松说道:“这是皇上之命。”“我们皆闻计出曲逆侯,而况朝中?不如暂缓入关,留驻成皋,待局势明朗再议。”陈平不再言语,只是与迟解道别。迟解无奈,欲言又止,转身离去。陈平心里清楚,眼下是千钧一发之际,只有火中取栗,险中求胜。静待局势不是小人物的抉择,那样只能束手就擒。
次日尚未鸡鸣,陈平已赶至虎牢关前,鸡鸣之时验关西行。天还没有大亮,身后亦无一驾车马,想来守尉有意将客商押后验关。幽谷内更是漆黑一片,不时入耳的虫鸣更显衬周遭的悄寂。他也顾不得许多,由两名士卒探着路摸黑前行。临行前张几张口也没好意思叫醒樊哙告别,因为之前曾信誓旦旦要护送樊哙进京,而今情势紧急,早日还朝比护送樊哙这着棋更为重要,他只有将誓言抛却。他明白,刘邦崩逝,大权肯定落在吕雉手中。别看戚夫人那般张扬,根深蒂固的还是吕雉。少壮派尚不成气候,他们这些功臣远不是丰沛派之对手,萧何定会辅佐吕雉。皇上崩逝,皇后寂寞,又会召妹妹吕媭进宫,这个吕媭可不是好惹的。自己奉旨诛杀樊哙,很难守住秘密,若是吕媭进谗,皇后一简诏书,自己便会人头落地,那时樊哙回京也于事无补。他是孤身一人进入汉营的,靠奇计赢得刘邦垂青,既无丰沛老将的根基,又无战场厮杀的功劳,不知有多少人眼馋他的风光。眼下别说这些人的妒忌,单是吕媭为樊哙被杀的仇视,几句谗言,一道死诏,他那是百口难辩,万计难施。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焦急,在阴冷的峡谷之中浸出满头冷汗。于是急促着士卒加鞭,午时在亭舍简单用食,便复上路,天将落暮,传车已至洛阳。
沐浴过后,刚去一身疲惫,却接到使者传来皇后诏书,皇上于四月二十五日崩逝。陈平悲恸中面色平静,从听到传言那一刻他已确信刘邦崩逝,现在只是确认一下而已。面上镇静,但他内心却总有无名的担忧,总觉着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又不知何时,不明何事,眼下唯有以不变应万变,疾速返回长安。他吩咐驿传为他更新马匹,加足草料,次日一早便驱车赶路。车近函谷关之时,又遇到使者快传皇后诏书,命他不必返回长安,即刻驰往虎牢与灌婴共守荥阳。陈平思量再三,还是决计速回长安。皇后诏书已到,也即是说朝廷局势已经明朗,他更要首先洗清自己,否则下次诏书恐怕便是罪诏。于是陈平吩咐使者先将诏书送达荥阳,交于灌婴,他回朝复命后再行赶赴荥阳。
一路颠簸,陈平眼前时时浮现出自己的波澜一生。历经几多生死,也抓住几多机会,现在又是一个紧要关头。他想起当年只身逃亡汉军之时,曾经西渡河水,那船家乃一猛汉,猜得他是逃亡军官,身上必有财宝,船至河中,船工欲行不轨。陈平早已看透船工心思,赶忙解开腰带,褪去外衣,赤身帮船工摇桨。船家眼见陈平身无分文,便放弃劫杀念头,陈平得以平安渡河。如今岂不又是船到江心?只是此番不是脱衣那么简单,而是要挖出心来给人瞧。于是陈平晓行夜宿,车马不停,赶至长安,已是丧服积道,万民动哀。陈平顾不得回府,差人过府通明一声,自己则随谒者直奔宫中。
刘邦的梓宫已移至未央宫宣室,旌旄帷幔已经撤换,灵幡高高挂起,白花花铺天盖地,陈平一脚踏进宫门,顿觉周身一颤,一路上积压于胸的惊悚与悲切登时涌上天门,眼涩鼻酸,眼前一下子模糊,泪水夺眶而出,旋即失声恸哭。不知号哭多久,陈平头脑不再嗡嗡,哭声间歇,听到两旁不住的抽噎声,这才拿眼余光扫一下灵前,只见皇太子、两个小皇子和张敖跪坐在西面,皇后和众妃散跪在东面,眼泪早已哭干,只在嗓子里发出干号。陈平抬起头望定吕雉,跪爬过去,抽噎着禀奏:“皇后,臣奉旨赴燕,这才月余,不想皇上竟崩……臣万死,未在军中立斩樊哙,而是将樊哙槛车押送长安,不日到京。原想皇上当面发落,不想……臣未斩樊哙,有违圣训,听凭皇后治罪。”
吕雉自刘邦崩逝,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她虽历经亲人故逝,但刘邦的崩逝还是令她手忙脚乱。虽说从家到国,一直是她在操持,可毕竟有刘邦在身边,有依靠。她不止一次梦见自己掉进水泽,无助之时总能抓住一段树根,她明白,这树根便是刘邦。刘邦咽气之时,她召来萧何、审食其,凄凉的眼神中带着某种乞怜。萧何躲过这陌生的眼神默不作声,审食其则盯视着吕雉,缓缓言道:“燕地状况不明,皇子们刚刚归国,情势不详,为臣之见,皇上晏驾之事宜审慎行事。”“如何审慎?暂不发丧?”吕雉追问。审食其以少有的谨慎语气回道:“此不失为一策。一俟情势明朗,大局安澜,再发不迟。——萧相国意下如何?”萧何虽不言声,脑子却未闲着,他顾忌的事情更多,一时难以理出头绪。处此大故之时,他这个相国断是乱不得方寸的。听到审食其转问自己,他只好开口:“皇上宾天,谨慎总不为过。皇后若是为稳妥起见暂不发丧,等待具事稳妥再发遗诏,亦无不可。”吕雉点着头暗下决心:“依二位所虑,暂不发丧。萧相国居长乐宫行事,宫外奏报能缓则缓,缓不去的再议。辟阳侯留在本宫身边吧,有事出宫联络。如何发丧如何控局,萧相国想好了禀奏即是。”吕雉心中隐忧,朝中多是功臣,若知皇上崩逝,未必肯事少主。当初未让太子出兵淮南王,便是出于此虑。只是一直秘不发丧,亦非长久之计,到了第四日,召来吕释之相商,言称莫若釜底抽薪,将朝中功臣悉数诛杀。吕释之、审食其心中暗暗吃惊,正不好回话,这时萧何求见,便将话题压下。
萧何连日来思前想后,已是成竹在胸,刚才在门外听到吕雉所言,又不见吕释之、审食其言语,生恐吕雉一时情急颁下诛诏,那将大故骤起,朝野震动,殊死难料。他走近吕雉,将所理朝务一一禀明,然后轻咳一声,斟酌着说道:“臣闻宫外不少猜测,有言皇上晏驾,有言功臣拟诛。臣已告知奏事诸臣,切莫听信坊间讹传。皇上盛德,功臣遍天下,岂是可以诛绝的?灌婴将兵十万于荥阳,周勃将兵二十万于燕代,若是功臣人人自危,内叛外反,天下岂有不乱?皇后英明,断不会容忍此举。”审食其不觉垂下头来,吕释之看一眼吕雉,吕雉按捺下心中的不安,问道:“既如此说,萧相国看眼下如何应对?”萧何回道:“臣近日已理出头绪。皇上晏驾已愈四日,为臣以为,明发遗诏,移棺宣室。周勃快奏已至,燕代安定。郦介卫护宫中,周监护北军,所有赴丧文武臣工皆由谒者领护,皇后尽管放心。”吕雉看看吕释之,再看看审食其,咬着下唇说道:“是该发诏了。萧相国你去铺排,遗诏、赦诏并发,令在朝文武大臣即刻到长乐宫服丧,午后棺殓。建武侯于宫外调停,辟阳侯居宫内走动,关中一兵一卒调动,均须禀奏本宫。本宫和太子守着皇上,关外守将就地驻守,王、侯着即关中奔丧。”
三人齐应一声,分头行事。吕雉原本无意诛杀功臣,她只是心下不安,又无以排遣,故此将丧事停下,暗里观察,从容计议。大哥薨逝、樊哙遭诛,身边没有个贴己将军,心中着实不安。三天来她将朝中文武理了个遍,皇上一生大而化之,身边留住各色人物,但是若分起来,不过三股势力:丰沛老臣,这是根基,也最强大;丰沛而外的功臣,效忠皇上,对少主便不好言说;再外便是入关后擢升的大臣,他们或许接受少帝,但这些人心思活络,未必靠得住。思来想去,还是要依靠丰沛老臣,毕竟同甘苦过来的,有些个担待,只要他们稳定,再拉拢功臣,朝事便可无虞。
故此听萧何一番说辞,她便欣然接受,次日乃刘邦崩逝五日,由着萧何移棺未央宫宣室正寝设灵。
现在见到风尘仆仆的陈平哭灵,这是关外服丧的第一人,难免心中悲切,听到陈平有意无意地哭诉违旨留命樊哙,心中立时大喜,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曲逆侯莫要自责,你如此忠心保全,皇上不会怪罪的。一路奔波好生辛苦,回去歇息吧。”陈平眼见吕雉未加怪罪,心中稍定,回道:“臣半世无成,亡楚奔汉,赖皇上恩厚,始有今日,臣昧死不忘。臣更不敢偷闲,臣愿留中宿卫。”吕雉感念陈平不杀樊哙之心,好意推辞:“鞍马劳顿,有这份心意便好,还是回去休息数日,再来值宿不迟。”陈平知是吕雉好意,但此关键时刻,他怎可远离禁中?正待开口再求,这时刘长不知何时钻过来,夹着双腿,拽着吕雉衣襟叫道:“母后,尿尿。母后,尿尿。”陈平心不在此,没反应过来,倒是吕雉身后的后宫妃嫔们听出话音,心里可乐,又不敢出声,但毕竟还是弄出些声响。吕雉懒得理会这些,儿女大了,这个出生便没娘的刘长便成了她的依托,百般溺爱。吕雉一改肃穆,哄着小刘长:“好,长儿尿尿,尿尿,母后陪你,陪你上茅厮。”说着话,一手牵着刘长,一手摁着地站起身,宫女近前搀扶,她挥手止住,然后冲陈平摆摆手,示意他回去,便自带着刘长移向厕所。
不一会儿,方便后的刘长一蹦一跳地扯着吕雉的手回到殿内,吕雉拽住他,假装训诫道:“长儿是男儿,要到那边去,知道吗?听话,去吧。”刘长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尽管想跟吕雉在一起,却还是不得不回到西厢,跪坐在刘盈身后。吕雉回到位上,却见陈平依然跪在原处,遂拿眼看他。陈平捕捉到吕雉探询的目光,那对儿女的慈祥还未退尽,赶忙泣道:“皇上宾天,臣何言辛苦?更况储君年少,国是未定,臣理当服事储君,上孝皇上,下慰己心。”吕雉突然叹口气,感念陈平心怀太子,这是她最重意的事情,于是说道:“既如此,曲逆侯便留在宫中,职任——郎中令。太子年少,太傅年迈,你要多多教诲太子。”陈平赶紧着谢恩领职,退出大殿。
陈平前脚退出殿门领职,吕媭后脚便来找皇后姐姐。吕雉知道吕媭所为何事,紧着拉她到通道说话。吕媭老大不乐意:“拉我干吗!”说着挤出两眼泪来,泣道,“皇后,陈平回朝了,樊哙没了,你可不能轻饶陈平,都是他使的坏,皇上才杀樊哙的……”吕雉拦住吕媭话头,说道:“错怪人了,他要杀你家樊哙,樊哙早已人头落地了,怎会押解回京?”“真的?不对,他一人回来的。”“那你见着樊哙人头了?放心吧,人在后头呢,不日即到,眼睛会眨,活的。”吕媭破颜一笑:“当真?要没有你赔我——那也不对,他是得知皇上不在了,怕你加罪才临时改主意的,你别被骗了,那小子善会使心眼儿。”“就你歪理多。此去燕国千余里,往返数月,你我远在长安,鞭长莫及,他若立斩樊哙亦是遵旨。皇上崩逝不过数日,他如何先知先觉闻信变计?不要瞎猜疑,好好感谢人家吧,不然真成寡妇了。”说到此处,突然记起自己当真成了寡妇,不觉悲从中来,转喜为涕:“姐姐这可真守寡了,皇上真的撒手西去了……”吕媭眼见惹得姐姐伤心,刚要劝几句,吕雉却抬手止住,说道:“你去忙吧,过两日樊哙回来了,别忘了谢谢曲逆侯。”吕媭一撇嘴,转身告辞。
望着吕媭风风火火的身影,吕雉不自觉地摇摇头。这个妹妹很能干,只是口无遮拦,有些话她不便向她言明。陈平心计多,她是有防备的,但是当此大故之时,她急需人手。而况张良病恹恹的,萧何也已年迈,朝中需要一位谋臣。
送走吕媭,吕雉重新回到灵前坐下,发现刘盈却在这边。
刘盈是看到吕雉不在,过来凑热闹的。赵子儿在后面开口道:“太子,来,过来。”刘盈得到命令似的猫着腰往里边挪,眼睛却偷偷瞄向戚环。赵子儿没轻没重地拍打着刘盈,嘴里不闲:“长成大人了。头一回见太子是在……在广武山里,还流着鼻涕呢,”比着自己下垂的奶子,“才到我这儿,嘻嘻。——哎,往哪儿瞄呢?当年老往我这怀里拱,如今嫌我这老太婆老了是吧?戚夫人也不小了,儿子都八九岁了。嫩的在我后边呢。”她扭过刘盈的头来,“赵美人,多水灵,掐掐,一股一股的水儿。”害得刘盈满面通红,赵美人更是嘤的一声双手掩面。众妃嫔掩着口吃吃偷笑。赵子儿不依不饶:“可惜咱这中原不兴这个,听说胡人那儿老子死了,儿子‘妻后母’,娶后母啊。”有人接茬笑道:“亲娘也娶?”“狗屁,后母,除了亲娘——你也不例外,等着吧。”众妃嫔又是一通笑。大家伙在灵前守了多日,泪早哭干,心中那点悲伤也已淡去,吕雉在时不敢大声喘气,现在赵子儿开了头,大家都像见了天日一般。
刘盈的心思全在戚环身上,赵子儿说的当年他记不得了,只知道夏侯婴叔叔救下他和姐姐后,很快被转往关中住在栎阳,丞相萧何给他找了一个黑脸的李媪逼着他这个王太子读经识字。后来爹娘都来到关中,他也成了皇太子,依然是读经识字。刘邦经常住在戚环那里,尽管他害怕刘邦,却常找借口到戚环处,因为宫中美人虽多,但像戚环那样能歌善舞、妩媚多姿的不多。有一次刘邦一时高兴灌了儿子几杯酒,刘盈居然醉倒,刘邦一边笑骂儿子不像自己,一边命戚环扶刘盈躺一会儿。刘盈倒在戚环身上,贪婪地吮吸着戚环醉人的体香,及至上床,躺在戚环的香枕之上,更是久久不能沉睡,却又不愿醒来。其间戚环过来给他盖被衾,长长的秀发撩拨着他的脸颊和脖颈,他竟突然周身一战,内袴便湿一片。这是他长大以来第一次有记忆的梦遗,深深地印在脑海。他眷恋戚环,可她是爹的人,他只能压在心底。他又是一个懦弱和痴迷之人,因此在心中长就一颗不能发芽的种子,人也越发变得内向。他对戚环没有淫秽的意念,只希望能像赵子儿一般搂搂抱抱,哪怕是打打拧拧。然而戚环一心都在刘邦身上,心里容不下别的男人,更别说一个小孩子。
吕雉一进殿,众妃嫔的浅笑声戛然而止,刘盈也从赵子儿怀中挣脱,蔫蔫地一声不响偎在吕雉身边。吕雉看看年逾十六的儿子,个头快赶上刘邦了,可还跟个孩子似的,心里又气又乐,脸上却带着慈爱,伸手拍拍刘盈,没有说话,只是冲对面抬抬下颌。刘盈明白,赶紧起身回自己那边,挪动身子那一刻,眼睛仍不安分地向里边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