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皇后:独后制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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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戚环使强永巷赎身,薄姬韬晦代国为后

吕雉一个人住在长乐宫,心情颇为舒畅。刘邦安葬完毕,刘盈顺利即位,积郁心中多年的心病终于释解。心劲一松,人便懒散起来,感觉周身不自在,遂命田颖唤来御医珍视,告知劳心过度,服用几服药调理,静养些时日便愈。吕雉自知身无大碍,只是也想闲静一段,便命田颖将觐见人等挡在殿外。

这日午后,吕雉早早用过午膳,正要小憩片刻,却听殿外一阵吵闹,隐隐约约听得是吕媭的声音,遂唤田颖传进。吕媭气呼呼地冲进内殿,看到刚从床榻上起身的吕雉,一股怨气冲出来:“我的太后,皇太后,你倒宽心,人都给打入冷宫,还这么神定气闲!”

吕雉被吕媭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冷宫?大晌午的不歇着,也不怕吵着别人家?”

“趁着我还能吵得着,吵吧,不然这张嘴还能不能张开都不好说。”

“别那么一惊一乍的,说事儿。”

吕媭这才开始倒苦水。吕媭对宫中并不陌生,刘邦在世也是拿这个妻妹没脾气,吕媭在宫中也没那么多顾忌,与宫女宫监厮熟。今日无事,估摸着刘盈下朝,便到宫中看望皇帝。刘盈显得很兴奋,刚刚适应上朝,又得以见到小姨,分外精神。吕媭讲了许多宫外之事,之后自然询问宫中情形,刘盈一一回说。末了,刘盈欲言又止地问起胡人妻后母之事,吕媭哪里知道,一脸疑惑。刘盈心里存不住事,巴不得地向吕媭讲述匈奴单于在父王死后,将后妃纳为己妾。“胡人都这样,不止单于,老百姓亦然。”“狗屁!那不乱套了?”“子妻母弟妻嫂,习俗而已。生母除外。”“那也不成。哎,陛下,是不是看上谁了?十六七了,大小子了。说说看,或许我还能跟太后说说成全你呢。”吕媭看刘盈满脸通红却不吭声,又道,“你不说,我可要去长乐宫讨饭吃了!”刘盈一把拽住吕媭,不说话,只是不让走。吕媭笑了,拂开刘盈的手:“你可是皇上了,啊?要不我猜猜?赵美人?”刘盈不置可否地搭下眼,眼神中透出否定,吕媭又道:“季美人?姚美人?不会是戚夫人吧?”刘盈突然抬头,羞红的脸颊放着异彩,口中却予否认。吕媭何等聪明早已参破刘盈心事,此时得到证实,还是一惊,遂厉声说道:“人小鬼大。要这么着,你娘还那么操心受累、费尽心机保你这个太子作甚?让如意即位得了!趁早死了这条心,这是关中,不是塞外!”说完,也不告辞,起身便走,将刘盈晾在殿内。

吕媭气冲冲地来到东门,却是不开。未央宫只有东阕和北阙,日常只开北门,东门只为皇上、皇后出入,或是重大事由才开。以前吕媭也没在意,现在被堵在门内,心中窝火,折返回去绕远不说,太没面子。于是拿出符节吼道:“看清楚,这是皇上的令节。”卫卒是新来的,不认识吕媭,更不敢随意开放宫门,冷冷地拒绝。吕媭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无奈,只好再折返走北门出未央宫,转到长乐宫已是午饭时刻,饥肠辘辘又被长信殿宫监拦下,于是一肚子火气爆出来。

吕雉听完,沉吟起来,她还未从这些日的慵懒中挣脱出来,心思一时转不开,看到田颖在门边立着,吩咐道:“去给弄点吃的来。”田颖应声而去,吕雉这才回过心劲儿,喃喃道:“皇上?盈儿?戚夫人?怎么可能!”又望一眼吕媭,“你除了搬弄是非,还会干吗?”

吕媭一下子跳起来:“这怎么是搬弄是非!人家都做出来了,我只是说说,便搬弄是非了?再说,我搬弄是非为的谁呀?我自个儿?”吕雉一皱眉,指指坐垫,吕媭乖乖地坐下,嘴里还是不停,“不能不防呀。盈儿小屁孩一个,你把他丢到娘们窝里,他不偷奶吃?”

吕雉被吕媭说得扑哧一笑,旋即又沉下脸来,似是回答吕媭,又像是自言自语:“原本想等盈儿一即位便将那些妃嫔移居长乐宫,我这几日一懒散,将这事给落下了。不论此事真假,这些后宫妃嫔也该迁移了。只是长乐宫太小,容不下这么多妃嫔。而且一个安置不住,闹得满宫风雨。”

吕媭从鼻孔一笑:“长乐宫是太后的,她们呀,有个地儿便不错了。依我说呀,都放到那个什么巷?永巷。”

“那是关罪妃的地方。”

“高帝不在了,她们都是罪妃。有个地儿不错了,秦皇帝时不都陪葬了,这好歹还有个活命。再说,这些人很是非,仗着高帝眼睛不是长在头顶上便是长在屁股上了,将来皇上还有妃嫔,这些人年轻轻的,还不定闹出什么结果呢。”她本想说现在有太后弹压,日后太后不在了,谁压得住?但觉着不是好话,便改口说道,“不如一步到位,有儿子的找儿子去,没儿子的到永巷自食其力去,没人白养活。免得将来让皇上为难。”

吕雉突然醒悟,历代后妃总是留下不少遗患,国破时妃嫔遭掠,国安时后妃偷人。永巷住不下那么多人,再说那么多妃嫔扎堆宫中难免生事。陪葬太过残忍,到陵园陪陵总是应该的吧?先帝生前她们守着,死后陪侍也是本分。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先打掉戚环的傲气,不然那些妃嫔效仿,不定生出什么事来。主意既定,她笑着问吕媭:“你虑的也是。只是永巷再长,又能关得下多少?让她们就国找儿子,那戚夫人不拥着赵王反了?这个戚夫人,仗着先帝,几次易储呀,我绝不能饶过她!”

“一刀斩了,一了百了。”

“她又无罪,如何行斩?再说,我答应先帝不杀戚夫人了。虽是情急时的应诺,却不好食言。先帝尸骨未寒呀!”

“我知道太后姐姐不会放过戚夫人。不过事不宜迟,若是我那皇上外甥跟戚夫人扯不清了,你怎好下手?她数番欲易太子,罪涉国体,这罪过还小?先关押永巷,干活吧,老实了拉倒,不老实便,咔。”一挥手,做个杀人状,“这样,也可以杀一儆百,看日后谁还敢与太后姐姐作对。”

吕雉心中已然有数,劝着吕媭用食,自己则开始盘算如何制伏戚环。自己一时懒散,竟然惹出如此事体。自己还劝诫刘盈切莫松懈,自己却先倒下。这才几日,吕媭居然觉出冷宫的意味,若是刘盈架不住大臣白说,真要架空自己,那可如何是好。人在长乐宫,足不出户,口不言声,可不是冷宫嘛!有人借机生事,生米煮成熟饭,吃是不吃?“必须有所动作了。”她心里盘算着。

送走吕媭,吕雉唤来田颖:“田颖,召永巷令过来。”

田颖应声而去,永巷令很快拜见,吕雉吩咐道:“嗣皇即位,后宫即行清理。未央宫后妃们一律到先帝陵园守陵,后宫宫女到长乐宫走动。”

永巷令诺诺应着,小心地问道:“太后,那,有子嗣的夫人们呢?”看到吕雉询问的眼神,又说道,“依古之惯例,有子嗣的后妃似可随子就国。”

吕雉面无表情地问道:“都有谁呀?”

“回太后。戚夫人、姚夫人,啊,还有薄夫人。”

吕雉略一思索,说道:“先帝初葬,后妃理应守陵,这也是规矩。古时归古时,前朝还都陪葬了呢。而况先帝后妃本也不多,还是都去。你去铺排,两日内出宫,谁有异议,叫来见我。”

永巷令应诺一声告退,即刻转来未央宫,命宫监逐殿传旨。后宫立时炸窝,尽管许多人早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激愤不已。戚环更是当头一棒,原本还梦着靠近新皇上,将如意接进长安,以图大计,不想却要出宫守陵。那可是一去便要老死陵地的,哪还有回头之日?于是,戚环便在后宫一片号啕之中紧着收拾行囊之时,一个人关在内殿,独自烦闷。她早有预料吕雉会借机报复于她,她也做好了离开长安到赵国依靠儿子的打算。刘邦病重之时召见过她,愧疚之中言之凿凿,他会保护他们母子。她心目中唯一信赖、崇拜的男子便是刘邦,她完全相信刘邦的话,想来吕雉在刘邦尸骨未寒之时不致做出出格的举动,“大不了到赵国去!”她时常在心里如此念叨。自己一心一意跟随刘邦南征北杀,许多人嚼舌头她是靠姿色取悦刘邦。又有谁知,她是用一颗心在熨帖着刘邦,屡战屡败,数番受伤,刘邦需要人安慰、服侍,而她,不仅给刘邦身体的抚慰,更多的是精神的慰藉。她那童稚般的崇拜,总能使刘邦复振雄心,于危局中重树信念,最终艰难走向帝王之位。她是功不可没之人,并且儿子如意天生灵慧,几乎登上太子之位,那样今天在朝的便是如意,而不是懦弱的刘盈,那太后便是自己,主宰后宫的便是自己而非那黄脸婆!她不止一次想象着自己贵为太后,她发誓要善待后宫,善对群臣,辅佐皇上。而今自己却要孤守陵园!不,不能这么束手就擒,不能这么轻易认输,她翻来覆去一晚,次日一早,打起精神,命宫女为她梳妆。她特意用桐油抹了头发,黛眉殷唇,紫纱长裙,披上一条绿长巾,婀婀娜娜来到长乐宫。

吕雉料到戚环会来,她早早召来永巷令询问未央宫情形,意在等着戚环,她也急于与她有个了断。戚环是个头,不把她制伏了,下边不定怎么闹腾呢。戚环进殿,两个人在长乐宫大殿相遇,眼神中都显出少有的镇定,默默着对视。吕雉也不发话让戚环就座,戚环立在大殿,坐站不是。要在以前她会自己坐下,可现在心中毕竟底气不足。永巷令横在当间很是尴尬,紧着身起立,见过戚夫人,之后陪着戚环站立。

还是吕雉先开口:“戚夫人找本宫何事?”

戚环难以掩饰内心的不屑,冷冷一笑:“我即为夫人,何故不声不响便要发往长陵守陵?”

“夫人不过是个叫法而已,长陵却是先帝安息之地,妃子守陵,天经地义。”

“既如此,太后为何不去?”

“太后自有太后的主张,否则何为太后?太后要辅佐皇上,太后要治理后宫,太后要母仪天下。”

“先帝彭城遭遇楚军追杀,是谁救的高帝?没有先帝,你何来母仪天下!”

“你跟先帝缠绵之时,我在跟着太上皇东躲西藏,无奈何走上九死一生的泥沼,不是辟阳侯舍身相救,我还真的无法母仪天下了。”

“臣妾跟随先帝七八年,出生入死,你们安居关中,荣华富贵。”

“本宫侍奉先帝数十年,楚营为囚近三载,颠沛流离,死生无着。你随先帝阵前冲锋?先帝哪次征战不是本宫与萧相国筹措粮秣,输送人马?那年关中大饥,人复相食,本宫从巴蜀发送粮秣到关东,你们有吃有用,你可知我们在宫中吃的什么?上林苑的树叶草根!士卒们阵前舍命拼杀自是可敬,士卒们跟老百姓争着抢树叶你可曾见过?”

“哼!鬼才相信!”

“那便等到哪天你做了鬼再相信!”

“你敢杀我?”

“本宫不杀你,本宫答应过先帝,不杀你。”

“哈哈哈!谅你也不敢!”戚环突然狂笑起来。她为自己沦落到此而伤悲,又为刘邦呵护自己而得意,她脑子发胀,眼前出现幻觉,刘邦已在身边,指责吕雉这个张狂的女人。笑够了,戚环又冷冷地说道,“好,好,栽在你手中我认了,我这便去长陵。”然后又觉不甘心,大声质问,“带几名宫女,住多大宫殿,侍奉多少?”

“到陵园便是守陵人,不是夫人也不是贵妃!听说过自食其力吗?”吕雉阴冷冷地咬牙道。

“你欺人太甚!”戚环终于暴怒,一把扯下身上的丝巾,摔在宫殿之上,“你有种杀了老娘!”

“本宫不杀你,”吕雉突然提高声音,“不杀你不等于不能修理你!永巷令听旨,戚夫人狐媚皇上,谋逆太子,误国误民,罪过褒姒,今日清理后宫,着即押入永巷。”

戚环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她早已心魔缠身,羞恼气怒使得她进退失据,居然手指吕雉扑将过来。田颖抢过来挡在戚环身前边,拔刀相向。永巷令生恐再闹出故事,紧着唤来宫监,将戚环押出殿外。看着戚环押出殿门,永巷令望着吕雉,听下面的吩咐。吕雉出奇地冷静,幽幽说道:“永巷令,你亲自去处置。看来戚夫人有力无处使了,令她舂米,每日一石,否则没有吃的。另外,看她很是癫狂,囚衣刑具伺候。”吩咐完毕,刚要命永巷令下去,却听殿外赵子儿求见。吕雉刚刚出口恶气,现在想起赵子儿的神情,突然来了好情致,不觉笑出声来:“她来添什么乱?进来!”

赵子儿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却显得老态,磨磨唧唧进来殿门,一步一回头地念叨:“戚夫人这是怎么了?疯啦?早上还好好的。”看到吕雉望着她,赶紧下拜。吕雉沉一下脸,问道:“赵美人何事?”

“哎哟,我还什么美人呀,人都叫我赵子儿,听顺溜了,这一改挺不……”

永巷令平时跟赵子儿开玩笑也惯了,从没把她当夫人,此时板着脸说道:“太后问你话呢?”

“啊对。太后,我听说有儿子的夫人可以出宫,是吧?”

吕雉一听这话,终于憋不住了,扑哧一乐,问道:“你不会有儿子吧?”

“我这空肚子,任先帝那大本事硬没结瓜。我是替薄夫人问的。”

吕雉脸一沉,一时又记不起人来:“薄夫人?哪个薄夫人?”

永巷令回道:“代王之母。”

吕雉皱着眉头想起来一点,又问赵子儿:“她,她让你来问的?”

“她?踢三脚放不出个屁!”见永巷令拿眼瞪她,赶忙改口,“人本分,太老实,我是看着可怜不是。”

吕雉刚刚制伏戚环,此时心情不错,继续问道:“那你为何替她说话?”

“当初先帝临幸,便是我引荐的,不然她那掉人堆里找都找不着的人,先帝那儿会轮到她?所以呀,她的儿子,有我的功劳。我是想啊,她要是去代国,我也跟了去。嘿嘿。”说这话,赵子儿那已起皱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红润。

吕雉被这没心没肺的赵子儿逗乐了。薄姬肯定不受刘邦宠幸,不然自己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看看身边的永巷令,想想刚刚严办了戚环,加恩于薄姬也未尝不可,也让所有人明白,顺我者昌,与我作对,只有死路一条。于是说道:“好吧,准许薄夫人去代国。”

赵子儿赶紧磕头谢恩。然后一溜烟儿回到未央宫,冲着正在沉默的薄姬叫道:“太后答应出宫了,太后答应出宫了。”赵子儿的意思是太后答应薄姬去代国,嘴里却是出宫,薄姬自然听不明白,而她绝没幻想能跟了儿子去,心里的念头不过是儿子能过好罢了。看着薄姬面无表情,赵子儿恨不得把自己剥开,摇晃着薄姬:“真的,真的!”

二人在此打哑语,急得赵子儿上火,这时永巷令匆匆赶来,赵子儿得到救星一般站直身子:“你听他的,听他的。”

永巷令面对薄姬立定,口中说道:“传太后口诏,薄夫人为人忠厚,着许赴代教辅代王。”

薄姬扑通一声将头磕在地上,连连谢恩,抽泣不已。

永巷令又道:“薄夫人请起。”随后又平和一下语气,说道,“收拾物事,何时动身,臣为夫人铺排车驾。”

薄姬此时已定下心神,心里寻思,夜长梦多,还收拾什么,这便走吧。刚才后宫都在收拾,她却愣着想心事。她没有什么好收拾的,现在听永巷令如此说,便紧接着说道:“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这便动身吧。有一辆帏车便好,麻烦永巷令请个符节,关口、驿传有个落脚即可。”

永巷令转身去办,他也急着将薄姬送出宫,一是后边还有一大帮妃嫔要出宫去往陵园,杂事很多;再是薄姬为人低调,很招人待见,他也有心送她快走,免得因时生变,宫中事说风便来雨。很快他便办好符节,这时派车舆的宫监也已停当,一起来在薄姬殿门口。赵子儿正在长一句短一句地述说自己求告吕雉的事,说得薄姬既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这会儿见到车舆到来,赶紧抓了身边早已收拾好的随身衣物,在赵子儿的搀扶下蹬车。赵子儿扶上薄姬,自己一欠身正要上车,被宫监一把拉下,赵子儿一脸诧异,叫道:“别拉我呀?太后准许的,薄夫人也是我请下的,永巷令,对不?”

永巷令一脸不耐烦:“你请的不错,只是太后只命薄夫人就国代国。”说完冲车舆手发令,“起驾。”

车子起步,仿佛是一下将赵子儿甩出老远,她不甘地叫道:“怎么会这样?合着我闯驾见太后,给你做锅饭?我连汤都喝不着?薄夫人,薄夫人!——走吧走吧,一路走好。老姐姐给你送行了。记着老姐姐便行,来看看老姐姐。算了,陵园那地儿也不好进,老姐姐恐怕也出不来,你心里惦记着点是了。来日能找着老姐姐的坟头,上炷香,啊?”车已载着暗自垂泪的薄姬走远,赵子儿还在念叨不止。这时永巷令向宫监发令:“通知各殿,半个时辰后出宫。只带随身衣饰,其他到陵园统一安置。”宫监冲仍在数叨的赵子儿一拱手:“赵美人,走吧?”赵子儿突然明白过来:“不行,我还没收拾呢!我得收拾一下呀,总不能光着屁股出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