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田笔耕记:田本相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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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奔赴朝鲜战场(1)

在入朝的路上

尽管,我们似乎生活在世外桃源,在香山上过着安逸的日子,但是,我已经感到战火的味道了。1950年初,领导上就把满洲里台交给我,沉重的任务压在我的身上。每天的电报数量很大,最紧张的时候,只有锐光大姐帮忙,连她也不能帮我翻译电报,这是纪律。现在可以说了,是苏联发来的发送到满洲里的军用物资,飞机、大炮、汽油、汽车等的电报。我似乎觉得战争即将来临了。

机要处,经常有内情通报的形势报告。记得有一次,说到朝鲜战争爆发后,有的资本家就向西安等后方转移了。还说,民主党派中一些人也惶惶不安,傅作义是主张出兵朝鲜的。记得是冬天了,三科的吴一平突然很神秘地出现在食堂里,穿着朝鲜军队的棉军服。后来知道,他们是第一批跟随彭德怀元帅入朝的。

志愿军出兵朝鲜,在全国掀起抗美援朝的热潮,同时,在全国开展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那时,从电报中得来的信息,潜藏的国民党特务等,蠢蠢欲动,各地都有敌特的活动。就在香山,地方上也在召开镇压反革命大会。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股长找我谈话,决定派我到19兵团司令部工作,说前线机要人员十分缺乏,需要支援前线。中央机要处共派出十人,由我和李秀山任组长。当晚,处里为我们举行欢送晚会。我内心是十分高兴的。我终于又可以到艰苦的环境里去奋斗,似乎,我的梦想又飞翔起来了。

我们在沈阳转车,停留一天,还抽空到东北电影院看电影,我第一次看到这样讲究的影院。但是,夜晚却遭罪了,是川流不息的大臭虫,把人咬得不得安睡。第二天到达安东,在19兵团后方办事处报到。我们必须等候,等待还没有领到的一辆嘎斯汽车。这时,就听到不少战场的消息,说美国的飞机如何如何厉害,到处狂轰滥炸,公路上到处是炸毁的汽车残骸。说得更玄的是,飞机可以将房屋扒开来看看是否有人,有人就再炸。对我们这些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无疑是迎头棒喝。无形中,人人几乎都产生了恐惧心理,我也如此。心想,此行就交代了,真要马革裹尸还了。就在告知明天即将出发的时候,我和李秀山商量,将剩余的出差费,除购买一些食品外,决定到鸭绿江大饭店痛饮黄龙。大家吃得那个痛快,喝得那个痛快,那种出征前的决绝,那种血洒疆场在所不惜的精神和蒸腾的血性,我至今仍然铭记心头。

第二天,大约下午5点出发,司机告诉我们,如果看到和听到飞机来了,就拍驾驶舱,他就把车停下来,赶快下车,向公路两边跑出百米左右。我们十个人,也大体有个分工,监视天空的,巡视两边的,专注倾听飞机声音的。刚过鸭绿江,天色黑了下来,汽车在行驶,看着天上的星星也在移动,以为是敌机来了。司机把车停下来,才发现是视觉的错误,这当然也说明大家的神经是绷得太紧了。

果然,是有飞机飞过了。有人就真的跑出百米之外了,而且是稻田,弄得浑身是泥巴。飞机是来了,是高空飞机,这种飞机或是正向目标飞行,或是完成任务在返回的路程上。这样的飞机,是不会有麻烦的。美国的老爷兵,任务完成就交差了。但是,这一夜我们遇到一次真正的危险,当汽车开到一座桥上,照明弹就在上空亮起来,还伴随着敌机扫射和炸弹的轰鸣声。这一回,真是吓死了。以为敌机在照明弹的耀眼的光照下,会发现自己,就赶快钻到路边趴下来。照明弹熄灭了,敌机飞走了。这时才发现在大桥附近挤满了汽车,一辆挨着一辆。而最让我们后怕的是,我们的汽车,竟然有一个轮子悬在桥的外边,如果司机更为惊慌,我们就都葬身桥下了。在乱哄哄的混乱中,司机求助友军司机,帮助我们将车子拉出来。这是有危险的,弄不好连救助的车子也会一起掉进大江里边。眼看着没有人帮忙,突然,有“雷锋”来了,将我们的车子拉出来。大家一再问这位司机的姓名和单位,也没有问出来。

那时,有的路段已经有了防空哨,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个哨兵,他们发现敌机后,就鸣枪,然后一路传递过去,成为有声的“烽火台”。

后半夜敌机少多了,司机也很累了,我们在市里边一个老乡的屋里休息。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是没有睡着,惊吓在心头还发着颤音。我看过苏联作家别克写的《恐惧与无畏》,我想这就是一个恐惧之夜,也许这一夜过去就可以“无畏”了。我就这样鼓励自己。

仙女洞

第二天,我们到了19兵团的后方指挥所所在地——豆张庄,机要处的吴秘书来迎接我们了。我们十个人,我和李秀山、薛金铭分配到兵团司令部机要处,其他的七位同志分到兵团所属的63、64、65军司令部机要处。

司令部设在美丽的仙女洞。在这个山村的入口处,是一个沉静澄明的水潭,两边是苍绿的山峰,公路延伸进去,司令部就掩藏在苍松翠柏覆盖的“仙境”里。

那时,正处于第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双方在三八线附近展开艰苦的拉锯战。让我负责正在入朝的1军台。1军从遥远的大西北开来,电报不多。

雨季即将到来时,准备发动第六次战役,我被分配到前方指挥所,这是令人羡慕的差事。逼近前线,跟着首长,这样的任务,让我喜出望外。正准备接受考验,一试身手,突然接到停止第六次战役的命令。

记得,连日阴雨,山洪暴发,还以为是雨季来临,而推迟战役发起的时间。其真正的原因,是中央下达命令,不能再打了。稍后,就开始了持久作战的学习,才知道停止第六次战役,是我军入朝作战后,一个英明而果断的战略决策。

在朝鲜战场上,部队运用在解放战争中所形成的一套运动战的战法,在前三次战役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一方面是由于急于胜利的思想,希望速战速决;一方面在装备上我们处于劣势,尤其敌人具有空中优势,传统的以多倍兵力,围敌打援的战役战术,已经不行了。面对强大的敌军,一时很难将敌军打出朝鲜去。当时是十分艰苦的,供应线被敌人封锁破坏,前方的战士不说,就连兵团司令部,有时也不得不吃压缩饼干。因此,从思想上树立持久作战的思想十分必要。由此战争转向对峙的状态,在三八线附近,战线逐渐稳定下来,基本上是阵地的防御战了。

而司令部,也在长期作战思想的指导下,进行长期作战的打算。

热天,我们就在老乡家的附近办公,夜间住在用防水布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一旦下雨,人人就成为落汤鸡了。

老乡家里,热得像蒸笼一样,尤其夜间,在全封闭的蒸笼里翻译电报,那真是汗流浃背,是名副其实的“热得在蒸笼里坐”了。

冬天来了,不能在老乡的住房里办公、住宿了,开始自己建造坚固的防空洞,还要打坑道,几乎全力投入打造防空洞的劳动中。上山伐木,扛木头,打洞,挖洞,是很沉重的劳动。其时,翟承先同志,真是一个不怕艰苦、不知疲倦的汉子,在沉重的劳动中成为我的榜样。鼓舞着我也咬紧牙关挑起担子。

难以忘怀的是我又开始接手47军台。这个军一入朝,电报就雪片飞来,即使行军中,那种鼓动行军和准备打仗的英雄气概,洋溢在电报纸中,朝气蓬勃,令人振奋。这和1军的作风大不相同。四野部队,讲究战斗作风,讲究不打哑巴仗。他们开到前方,与美国骑一师对阵,只是天德山的保卫战,就打得美国骑一师屁滚尿流,涌现出天德山英雄连。我夜以继日地翻译电报,是疲倦的,也是兴奋的。我为我军的胜利而骄傲。

虽然是在掩蔽部里工作,随着每一封电报的翻译,我的心似乎也和前线血肉相连,为之担心,为之煎熬,为之欢呼,为之跳跃。

记得在翻译天德山英雄连浴血奋战、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时,我是热泪盈眶,英雄的事迹在洗涤我的灵魂。

我也能体会首长和作战部门的心情,尤其是四个A的加急电报,是绝对不敢有丝毫马虎和懈怠的,以最精心的态度、最快的速度,将电报送给首长。“一字之差,人头滚滚”,成为我铭刻心中的律令。

记得,在一次大雨滂沱的夜里,一封四A电报发送到电台去。可是通讯员抗命不送,我当时作为值班秘书,另派他人送报,并立即将他禁闭起来。第二天,汇报给处长后,说我做得好!因此,司令部都知道机要处有个小田,如此果断,如此敢干。

即使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我们仍然坚持业务训练。记得因我的训练成绩优秀,创造了志愿军机要训练的纪录,受到志愿军机要处的通报表扬。

葛滩里

兵团司令部为了持久作战,也为了更好地隐蔽自己,于1952年转移到葛滩里。记得离开仙女洞的深夜,我第一次用卡宾枪向空中射击,终于过了一次枪瘾,痛快,真的痛快!

战争的条件,显然是更为艰苦了,敌人加紧了对交通线的破坏,前线的生活更为艰苦,战士们没有肉吃,没有青菜吃,没有香烟吸,只好抽树叶。记得当时召开全军的政治工作会议,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改善前线战士的生活。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配合国内的肃反运动,兵团司令部机关也开展了“三交一评”运动,“三交”的“一交”就是交代历史。这次,居然我又成为运动的对象,我的档案里又有了新的材料。说我在省立师范读书时,穿着军装,带着手枪,还到农村去过。我当众说明,当时国民党在高中实行军训,都穿军装。我从来没有手枪,更没有下过乡。我那时就很纳闷,这些捏造的事实是怎样来的?

我得感谢我的处长王子云,大概他对我的工作印象不错,在他自己探亲回国的日子,抽出时间到天津作了调查,回来就找我谈话,说一些历史问题都弄清楚了,并且宣布任命我为机要处的秘书。

秘书的责任,就是收发电报,将发出的电报分配给译电股去翻译成密码,再收回送到通讯连。再有,就是收到通讯连送来的电报,交给译电股去翻译,再将电文转送有关首长和单位。这里,最为关键的是,审读译电股已经译出来的电报,发现其中是否有错漏之处,是否有可疑之处。这需要经验和知识。

机要工作有一句名言:“一字之差,人头滚滚。”它不但要求速度,争分夺秒,而且要绝对准确。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也迫使我必须认真,必须负责。

我到19兵团后,将我在中央机要处所积累的经验以及考绩法,在这里作了推广,在考查译电员的业绩,还有业务训练方面,作出我的贡献,因此,曾荣立三等功,并获得朝鲜政府颁发的军功章。

在朝鲜战场上,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即使在指挥机关,也同样。敌人的空中优势,让我们生活在无形的心理压力和生死威胁之中。必须高度注意隐蔽,夜间不能暴露火光,白天更不能有任何暴露,掩蔽部、汽车等,都必须掩藏好,炊事班不能冒烟。而且,耳朵的警觉也空前提高,能够辨别出,是过路的飞机,还是临空的飞机,是轰炸机,还是战斗机。

记得一处的刘参谋,他要到志愿军司令部出差,本来是要坐大车的,碰巧有小车前去。他一个人坐在后面,在经过敌机的封锁区时,车子闯过去了。但是,子弹却偏偏打中了他。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来,就死去了。前面的司机和同去的同志,过了很久,才发觉他牺牲了。

我自己也几乎送命。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掩蔽部里精神高度集中地翻译电报,突然一声枪响,觉得胸部遭到一击。在一阵不知所措的茫然中,才发现是一向调皮捣蛋的小李子,将翟承先佩戴的一个枪牌撸子偷出来玩,走火了。大家听到枪声赶来,到处找子弹;也查看了我的全身,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现。中午吃饭时,几个人围着菜盆蹲着吃,我对面的一个同志说,小田,你看你的棉衣都露出棉花了,还不找女同志补一补。我用手去摸,发现里面有一个东西,原来是颗子弹,打到棉衣里了。这时,大家为我庆幸,如果这只撸子没有老化,命中部位正在心脏处,大概早就去见马克思了。此刻,大家对小李子有一种不可饶恕的情绪。老实说,就这样一个几乎要了我命的人,在“肃反”中,反倒对我实行报复了。我们的部队,有时,就有这样一些没有文化教养的人,反而因为什么出身好,不但入党快,提升早,并且更受到重视。但就是这些人,最不能真正领会和执行党的政策,他们是给党制造麻烦的人。

但是,比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人,我是幸运的。有时,我常常怀念这些烈士,深深怀念着这些战友。在这里,我特别感谢香港凤凰卫视,他们拍了不少有关志愿军的专题片和纪录片。我希望我们的媒体,不要忘记那些为祖国捐躯的战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