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奔赴朝鲜战场(2)
在朝鲜,我第一次受到良好的艺术熏陶。因为慰问团来到朝鲜,总是带来最好的文艺节目,把祖国最优秀的剧团、最著名的演员送到前方来。我记得,我看过常香玉的《木兰从军》,那种具有高涨热情的演出,配合她那高亢嘹亮的歌喉,在森林覆盖的剧场上,掀起一阵阵的热潮。来自西安的易俗社的秦腔,最受我们这个来自西北的部队欢迎。他们演出的《游龟山》和《劈山救母》唱段,在他们走后还长时间被传唱。部队开大会时,专门呼唤能唱秦腔的出来“吼”一“吼”。也许受到大家的感染,我很喜欢秦腔的那种带有野性呼唤的唱腔,中国人的刚烈、决绝、血性都在唱腔中渗透着。越剧就更为迷人。总政越剧团的主要演员傅全香和范瑞娟演出的《西厢记》和《红楼梦》,更让人迷恋、陶醉,有了一群越剧迷。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祖国有着这样丰富多彩的戏曲。梅兰芳在开城演出,我们有机会去看的,可惜我因为值班而未能如愿,真的成为终生的遗憾。
1953年7月27日,我正在从24军军部回兵团的路上,听到停战的消息,真是说不出的喜悦。沿路的部队,都在山野里狂喊着:“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第二天,我很早醒来,站在山头上,四处望去,突然发现,好久好久不见的晨霭中的炊烟袅袅升起来了,此刻,一首诗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走回掩蔽部,随即将这首《为了炊烟的升起》,顺手写在日记里。这里,顺便提一下,在省立师范时,因受朱光潜先生影响,就开始写日记,在中央机要处停顿了一段,在朝鲜又恢复起来。这首诗,后来发表在1957年出版的《南开园》中。我找了我不少老同学,都未能将这本杂志保留下来。如今,我只能记得一个大概意思:
清晨,
我站在山峦的峰巅;
松树的香气飘来,
松鼠也似乎格外的欢快。
山谷,
是出奇的宁静,
似乎可以听到
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啊,炊烟,
多年不见的炊烟
袅袅地在山谷里升起
是多么美妙的梦幻!
啊,炊烟,
为了你永远地升起
我愿荷枪
守候着这美丽的山峦!
在这里,我要说到另外的一段经历。1951年12月起全国开展“三反”运动,部队也要开展。机要处是清水衙门,于是,我也被选为打虎队员。我和另一位同志,专门负责审查管理处的屈处长。现在,想来都好笑。几乎每天都要求他坦白交代问题。他们都是经过三查三整的“老运动员”,对付这样的审查,都有一套办法:态度老实,绝不对抗,软磨硬泡,敷衍过关。他每天都提供一点多吃多占的事例。今天说,在西安办事请客,花了多少,浪费多少,自己拿了多少;明天说,部队过节给大家发食物,他用多少东西送人情,又有多少拿回家里了。一天天这样积累,向“老虎”的标准逼近。当时我们真是在认真履行职责,不过,他交代的那些事情,连我也怀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逼供给人家带来多少痛苦、多少折磨。当时把老屈关在洞子里,大约有三个月,才放出来,最后证明他并没有多少问题。
延安整风以来,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这样的运动,或整人或挨整,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到了“肃反”运动,我才真正体会到挨整的滋味。
在我们机要处,我是唯一的高中生,而且是唯一喜欢读书的人。我的文学梦,让我把发到单位的《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还有《前线》(兵团办的)、《八一杂志》等刊物,都细心地保存,有空就看。1955年“肃反”,是从首先交代是否读过胡风分子的作品开始的。我当时如果说我没有看过,谁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看了就是看了,老老实实地说出来。那时,我觉得看过一篇小说,是不会怎样的。我说我看过路翎的小说《洼地上的战役》。这样,我就成为第一个上钩的鱼。一旦运动起来,每一个单位总要找出运动的对象。随着运动的深入,我就成为挨整的重点了。从交代是否看过胡风分子的书开始,就像我在“三反”中让屈处长交代是否贪污过一样,追查我与胡风分子有何关系,追查历史,追查一个一个的社会关系,似乎不追出反革命的东西是不会饶过我的。这次,我发现过去交代的那些与我关系不大却有污点的人物,现在都成为我的祸源,使他们每天不停地逼问。我没有“老运动员”的经验,我在辩解,我在反抗。我似乎觉得,平时那些嫉妒我的人,现在,都找到报复的机会,似乎非把我整死不可。他们设计出一些细节,逼我承认,有时弄得我神经错乱到以为我真的做过那些事情。譬如他们说,你的一个同学有枪,你的弟弟看到过,那么,你与他关系密切,你会知道这支枪的下落,他拿枪想干什么坏事,你又参加干过什么。成天被这么折磨,是极为痛苦的。现在我们知道,即使审问犯人,也需要有证据的。而这种群众性的审查,今天看来实在是我党实行自我戕害的弊端。不但伤害同志,更伤害到党的自身。“文革”就是这种积弊的恶性大发作。
一些人在整人中发达了,一些人在挨整中死亡了,一些人病倒了、疯了,一些人离心离德。
自然,最终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来。但是,又该怎样对我说明呢?记得当时部队开始授军衔了,我曾拒绝接受。我们的处长找我谈话,他说,像你这样的审查,我所经历的比你还要厉害,我现在不也很好嘛!你不是也整过人吗,弄清楚了就好。
他这样将心比心的谈话,让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觉得也能够接受了。但是,结果我却受到惩罚。按说,我应该是被授予中尉军衔的,结果是少尉。像这样的惩罚,你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这样的运动,本来是一种非常态的,但是,却成为一种常态,成为一种平常的、司空见惯的工作,以此来掩盖对人的精神创伤,掩盖党的组织的内伤。
三巨里
停战后,为了长期驻扎朝鲜,兵团司令部转移到三巨里,搬进正规的营房,而且修建了大礼堂。机要处的营房处于一个山洼处,相对的两排营房,一排是办公室,一排是宿舍。
我和张秘书住在一起。此时已经实行薪金制,我的工资是72元5角,对我来说是相当富裕了。我为自己买了一把小提琴,并为我自己和妹妹买了手表。
令我十分欣慰的是,肃反前,我和刘懿君恋爱了。
1953年,停战之后,我正在值班,突然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姑娘来机要处报到,她说她是从安东后方办事处来。我仔细地打量她,虽然个子矮些,但显得精干,身材匀称,老实说,我对她是一见钟情了。恋爱,似乎是没有道理的。机要处的女孩子不少,那时,还没有一个让我看上的。她来了,就把我的心搅动了。我想着各种办法接近她。有时她来送报,就可以聊一聊。这年秋天,我回国开会,就顺便去看望她的妹妹,回到朝鲜,感情更接近了。那时,我们还守着秘密。星期天,悄悄地走到远处山下的小河边,散步,聊天。我觉得她很单纯,待人宽厚。我真的懂得她,是在“肃反”中。我突然受到审查,给她带来巨大的压力,她被歧视,被批评,甚至专门开她的会,逼她交代我的问题,有人甚至让她同我分手。但是,所有这些压力,她都顶住了。再没有比这样的爱情更美好、更值得珍惜了。真的,我们是患难的夫妻。
我们终于在“肃反”结束后,向兵团政治部递交了结婚报告(那时还没有婚姻法),似乎他们也没有理由再找我们的麻烦了。
但是,麻烦依然找到我的头上。处长外出学习,与我同屋居住、同一办公室办公的张秘书,被委托代理处长的工作。平时,他对我就心怀不满,冷嘲热讽。因为,处长对我的重视,是超过他的。我经常跟随处长下去检查工作,诸如总结报告等,凡是需要的书面材料,处长也是派我起草。那时,还没有“笔杆子”的说法,实际上我是处里唯一的“笔杆子”。其实,我对这些老同志是很尊重的,但是,他们的狭隘,对知识分子的偏激的看法,几乎是通病。这点,似乎也是“传统”。我后来才懂得,嫉妒,是人性中最容易激发出仇恨和报复的恶性种子。
就是这个张秘书,在处长不在的情况下,谎报我和一军(刘懿君,改名刘一军了)如何如何,把我赶到兵团的招待所去住。
“文革”期间,处长在国防大学进修,到家里来看望我。他提起一些往事,问我现在的级别,等等。我说我依然是21级。我也顺便说到这位张秘书。他说,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他竟然如此无理!还说,难道1956年普调,没有给你吗?我说没有。他说,你怎么不找我呢?老实说,我真的不在意这些事情。那时,我已经研究生毕业,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了,这些已经是生活对我最高的奖赏了。我想起,1958年回国后,我们的兵团战友,有的去了北大荒,有的去了大西北的原子弹基地,有的过世了。像我这样能够得到深造机会的,并不多。我对生活是感恩的。我没有什么可计较、可埋怨、可悔恨的。尤其,想到那些牺牲在战场的同志,就更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
说到这里,我曾经读过一个学者(不点名了)对于朝鲜战争的所谓研究论文,那种欣然自得,以为掌握了一些解密的文件,就在那里说三道四,说风凉话,在那里指点江山,自以为很高明。这样的学者,是缺乏良知的,血是冷冰冰的。什么我们不该出兵,什么早该停战的,等等。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确我们需要建设,需要解放台湾;但是,面对世界头号强敌,面对复杂的历史形势,决定出兵朝鲜,今天看,明天看,都是在当时作出的最好的决定。我们中国人敢于面对强敌,敢于挑战霸权,终于打败敌人。这是让国人扬眉吐气的大事,也是震撼世界的大事。正是因为这一战,中国人在世界上站立起来,那时,无论美国、苏联都不敢小觑这个年轻的共和国了。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没有假设,那些事后的诸葛亮,还是不要当为好。你要研究朝鲜战争,你就要真正掌握全面的历史资料,还原真正的历史情境,还要综合考察其历史使命和历史作用,而不是一叶障目,道听途说,肆意发挥,胡说八道。中华儿女血写的历史,换来国家数十年和平崛起的大好时机,岂是某些人口沫飞溅就抹杀得了的?!我十分感谢香港凤凰卫视,他们拍了不少关于回忆志愿军的纪录片,他们是记住那些为国捐躯的志愿军将士的少见的几家媒体之一。
人的一生,正如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因为“肃反”,我不但不能再做机要工作,而且干脆处于无处可分配的状态。此刻传来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动员部队干部报考大学。这样,我的梦真的又在向我招手了。
当时讲好的条件,可以报考,考不上就不能再回部队,随即转业。对此,我毫无考虑。我的心已经飞往大学了。
我觉得志愿军司令部,对中央的政策是认真执行的。特地将所有志愿军报考的干部,都集中到河北省丰润县稻地镇转业大队,编成一个队。并在唐山市区,在铁路宿舍为我们租了住房,专门请唐山市一个中学的老师为我们复习功课。
说起来不到二十人,大部分同志,都在全力以赴。屋里连个桌子都没有,看书写字,各找所处,各施所能。有在床上趴着的,有倚着墙坐着的,有在屋外找个地方看书的,都在竭尽努力。记得,在等待发榜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那时,我真的没有把握。语文还算有点信心,而地理、历史,都是多年没有沾边了,还是上小学时的那点基础。
我填写的第一志愿是南开大学。因为南开大学在天津,母亲、姐姐都在天津,这样就可以团聚了。更重要的是,在天津读书时,南开就是我大学梦的指向,而且大哥就是南开的,我还考过南开。我的南开情结,让我毫不考虑就将她填为第一志愿了。录取书来了,我考中了。那种喜悦之情,洗尽了“肃反”中受到的侮辱以及种种的不快。我有一种人生的信念:只要诚实地劳动,诚实地做人,是任何力量,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你的前进的脚步的。我的大学梦,从少年时代就萌生的大学梦,终于实现了。
那一天,我恨不得跑回稻地镇,向未婚妻报告这巨大的喜讯,也恨不得很快将这个喜讯告诉我的母亲和大姐。我记得,我们报考的人,买了唐山的烧鸡,买了酒,庆祝了一番。
就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和一军商量,我们结婚吧。没有仪式,没有礼物,没有任何准备,就在老乡的房子里,几个一起报考大学的兵团战友聚在一起,大家弄了几个菜,也算尽情痛饮,欢庆新婚了。我和妻子,都觉得我们的婚姻,是十分美好的。简朴,是最美的形式,也是最隆重的礼仪。
迎接我的是未来八年的大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