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塞外怀古
方回
没有到过河西的人总以为河西地方怎样的荒凉,怎样的寒苦。到了河西之后,便知道所谓荒凉寒苦并不如传闻之甚。自兰州往西,过乌梢岭,经峡口,看见两边的山色,便似乎比在兰州看见的北塔山来得顺眼一点。山上好像有点草了,偶尔也有乌油油的一小片树林。到古浪以后,再往西至武威张掖,流水争道,林木茂密,阡陌纵横,村邑相望,这哪里是西北,简直是到了江南了。过了张掖,是永登山丹,靠着祁连山麓,一大片的草滩,真是绝好的牧场,而明代的边墙也就在这些地方迤逦不绝。在将到永登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公路旁边有参天合抱的柳树,疏疏落落的有好几里长,点缀在西风残照之间,那就是有名的左公柳。到了酒泉以后,景象有点两样了,黄沙白草,风日惨淡,始有塞外之感。出嘉峪关经玉门再往西,公路沿着疏勒河的北岸。往北一望,荒野大漠,遥天无际。南边可不同了,祁连山像一道高墙,自东而西,连绵不断,不分冬夏,顶上常是积雪皑皑。人说西王母的家就在那里,远远望去,也真像有琼楼玉宇在其中隐约闪现。沿着公路的南边,可以看见无数的土堆子,有的延长好几里,有的是一个大墩子旁边连上五个小墩子。这种土堆子沿着酒泉以北的额济纳河往南,跟着疏勒河向西,以至于敦煌的南湖和西湖,几乎随处都是。这就是汉唐时代的边城和烽燧的遗址,有名的汉唐长城,就在这些地方。
现在是一切都放弃了,荒废了,但是以前这里都是些人烟稠密,鸡犬相闻的地方。因为政治势力不竞,藩篱既撤,保障毫无,人不得不向内地撤退。人一退让,自然力量跟着就推进了。如今在安西敦煌沙漠的四周,还可以看见许多古城遗址,有的伸张到现在的沙漠田边际二三十里以外。这可以证明古代垦牧的区域,范围要比现在大得多。人同自然力量互为消长的例子,再没有比这一带显明的了。瑞典的赫定和英国的斯坦因曾在新疆以及河西一带考古,他们的书中常常提到发掘汉唐的古城,他们推想那时戍边的将士官吏以及人民,在那里和自然力量作生存的斗争,实因政治势力再不能够保护他们了,他们才一步一步的向后撤退。赫定、斯坦因叙述这些情形,对于那时候的人的艰苦卓绝,深表钦佩,而我们读书的人也不免大为感动。
最近旅行戈壁的时候,曾在一座破败的墩子上了望。已经傍晚了,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还有畚箕那么大,血红带黄的光芒四面放射,周围的云彩都映成了橙黄色。一个人在墩子上朝着西面和北面遥远的天际看着看着,就堕入冥想中去了。俨然在汉唐当年,墩子下面那些土堆子似乎都是一座一座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也许是戍边将士的营房,房顶上正袅起炊烟。放在外边的马群和羊群逐渐回来了,鸡鸣犬吠以及小儿喧笑的声音,嚷成一片。那座墩子也楼橹完好,雉堞无恙,几个烽子正在上面聚精会神的望着西边北边,希望有平安消息到来。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年一年的过去,这些人从少年转到中年老年,也许就死在那里,埋在附近。但是他们从来不颓丧,也从来不堕入幻想。只凭着他们的结实的身体,坚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同敌人和自然作生存的斗争。敌人和自然败了,他们胜了,他们的西陲也固若金汤了。两千年一千年的历史,像电光石火般一转眼过去了,这些人固然长埋地下,烽燧城堡也放弃了,荒废了。我也仍然清醒白醒的站在废墩上面,西边的太阳还有一半在地平线上。但是这些废毁的烽燧城堡,照旧很英勇的迎着落日,放出黄色的光辉,西北风呼呼的怒吼,而它们依然静默无言,屹立不动。这就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想到这里,我禁不住下泪了。
(一)这篇叙述行程,从兰州市起始,一路往西,到敦煌为止。读的时候,最好把甘肃省的地图放在一旁。
(二)本篇作者熟于史事,深知汉唐当时边防的情形,才会在荒废的墩子上堕入冥想。他从屹立不动的墩子看出我们民族的精神,这是一种象征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