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革命年代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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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画画的乐趣超越了现实

贫乏的生活激发起一个儿童的梦想,这个梦是彩色的,被颜料涂抹得五彩缤纷。事实上,我还没见过颜料,我的梦想一定寄寓着今天的色彩。我拥有的只有屋檐下捡来的碎瓦片,以及公社礼堂的水泥台阶、水泥晒坪。但那也足够了。水泥的灰色在一个沉醉在幻想中的儿童眼中,是深邃的星空——源源不断的欢乐的泉水来自那里。水泥的粗糙,正宜于瓦片滑过时留下结实的线条,用脚都难以擦掉。我的一个邻居喜欢用粉笔在地上列出一些算术题,让我和他儿子回答,这时,我手中的瓦片就变得犹豫迟疑,就像一个来到沼泽地的人不敢轻易迈脚一样。抽象的算数,包含着一个理智世界的推理——而我的长项是准确地描绘出我头脑中的形象。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画出一朵像样的花来,比算出一道较为复杂的数学题获得的肯定要少。我因此认为自己是个不聪明的孩子,因为我算术迟钝——而我捕捉大人内心活动的敏感却不见得比别的孩子少,我从小能从大人脸上的表情、眼神里,知道在一个成人世界里什么是值得称赞和应当去做的。我从小就知道画画是属于雕虫小技的玩意儿,读书并且取得好的成绩是一个孩子唯一的正途。

但我最乐意做的事还是画画。当一个孩子试图用瓦片画出一些形象——虫子、飞鸟、蝴蝶、花草、大树、房子、白云、飞机、汽车、奔马、小狗甚至人物时,他对世界有了一种陌生和新异的认识。一个魔术师可以从帽子里取出火鸡、鸽子以及别的什么东西。而一个喜欢画画的孩子,可以不断地在水泥地上绘出一个个线条简单的形象。我因此能够获得一个如同魔术师般的虚荣感。有一次,大人们在礼堂门口聊天,我在地上画画,突然感觉到周围的声音低下来以至于消失了,我抬起头来——大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围到我身后来看我画画了,其中一个开口说话,这孩子画得真好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大人对我画画的首肯,心里洋洋得意,却装着害羞的样子低下头来更加认真地画着,生怕我的表演配不上大人的称赞似的。我周围的伙伴,他们更喜欢跳皮筋、打沙包或者玩抓特务的游戏。他们很少对我的画表示赞赏,更多的时候是出于妒忌,他们喜欢用脚来擦我的画——我一边画他们一边擦,嘴里还用脏话来配合他们的双脚。

读三年级时,我有个同桌,他家在乡下,书包里经常有咸萝卜干的气味。他好打斗,而且鼻子下面经常挂着一串墨绿的鼻涕,他的成绩总是班上最后一名,但是我们班上每个同学都怕他。他经常命令张三李四去捉弄某个女生,譬如把壁虎放在她们文具盒里、在她们的凳子上放一颗图钉什么的;有时也命令男生靠着墙壁站成一排,他则像个长官似的巡视和发号施令一番。由于他个子高大、力气过人,没有谁不惧他。他唯独对我比较友善,因为我的画他很喜欢——我至今搞不明白这个一身蛮力的小子为何还是个艺术的鉴赏者和保护者。我那时喜欢画的是古代人物,线描的那种——关羽、张飞、孔明、岳飞、林冲、鲁智深什么的,大约都是对连环画的模仿。我有很好的记忆力,临摹几遍,便能将人物的五官、帽饰、盔甲、刀剑、坐骑等细节在心中记住,然后凭记忆画出来,与范本相差无几。我赠送了许多画给我的同桌。我画画的热情后来变为一种狂热——经常在课堂上画,而我的同桌则在旁边放哨,一旦老师有所察觉,他便推我的胳膊提醒我。我的同桌后来换成一个叫刘湘赣的,是个武侠迷,经常自己编撰一些侠义故事。我们曾经合作,完成过一本连环画,我给他的文字配图,这本册子在班上一度流传甚广。

我的画经常出现在学校的墙报上,那时我的兴趣已开始向水墨画方向转移——画马和兰竹,是我的最爱。我有个亲戚,是个木匠,论辈分应该叫他爷爷,实际上比我父亲年纪还小。他也喜欢美术,木雕做得很出色,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师傅。他送过我一本《芥子园画谱》,这是我拥有的第一本像样的美术书,但我那时还不能很好地掌握水墨画的要领,我也没有真正的书画墨水,我用大人书写春联的普通墨汁,和一角五分钱一支的毛笔。班上有个同学,母亲是学校的老师,父亲是县政府官员,他常邀请我去他家作画——我的画作全部被他贴在床头,可见他喜欢的程度。他有一个姐姐,模样秀气文静,我总是见她在读《少年文艺》和童话书(我因此记住了一个名字“拉伯雷”,和一本书《巨人传》)。这个知识分子家庭不缺乏书报,它们被整齐地叠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总是吸引着我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每每我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惆怅。同学家的明净整洁,以及充满书香的氛围,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忧伤。我家的家境和他家是不能比的。我暗想着,我为什么不能有这样一个文气的让人仰视的姐姐和这样一个充满书香气的家庭呢?这个不满诱导着我走上人生未来的方向。

不管怎样,绘画给我带来了乐趣,它超越了现实的粗鄙,将我的内心充盈和照亮。但是我不明白一个连鸡蛋都画不像的小孩——我的同学,为何也能表现出一种对绘画的由衷喜爱,甚至我感觉到,他的喜爱远在我之上。看来人与生俱来分为两种:一种是创造者,一种是欣赏者。有时很奇怪,我会突然地失去画画的兴趣,产生一种类似虚空和无聊的感觉。但是第二天,却又对画画充满激情和陶醉。

有一次,我路过县文化馆门口,路边的橱窗里张贴着许多画,其中不少铅笔素描画——大部分是静物写生——让我吃惊不小,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带有学院派风格的素描。我突然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挫败和失落感,觉得以前的作画方式是错误的,我的路子太野。我一时感到惶惑。后来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几本素描入门之类的书,教如何画石膏几何形体和工农兵石膏像。我很遗憾,没有老师指点,完全是自己摸石头过河。我将这几本书临摹了多遍,也开始摆几个静物——瓦罐、蔬菜、鸡蛋、水杯、酒瓶之类进行写生。最难忘的一次,是几年以后,在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美术老师宿舍墙上,看到巨幅“大卫”和“被缚的奴隶”素描,我久久看着不忍离去。

我在绘画当中注入了太多的忧伤和喜悦——不敢说梦想,没敢奢望做一个画家。我只是画,仅此而已。家里似乎缺乏培养一个画家的氛围,父母对于如何让我们成才完全没有规划。我们就像池塘边的蔓草一样,完全没有章法地兀自成长——没有很好的向导和教育,家里充满着一种随时要搬迁的临时居住景象。母亲很不善于持家,常常为长辈们所诟病。我很早就意识到这些,这样的困境让人感到窒息和茫然。我唯有埋头在绘画里才能忘记现实的不堪。我经常走到大街上去,在电影院门前流连徘徊,欣赏电影海报。电影院美工是个有些怪异的人,瘦高,塌鼻,两腮有黑棕色髭须。每次新片上映时,他便将用水粉颜料画的大幅海报挂在门口。这些水粉画让我深深着迷,一笔笔色块神奇地塑造出一个个棱角分明的形象:警惕和神气的大眼睛,被白色侧光照耀着的鬓角、颧骨和鼻翼,鲜红的嘴唇,深刻的人中,竖起的衣领,被紧紧握在手中的驳壳枪,漆黑的城堞、鹅黄弯月及深蓝天空的背景……这些神奇的笔触,很好地刻画出一种形象、一种氛围,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光彩。成为一个电影院美工的愿望——因为可以拥有许多免费的画具——强烈、持久地咬噬我的心。

我有时也去瓷板画店看师傅画像。我的一个同学,他父亲就是干这一行的。我看到他父亲坐在临街一个不大的店铺里,门前挂着周总理、齐白石和一些电影明星的瓷板画。他眯着左眼,右眼戴着一个眼罩(里面装有放大镜),用很细的毛笔在一块画满了方格子的白瓷板上轻微地描着——我至今不知道用的是一种什么墨——旁边是一张二寸左右的老人照片(上面按比例画着更小的方格)。在我们这里,只有人感觉到自己将死的时候,才让人给画瓷板画,以便将来亡故后给子孙们留下不朽的形象。但也有的老人生怕死亡突然造访,很早就请人画好瓷像放在案几上——你会觉得很滑稽,瓷像里的人显得比老人年轻许多,神采奕奕的,就像是老人的弟弟或妹妹。也许是我画画的名声已经开始在亲戚间流传,有一次我的老姑婆从乡下来给我一张照片,要我给她画一幅瓷板画。在她眼里,我画的画和瓷板画大约是一回事吧。可能她仅仅为了省钱,请一个师傅画像,很需要费几斤肉钱。瓷板画是一种民间技艺,登不了大雅之堂,与真正的艺术相去甚远——我当时就明白这个道理。至于是如何明白的,却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