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革命年代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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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菖蒲的夏天

夏日的绿光,它们像火焰,刺疼了我的眼球。在汹涌而至的大面积的绿色海浪中,呼吸似乎变得激喘。一整个夏天,我睡思昏沉,热浪托举着虚脱的身体,在白昼中下沉……

大地蒸腾起湿热的地气,蚊蚋结对成群地在空中飞舞,我感到皮肤的湿热,还有痒,用蒲扇驱打着蚊虫,母亲放下手中的箬叶,拿来清凉油涂抹在我手臂上,但无济于事。我仍然感到奇痒无比。下午的时候,吹来一阵阵凉风,它让我感觉舒服些。我从竹床上下来,摇着蒲扇来到了屋外。厨房的炉火烧得正旺,冒起的蒸汽使铝制蒸锅嗡嗡地响着——那是蒸盖与蒸锅没有完全合缝的缘故——我很奇怪,我家的蒸锅(老家方言叫“罐子”)盖子从来不是平整的,它们被无数次掉到地上后变得凹凸不平。粽子的清香跟着我的鼻子打转,诱惑着我的胃口。母亲做的粽子,里面包裹着火腿、红枣、花生,加入少量盐,特别诱人。我在屋中无所事事,放下手中的扇子;河滩上应该站了些戏水的孩子。在母亲重新走进厨房的瞬间,我溜了出去。

据老人说,过去端午要挂五色线,小孩戴着它可以避开蛇蝎毒虫的伤害;扔到河里,可以让河水将瘟疫、疾病冲走。五月在民间被视为“恶月”,在门前、窗台插桃树枝可以避邪驱鬼,有的人家会用生朱写些符咒,譬如“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之类。书写人口中必须放上硝石才会灵验。

我是在端午节后一天出生的,我想我是受了粽子的诱惑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后来看到资料,说粽子也叫“角黍”(《风土记》),大约是粽子被包裹成三个角的缘故吧。粽子现在已非常普遍,城市的摊点随时可以买到,但味道远不能与当年母亲包裹的相比。端午那天,全县弥漫着粽子的清香,家家户户都在蒸粽子,它们的香气混合、渗透在一起,与蒸腾的热气一道深入我们身体的每个部分。

美食的享受对于我来说是次要的,我最感欣慰的是夏季已经到来。居住在河边的孩子对夏天的喜爱自不待言;而我们还可以无所顾忌地光着膀子在巷子里晃来晃去。我们这些小孩,对于异性的身体已有隐约的意识,女人们脱去了厚重的衣服,她们姣好的身段已经开始吸引我们的眼球。通常孩子们是用一种语言攻击的方式,来表达对一个女孩的喜爱。越在意一个女孩,就越是不断给她挑刺,故意说一些难听的话给她。那个年代,关于女人的风流韵事是最敏感、最易点燃人们情绪的话题。我邻居有个女人,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大家叫她“白妹”。在我印象中,她是一个极开朗、热情、很有书卷气的女人。她没有工作,常在一些单位做临时工。他的老公在一个煤矿当会计,也是一个看起来很斯文的瘦高男人。他们有三个男孩,最大的与我是同班同学,我们经常厮混在一起。关于美人的最初概念,我通常就想到她。在我眼中,她是很漂亮的,肯定有不少男人喜欢她;但这些好色之徒,使她的名誉受到了损失。她的名声在我们县城很不好,被认为是乱搞男女关系的典型。在一个风气依然保守的年代,她的生活和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她被那些姿色平庸的女人们视为肉中刺、眼中钉。她的婆婆其实是个非常厉害的老太太,我常常听到她们家的哭哭啼啼,但令人奇怪的是,每次在路上看见她,她似乎都显得很愉快。她对我很好,而我也对她抱有好感。

现在想起她来,我仍然不认为她犯下过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在我们这个国度里,人们(包括那些受伤害的女人)总是忽略了男人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男人通常都逃脱了舆论的声讨和道德的责问,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那个女人搞臭,把所有的污水泼在她一个人身上。至今,似乎都没有很明显的改观。

而我在当时不可能意识到那么多。我们家与他们是很好的邻居。她的男人,那个老实的、算术很好的人,经常用粉笔在地上出一些算术题给我们做。他的儿子显然遗传了他算数的基因,每次都很顺利地完成,而我总是被那些数字搞迷糊了。我与他的儿子一起溜到河里去游泳,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看小人书,我一度认为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关于“白妹”的绯闻却从来没有中断过,直到我们家从上街搬到城南以后。她的儿子也有几年未见过了。有一次,“白妹”恰好路过我们家,与母亲亲热地寒暄,看见我仍然是那么热情,夸奖我长高了、文静了。而她的儿子,据说已经精神失常,她的婆婆也已去世,而她的老公也终于和她离异。他们过得都不好。曾经她在小县城,制造了许许多多的艳事,在通常人的眼里,她得到了报应,就像那些符咒的灵验。一直以来,她的美貌和媚笑对于那些女人来说,不啻是另一种瘟疫。她们家的际遇,成了大人教育小孩的现实教材,也往往成为女人们规劝男人的良药。每年端午,家家户户悬挂艾草、菖蒲,是否也暗含着希冀一年家门清静,不受“蛇蝎”侵扰的意思?我早先并不知道,为什么端午要插菖蒲。这是一种寻常的植物,在我们小县的河流、池塘边,比比皆是。菖蒲在屈原那里有另外一层深意,就是美人。是不是因为它的叶片碧绿、修长,惹人爱怜?

我幼稚的脑袋当时自然想不到这么多。长大后读《离骚》,知道屈子的满腹忧愤与坚持美政的理想,便遥想家乡以西的楚地,和我们这里风物相仿。甚至县里的学者考证出,本县是屈原的流放地,“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哀郢》),说是陵阳与本地的关系,云云。自然是增加了县里文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没有当真。我们这个县倒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莲花”。屈子《离骚》中吟唱道:“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可看出他对莲花的喜爱,比宋代周敦颐的爱莲早很多年。

我家上街的邻居——白妹,教育程度是高中,算是有知识的人,他们家来自本县一个叫“坊楼”的乡镇——那个地方的人说着一口和县城人完全不同的口音,故我们县依口音又分“上溪”和“下溪”(以禾水在本县的名称“莲溪”命名)。上溪自古出美女。2010年,县里搞莲花节,请来本县出去的三个世界选美小姐,全部出自上溪。白妹的貌美,自然是有着出处的。在当时,我只觉得她好看,若要形容,便想到光洁饱满的莲花。

白妹貌美,又对新鲜事物敏感,喜欢追逐时尚。记得那时大人,男人的穿着普遍是灰色蓝色的中山装——我父亲有一件那时的中山装,今天还在穿!女人是素色衬衫灰蓝裤子。而那时白妹就喜欢穿连衣裙、白衬衫、喇叭裤。曾经,女人中流行“上海头”——那种到脖子根的短发,发梢小巧地别在耳朵后面,露出精致玲珑的耳朵,显得清爽而不失妩媚。白妹是第一个将长长的麻花辫给剪掉的,而又总是数她的发型最别致、最好看。后来又流行“波浪卷”,白妹也总是走在最前面,一头大波浪,一件白色或米黄色连衣裙,勾勒出她挺拔、秀丽的身材,朱唇皓齿、长眉秀目,总是显得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如果说,那时张瑜、刘晓庆、陈冲是全国人民的偶像,是人人追捧的明星,白妹则是我们县里的明星,众人仰之弥高,梦寐以求,有点像汉乐府《陌上桑》里罗敷的意思。白妹自然无法做到使君前来追求而拒之门外的决绝——因为她手中有着很好的底牌,“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她自然可以藐视使君的荒唐,但并不为之感到难堪,相反言辞中透露着一种被欣赏被追求的欢欣。白妹的夫君只是一个小煤矿的会计,虽然长得也算斯文,但毕竟只是一个工人而已,与离上街一墙之隔的县委、政府大院里的众多准使君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白妹就在大院机关事务局打杂工,起先在食堂——据说,她在食堂上班的时候,许多本来常年在家里吃午餐的男人,挖空心思给老婆找借口,都在机关食堂吃饭,为了一睹白妹的风姿。一度,这个食堂人声鼎沸,人满为患。之后,白妹在机关事务局做过后勤、出纳之类的临时工,又在县纪委、组织部、人事局、民政局等等,都做过一些拾遗补阙的事情,但是都不长久。

生活作风,是那个年代的敏感词,一个女人,如果被冠以“作风不好”,其处境之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多少年以后,我看到莫妮卡·贝鲁奇主演的《西西里美丽的传说》,惊异地发现,在遥远的亚平宁半岛以南的西西里岛上,白妹重生了。玛莲娜和白妹合二为一,灵魂附体了。

事实上,我们县里的白妹不止一个,而是多个。白妹的风光维持一段时间后,就被另一个白妹取代了,新的明星聚焦了男人们的眼球。数个乃至无数个白妹,构成了县城的一段艳史,不被书籍记载,但高扬在男人们欲望的旗帜上。我从童年时,就目睹了美的诞生和毁灭,而这样的事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