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梁启超·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4)
外心以求理,结果可以生出两种弊端:非向外而遗内,即向内而遗外。向外而遗内者,其最踏实的如研究自然科学,固然是甚好,但与身心修养之学,关系已经较少(也非无关系,不过较少耳,此事当别论)。等而下之,则故纸堆中片辞只义之考证笺注,先王陈迹井田封建等类之墨守争辩,繁文缛节少仪内则诸文之剽窃模仿,诸如此类。姑勿论其学问之为好、为坏、为有用、为无用,至少也免不了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的毛病。其绝非圣学入门所宜有事也可知。向内而遗外者,视理为超绝心境之一怪物,如老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禅宗所谓“言语道断,心行路绝”。后来戴东原讥笑朱儒言理说是“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者,正属此类。由前之说,正阳明所谓“外吾心而求物理”;由后之说,则所谓“遗物理而求吾心”。此两弊,朱学都通犯了。朱子笺注无数古书,乃至《楚辞》《参同契》都注到,便是前一弊;费偌大力气去讲太极无极,便是后一弊。阳明觉此两弊皆是为吾人学道之障,所以单刀直入,鞭辟近里,说道:“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善。”(《答王纯甫书》)朱子解格物到正心修身,说是“古人为学次第”(《大学·章句序》)。次第云者,像上楼梯一般,上了第一级才能到第二级,所以工夫变成先知(格致)后行(诚意等),这是外心求理的当然结果。阳明主张心理合一,于是得如下的结论:
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答罗整庵书》)
这段话骤看起来,像有点囫囵笼统,其实凡一切心理现象,只是一刹那间同时并起,其间名相的分析,不过为说明的一种方便。实际上如何能划然有界限分出个先后阶段来?阳明在心物合一、心理合一的前提之下,结果不认格致诚正为几件事的“次第”,只认为一件事里头所包含的条件。换言之,不是格完物才去致知,致完知才去诚意,倒是欲诚意须以致知为条件,欲致知须以格物为条件。正如欲求饱便须吃饭,欲吃饭便须拿筷子端碗。拿筷子端碗,吃饭求饱,虽像有几个名目,其实只是一件事,并无所谓次第,这便是知行合一。今为令学者了解阳明学说全部脉络起见,将他晚年所作《〈大学〉问》下半篇全录如下:
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其“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良知自知之;其恶欤,亦惟吾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后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后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今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之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者以归于正之谓也。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而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余憾而自慊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
这篇文字是阳明征思、田临动身时写出来面授钱德洪的,可算得他平生论学的绝笔。学者但把全文仔细释,便可以彻底了解他学问的全部真相了。简单说,根据“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的哲学理论,归结到“格致正修只是一事”的实践法门,这便是阳明学的全体大用。他又曾说:“君子之学,诚意而已矣。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答王天宇书》)以诚意为全部学问之归着点,而致良知为其下手之必要条件。由此言之,知行之决为一事而非两事,不辩自明了。
最当为注意者,尤在其所言格物工夫。耳食者流,动辄以阳明学派玄虚,为顿悟,为排斥知识,为脱略实务,此在王学末流,诚不免此弊,然而阳明本旨决不如是也。阳明常言:“格物者其用力实可见之地。”(《答罗整庵书》)盖舍此则别无用力之可见矣。陆象山教人专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阳明亦说:“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传习录·陆澄记》)又说:“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传习录·陈九川记》)他在滁州时,虽亦曾沿用旧法,教人静坐,晚年却不以为然。他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乃有益。若止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工夫,似收敛而实放溺也。”(《传习录·陈九川记》)又说:“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传习录·陆澄记》)
有人拿《孟子》中“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长”那段话问他,他答道:
我此间讲学,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不着实去“必有事”上用功,终日凭空去做个“勿忘”,又凭空去做个“勿助”,茫茫荡荡,全无着实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个沉空夺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耽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甚可悯矣。(《答聂文蔚书》)
后来颜习斋痛斥主静之说,说其是死的学问,是懒人的学问。这些话有无过火之处,且不必深论。若认他骂得很对,也只骂得着周濂溪、李延年,骂得着程伊川、朱晦庵乃至陈白沙,却骂不着阳明。阳明说“好静只是放溺”,说“沉空守寂会学成痴呆”,而痛惜于“学术误人”,凡习斋所说的,阳明都早已说过了。至其说“必待入口然后知味之美恶,必待身亲履历然后知道路之险夷”前,主张知识必由实际经验得来,尤其习斋及近世詹姆士·杜威辈所倡实验主义属同一口吻,为极端唯心派的人。及其讲到学识方面,不独不高谈主观,而且有偏于纯客观的倾向。浅见者或惊疑其矛盾,殊不知他的“心物合一论”“心理合一论”,结果当然要归着到此点。为什么呢?他一面说“外吾心而求物理,则无物理”,同时跟着说“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盖在心物合一的前提之下,不独物要靠心乃能存在,心也要靠物乃能存在。心物既是不能分离的东西,然则极端的唯心论,换一方面看,同时也便是极端的唯物论了。他说“心无体,以万物之感应是非为体”,以无的心而做心学,除却向“涉着于物”处用力,更有何法?夫曰“行是知的工夫”“行是知之成”,此正实验主义所凭借以得成立也。
四、“知行合一”与“致良知”
钱德洪王畿所撰《阳明年谱》,说阳明三十八岁始以知行合一教学者,五十岁始揭致良知之教。[8]其实“良知”二字,阳明早年已屡屡提及,不过五十岁始专以此为教耳。他五十五岁时有给邹守益一封信,内中几句话极为有趣。他说:“近有乡大夫诮仁讲学者云,‘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仁答曰,‘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他晚年真是“开口三句不离本行”,千言万语,都是发挥“致良知”三字。表面看来,从前说知行合一,后来说致良知,像是变更了口号。不错,口号的字句是小有变更,其实内容原只是一样,我们拿知行合一那句话代表阳明学术精神的全部可以,拿致良知这句话代表阳明学术精神的全部也可以。
“致良知”这句话,是把《孟子》里“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和《大学》里“致知在格物”那两句话连缀而成。阳明自下解说道:“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是无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易谓‘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说,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着此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与陆元静第二书》)观此可知,致良知正所以为知行合一,内容完全一样,所以改用此口号者,取其意义格外明显而已。
致良知这句话,后来王门弟子说得太玄妙了,几乎令人无从捉摸。其实阳明本意是平平实实的,并不含有若何玄学的色彩。试读前章所引《〈大学〉问》中解释致知那段话,便可以了然。阳明自己将其编成几句口诀——即有名的“四句教”。所谓: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见王畿《天泉证道记》)[9]
良知能善能恶,致的工夫即是就意所涉着之事物实行为善去恶。这种工作,虽愚夫愚妇,要做便做,但实行做到圆满,虽大贤也恐怕不容易。所以这种学问,可以说是极平庸,也可以说是极奇特。刘蕺山引《系辞》中孔子赞美颜子的话来作注脚,说道:“有不善未尝不知,良知也。知之未尝复行,致良知也。”阳明亦曾拿《大学》的话来说:“‘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是致良知。”(《传习录·卷下》)致良知最简易的解释,不过如此。
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阳明既认致知为诚意的工夫,所以最爱用“不欺良知”这句话来做致知的解释。他说: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它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它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它,实实落落依着它去做,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快乐。(《传习录·答陈九川问》)
拿现在的话说,只是绝对地服从良心命令便是。然则为什么不言良心,而言良知呢?因为心包含意与知两部分,意不必良,而知无不良。阳明说:“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依得良知,即无有不是。”(《答魏师说书》)“所以良知是你的明师。”(《传习录·卷上》)关于这一点,阳明总算把性善论着。随便举一个例就可以反驳倒我们。但是,本能的发动虽有对有不对,然而某件对某件不对,我们总会发觉。就“会发觉”这一点看,就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是“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一副本钱。所以孟子说良知良能,而阳明单提知的方面代表良心之全部。说:“良知者心之本体。”(《答陆元静书》)
“有善有恶意之动。”意,或动于善,或动于恶。谁也不能免,几乎可以说没有自由。假使根本没有个良知在那里指导,那么,我们的行为便和下等动物一样,全由本能冲动,说不上有责任。然而实际上决不如此。“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传习录·陈九川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用也。”(《答聂文蔚书》)“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良知自知之,其恶欤?亦惟吾良知自知之。”(《〈大学〉问》)“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答聂文蔚第三书》)既有知善知恶之良知,则选择善恶,当然属于我的自由。良知是常命令我择善的,于是为善去恶,便成为我对于我的良知所应负之责任。人数行为所以有价值,全在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