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梁启超·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5)
良知虽人人同有,然其明觉的程度不同,所以要下“致”的工夫。“圣人之知,如青天白日;贤人之知,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工夫,只从这一点明处精察去。”(《传习录·黄修易记》)有人对阳明自叹道:“私意萌时,分明自知得,只是不能使它即去。”阳明道:“你萌时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把那私意消除去,便是立命工夫。”(《传习录·黄修易记》)假使并这一点明处而无之,那真无法可想了。然而实际上决不如此。无论如何昏恶的人,最少也知道杀人不好。只要能知道杀人不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最少也知道偷人东西不好。只要能知道偷东西不好,“充其无欲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矣”。所以说,“这一知是命根”。抓着这命根往前致,致,致,由阴霾天的日致出个浮云天的日来,由浮云天的日致出个青天的日来,愚人便会摇身一变,变成贤人,摇身再变,变成圣人了。所以阳明说:“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传习录·陈九川记》)利用这一觉,致良知工夫便得着把柄入手了。他又说:“杀人须在咽喉处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答黄宗贤书》)专就“这一点明处”往前致,致到通体光明,如青天之日,便有“洪炉点雪”气象,便是致良知工夫成熟。
我们最当注意者,利用那一觉,固然是入手时最简捷的法门,然并非专恃此一觉便了。后来王学末流,专喜欢讲此一觉,所以刘蕺山斥他们,说道:“后儒喜言觉,谓一觉无余事,即知即行……殊不知主张一觉无余事者,不知不觉间已堕于‘知而不行只是不知’,恰与阳明本意违反了。”当时已有人疑阳明“立说太高,用功太捷,未免堕禅宗顿悟之机”。阳明答道:“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答顾东桥书》)所以致良知工夫,说易固真易,说难却又真难。当时有学者自以为已经能致知,阳明教训他道:“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工夫愈久愈觉不同,此虽口说。”(《传习录·陈九川记》)晚明,治王学的人,喜欲说“现成良知”,轻轻把致字抹煞,全不是阳明本意了。
致良知工夫是要无间断的,且要十分刻苦的。方才引的“私欲萌时那一知”要抓着做个命根,固也。但并非除却那一知便无所用力。阳明说:“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答陆原静书》)所以,“省察克治之功,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披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它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它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传习录·陆澄记》)他在赣南剿土匪时,寄给他朋友的信中有两句有名的话:“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可见得这一个“致”字,内中含有多少扎硬寨、打死仗的工夫,绝非“一觉无余事”了。
阳明尝自述其用力甘苦,说道:“毫厘之差,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孽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克治之功,尚且其难如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与邹谦之书》)读这段话,不能不令人悚然汗下。以我们所见的阳明,学养纯粹,巍然为百世宗师。然据他的自省,则有“神奸攸伏”“作伪于外,心劳日拙”种种大病,用了十几年洗剔工夫,尚且萌孽时生。我们若拿来对照自己,真不知何地自容了。[10]据此可知,良知工夫,全以毋自欺为关键,把良知当作严明的裁判官,自己常像到法庭一般,丝毫不敢掩饰,方有得力处。最妙者,裁判官不是别人,却是自己,要欺也欺不得,徒然惹自己苦痛。依着他便如舟之得舵,虽惊涛骇浪中,得有自卫的把握而泰然安稳。结果得看“自慊”——自己满足。致良知工夫所以虽极艰难而仍极简易者在此。
讲到这里,我们要提出紧急动议讨论一个问题,阳明说:“良知是我们的明师,它说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判断下来绝不会错。”这话靠得住吗?我们常常看见有一件事,甲乙两个人对于同一事同时下相反的判断,而皆自以为本于自己的良知。或一个人对于某件事,前后判断不同,而皆以为本良知。不能两是,必有一非,到底哪个良知是真呢?况且,凡是非之辨所由起,必其之性质本介于两可之间者也。今若仅恃主观的良知以下判断,能否不陷于武断之弊?后来戴东原说宋儒以“意见”为理。何以见得阳明所谓良知不是各个人的“意见”呢?这是良知说能否成立之根本问题,我们要看阳明怎样解答。
第一,须知阳明所谓知是知非者,其实只是知善知恶。(他拿是非来说不过为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那句话作注解)善恶的标准,虽然也不是绝对的,但已不至如是非之疑似难辨。最少如“无欲害人”“无欲穿窬”之类几项基本标准总是有的,从良知所见到这一点致出去,总不会错。或问阳明:“人心所知,多有认贼做子处,何处乃见良知?”阳明反问:“尔以为何如?”答:“心所安处便是良知。”阳明道:“固是。但须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传习录·陆澄记》)凡事就此心所安处做去,最少总可以得自慊——自己满足的结果。
第二,所谓武断或意见者,主张直觉说的人最易犯此病。阳明的致良知,骤看来很像纯任直觉。其实不然。他以格物为致知的工夫,说:“欲致其良知,非影响恍惚悬空无实之谓,必实有其事。”(《〈大学〉问》)他说,要“在事上磨炼”(《传习录·陆澄记》),说“除却见闻酬酢无良知可致”(《答顾东桥书》)。所以关于判断事理的知识,阳明却是主经验论,并不主直觉论。有人问:“知识不长进如何?”他答道:“为学须有本原,渐渐盈科而进。婴儿在母腹时,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复能笑,又而复能认识其父母兄弟,又而复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传习录·陆澄记》)他不认为知识能凌空笼统地一齐得着,而认为要由后天的经验,一步一步增长起来。然而戴东原所谓“理与事分为二而与意见合为一”(《孟子字义疏证·卷上》)者,在朱学或有此病,在王学决不然。阳明又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是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传习录·黄直记》)由此言之,良知并不是一成不变,实是跟着经验来天天长进。不过用功要有个头脑,一切智识都从良知发生出来,才不至散而无纪罢了。阳明又说:“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问便问,问了又走,方能到得欲到之地。……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传习录·陆澄记》)朱子说的“即物穷理之后,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表里精粗无不到。”那种做学问法,诚不免有认意见为理的危险。阳明则全不是这种路数,他说:“并不是本体明后便于天下物便都知得都做得。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虽圣人亦何能尽知?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传习录·黄直记》)致良知工夫,只是对于某件事应做不应做,求得一个定盘针。决定应做之后,该如何做法,跟着有多少学问思辨工作在里头,而这些工作,却是要用客观的经验的,不是靠主观的直觉的,这便是阳明本旨。
至于事理是非介在疑似两可之间者,决定应做与否,诚然不能不凭良知一时之直觉。阳明以为我们平日用功,不必以此等例外的事理为标准,而且欲对于此等事应付不误,只有平日把良知摩擦得晶莹,存养得纯熟,然后遇事乃得其用。有人问他:“道之大端,易于明白,至于节目时变,毫厘千里,必待学而后知。如语孝……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阳明答道:“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者以为学,此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诸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忠不孝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答顾东桥书》)这段话在实践道德学上含有重大的意味。善恶的标准,有一部分是绝对的,有一部分是相对的。相对的那部分,或甲时代与乙时代不同,或甲社会与乙社会不同,或同一时代同一社会而各个人所处的地位不同,这种临时、临事的判断,真是不能考诸何典、问诸何人。除却凭主观的一念良知之直觉以权轻重之宜,没有别的办法。然则我们欲对于此等临事无失,除却平日下工夫把良知磨得雪亮,预备用得着直觉时,所直觉者不致错误,此外又更有何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