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学术的承担
学术的承担[19]
去年我也是在中文系做了个演讲,讲《民国那些人》那本书,讲了“承担,独立,自由,创造”八个字。现在我把其中的一些讨论再作一点发挥,集中讲一讲“学术研究的承担”问题,副题是“我所理解的学院派研究”。
我所理解的学院派,应该有三承担。
首先是自我承担。费孝通先生曾将他和他的老师潘光旦先生作了一个比较,并说了一句很好的话:“我们(费孝通)这一代,比较看重别人怎么评价自己,而老师看重的是对不对得起自己。”搞学术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自己要对得起自己,你的自我生命能不能在学术研究中得到创造、更新,是否有意义、有价值。不要太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更应该不断追问的,是学术研究跟我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它是外在于我的生命的还是内在于我的生命的?能不能在学术中得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这是更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今天提出来,是有着它的特殊意义的。我们不必回避,学术也可以是一种谋生手段,毕竟像鲁迅所说,第一是生存,第二是温饱,第三才是发展。在我们的现行体制下,在你成为副教授之前,谋生是主要的。我要提的问题,是在生存、温饱基本解决“以后”,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达到小康,做到了衣食无虞“以后”,我们应该作怎样的选择?
这是当下中国大学里大多数教师、学者都面临的选择,因为经过这些年的改革开放,大学教师、学者的生活状态,也包括研究生的生活,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已经不是我们读研究生时的80年代初中期那样,“搞导弹的不如卖鸡蛋的”,而是完全倒过来,而且二者的距离越来越大了。也就是说,我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现在,我们已经具备了基本的,甚至是高于国民平均水平的生活和研究条件。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进一步追求什么?你的学术研究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应该说,现在依然有许多大学教师、学者将学术研究作为谋生的手段,不过,现在的“谋生”要求就更高了,已经不是“一间屋、一本书、一杯茶”(这是我们80年代的奋斗目标),而是几套房子,豪华享受了。在为数不少的人那里,学术是一个谋取更大更高更多的名和利的工具。这就是我经常所说的,这些人开始的时候,下了一点苦功夫作学术研究,因此也获得了一些学术成绩与相应的学术地位,于是就利用这些学术“老本”,最大限度地获取利益:政治、经济、学术的利益。这样的学术研究的最大利益化,学者自身也利益化、功利化了,整天混迹于官场、商场、娱乐场与名利场,不仅成了鲁迅说的“无文的文人”,更成了“无学的学者”。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这些“学者”这样的选择,是得到支持,甚至是鼓励的:只要你听话,一切都向你开放,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而且已经制度化了。这就是我在好多场合下,都谈到的“新的科举制度”。本来,名利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以诚实的劳动(包括学术劳动)去获取名和利,追求生活的享受,这都无可厚非。问题是,当你将获取名和利,作为自己学术研究的唯一动力、最高目标,而且这样的追逐名、利的欲望不加节制,最后,成为“学官”、“学商”、“学霸”(学术权力的垄断者),而不是“学者”了。这时候,你什么都有了——名有了(数不清的头衔),钱有了(数不清的灰色收入),更有了势力(数不清的门徒、哥儿们),但就是没有自己了:完全走到自己当初追求的反面了。这时候,你看重的,就是“别人(官员、学术界)怎么看你”,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你的地位、利益,而不再考虑是不是“对得起自己”了。前不久曾引起轰动的那位人大教授,因为别人对自己的学术提出批评而失态,其潜在心理,就是太看重“别人怎么看自己”,于是就作出了“对不起自己”的蠢事。这其实是当下大学教育界、学术界追名逐利的一个变态表现。
我们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学术研究对我们自身生命的意义”的问题。这是另一种选择,当我们的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就应该淡泊名利,追求简单的物质生活、丰盈的精神生活,回到人的本性上来——人在本质上还是精神的动物。作为学者,就要回到学术本来的意义上来。学术研究,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劳动,它的意义与价值——无论是社会意义和价值,还是对学者自身的意义和价值,都是精神层面的。关于社会意义和价值,我在下面还要谈,这里要说的,是我们自己能不能从学术研究中得到生命的快乐、意义和价值?马克思主义有一个关于劳动的说法:这个劳动是外在于你的,还是内在于你的?是否定你自己,还是肯定你自己?是使你感到不幸,还是幸福?你的精神力量是不能发挥的,还是自由自在的?马克思把前一种劳动称为“异化劳动”,后一种是“自由劳动”。在我看来,在我们具有了基本的生存和学术研究的条件以后,就应该从“名缰利锁”中解脱出来,使我们的学术劳动成为一种“自由劳动”,成为我们内在生命、精神发展的需要。
以上所说,都是讨论学院里的老师、学者的选择。诸位还是研究生,充其量还是“未来的学者”。因此,我讲的这些,你们可能觉得有些远。但我不认为与你们无关,这关系着你们为什么要读研究生,要选择学术研究作为你们的职业和事业。以前每有学生想考我的研究生,我总是对他们说,你们如果是为了找一个饭碗,最好不要来考研究生,因为如果仅仅是为了物质生活的需求,路子很多。研究生是最苦的工作,很多工作比这好赚钱得多。所以我说,只要你有碗饭吃,就别来考研。说实话,做任何工作,都是有所失,也有所得的。学术研究——当然,我讲的是真正的学术研究,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生活总是相对清贫的,或者说,和你付出的劳动,不相匹配,一天到晚爬格子,耗尽了脑汁,所得到的稿费,是有限的,根本不能和普通的白领相比。这就是学术研究的“失”。它的所“得”,就在能够从中得到精神的愉悦与满足。也就是说,选择学术的主要动机在吃饭之外的问题。如果你当了三年研究生后,你觉得很苦恼,不能从学术中感到快乐,你无法迷恋于学术,这就说明学术研究工作不适合你,那我建议你放弃学术,赶紧改行。这是很自然的选择,也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自有自己的学术尊严,但也不必把学术研究神圣化、道德化,不能认为,放弃学术研究,就背叛了学术,就是精神的庸俗化。学术研究,不过是一批痴迷于学术的人,进行的一种精神劳动。有志于此,就坚守在这里;无志于此,就另作选择,在另外的领域实现自己。坚守学术,因为我感到快乐;享受不到快乐,就走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样说,同学们听起来可能有些抽象,那么,我就谈谈自己的经验。我在这里要向大家坦言:我是痴迷于学术的,我一直能从学术中感到快乐,而且是巨大的、无穷无尽的快乐。可以说学术研究,特别是文学研究,对我有几大诱惑。
一是历史的诱惑。我非常迷恋旧报刊的灰尘。通过旧报刊的灰尘进入历史的情境,从而感到兴奋不已。我最难忘的研究生活就是在图书馆里面,翻旧期刊,实际就是和历史的古人进行精神对话,这使我得到快乐。我写过《周作人传》,周作人就曾说过,读书和研究其实就是一个“风雨故人来”的过程,开始“寒雨荒鸡,无聊甚矣”,遂盼故人之来;既而“暴雨如注,群鸡乱鸣”,仍不见故人,以致“积忧成病”;“雨甚而晦,鸡鸣而长,苦寂甚矣”,正当绝望之时,故人忽来,则“喜当何如”。
二是语言文字的诱惑。文学研究,涉及语言文字的美。真正的语言,是有生命的,是有声、有色、有灵、有情感、有厚度、有力度、有质感的。我是主张朗读的,我一读到好文章,必要朗读,摇头晃脑,沉浸在语言的乐趣中。另外,文学形式本身对我也有逼人的诱惑。
我的研究不大谈形式问题,但在内心深处,我对文学形式有一种迷恋。可能是受到知识结构的限制,我无法把我对文学形式的感悟转化为学术的论述和表达,所以我干脆不写它,我更愿意把它藏在我的内心里。
三是创造性与想象力的诱惑。学术研究的最大乐趣就是这条。
吴组缃先生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让我终生难忘。他一上来就跟我们说,现在我给你们两个判断,你们看哪个判断更有意义。一个判断是“吴组缃是人”,一个判断是“吴组缃是狗”。毫无疑问,第一个判断是正确的,但是不能给人们对吴组缃的认识提供任何新的东西,因而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这是“正确的废话”。“吴组缃是狗”是错的,但是它逼你去想:吴组缃是狗吗?这一想可能就会产生很多可能性。学术研究的根本,就是要提供新的认识、新的可能性、新的思考;学术上的失误也是有意义的,因为它能启发思考。所以吴组缃先生写的东西非常少,说得也少,但是每有一文、一说,就必有只属于吴组缃的东西。学术研究就是这样一个最富有创造性的劳动。创造性,是学术研究的生命,也是一个衡量标准和标志。我的导师王瑶先生就这样要求我们:你的每一项重要研究课题、重要文章,必须达到这样一种水平:你的文章因为推动了这个领域研究,就成为绕不过去的存在。后人肯定要超过你,但是要先看你的文章,在你的研究基础上继续推进。这当然是一个很高的学术标准。但也就是这样的高的目标,在你作出了高度的努力以后,就能够将你的生命带入一个更高的境界,使你获得真正的创造的快乐。
我喜欢的是富有想象力的研究、意想不到的课题、意想不到的方法,是无法规范也无法归类的。这是一种神来之笔、奇思异想,会弄得你兴奋不已。我因此说,学术研究必须有想象力,它在本质上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精神,需要内在的生命激情。我的这个说法遭到很多质疑,但我还是不想放弃自己从事学术研究的浪漫心态。我常常提到林庚先生的一句话:要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第一次去观察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我今天还保持这个状态。我退休这几年比平常要早醒半小时,躺在床上想各种问题,很多新的问题、新的思路、新的点子就在那时候产生,一到这个时候就跳起来,赶紧进入写作的状态。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就像鲁迅说的,有个声音在前面召唤着你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这就是一种生命的诱惑,我觉得,这样的诱惑是学术研究、文学研究所特有的,至少对我就是如此。学术对我最大的作用,就是使我的生命每天都处在一个更新的状态之中。
我现在真的不觉得我老,每写一本书,甚至每写一篇文章,都对我的生命进行一种更新。这是其他劳动很难具有的。
这样的生命,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王元化先生就说过,他是一个“精神性的人”,不愿意“像生物学上的人那样活着”。[20]有人这样描述王元化那样的学人:“沉思的心灵生活其实才是他们最为珍视的。他们是那种为思想、为观念而生的人,而不是靠观念谋生的人。”[21]——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真正的学院精神,这样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以上这一段,是王元化先生远行以后,心有所感而补写的。)这样的有着巨大的自我承担的学术生命,是令人羡慕的。
当然,这同时也是对学术的承担。
有一个我经常讲的故事,西南联大躲警报的故事:专攻庄子研究的刘文典教授看到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往防空洞跑,他勃然大怒,问沈从文:你躲什么警报?我不躲警报,庄子怎么办?你呢,你有什么理由躲警报?这段故事可能有演绎的成分,但这种狂妄态度的背后有两个东西,一是把自己的学科看得很重要,以至偏激到完全否认庄子研究之外的新文学创作。二是把自己在学科中的地位看得非常重要,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包含了很强的责任感、使命感,也就是自觉承担。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对这个学科肯定有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就是为这个学科生的。刘文典为庄子而生,林庚为唐诗而生,我钱理群为鲁迅而生。这个学科是不能没有我的,这不是狂妄,而是一种责任、承担。
季羡林先生在评价北大历史系教授邓广铭的时候,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说研究者是“后死者”。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关系其实是一个“后死者”和“先行者”的关系,尤其当研究对象是一个大家时。什么意思呢?“先行者”对“后死者”是有托付的,就像是“托孤”,“后死者”对“先行者”就有了大责任、大承担。
因此,我认为学术研究有几个境界:首先是你研究他,你讲他;其次是你接着讲,结合今天的现实,把他没讲完的话,继续讲下去,同时也是对先行者的思考深入一步;第三个境界是接着往下做。以前我不敢说这句话,因为怕别人说我太狂妄,其实,这不是个人的狂妄,这是真正有价值的学术研究的一个必然要求。今天我也要在这里坦言:我对鲁迅的研究就是自觉这么做的,我不仅讲鲁迅,还要接着往下讲,接着往下做。达不到他的那个高度、深度是自不待言的,但是你要有那份自觉。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我最近就写了一篇《孔夫子在当代中国的命运》,就是接着鲁迅往下讲。
这好像和鲁迅研究没有关系,但其实是有很密切的关系的,它从鲁迅的基本思想出发,探讨孔夫子在当下的状态。鲁迅有个很著名的判断,说孔子是被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捧起来的。我要考察的,就是孔夫子怎样被再度捧起来,有什么新的特点,有什么鲁迅当年没有遇到的新问题,我们因此需要有什么新的思考。鲁迅为我打开了一个思路,我这就是接着鲁迅往下讲。还要接着往下做。我们是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有许多五四提出的命题,今天还有意义,就需要继续往下做。比如我现在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我这么做是很自觉的,就是对鲁迅那一代启蒙传统的继承。他们那一代的教授是经常到中学去上课的,因此我也要到中学去上课。为什么?因为我是“后死者”,因此我有责任,把“先行者”没有做完的事情接着往下做。至于我能否达到他们的水平,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这就是学术的承担。
而且是自然发生的,也可以说是研究者和他的研究对象产生心灵的对话以后,必然产生的内在的生命冲动:你研究得愈深,就愈会感到它的深远意义,它的现实存在性,于是,你就忍不住要往下说,往下做,这就是创造性的阐释、发挥和实践。这样,你才“对得起”你的研究对象、那些先行者,同时也才“对得起”自己,因为你在你研究对象的精神创造中加入了自己的创造。其实,我们今天讲的“鲁迅”、“庄子”、“孔子”,都不只是“周树人”、“庄周”、“孔丘”个人的创造,而是包括了后来的无数研究者的创造成果,这是一个不断累积、添加,不断丰富的“文本”。一切创造性的学术研究是必然要追求这样的自己的“添加”的。这样的有学术承担的研究,才是真正有意义、有价值,并值得你去痴迷的。
于是,就有了许多“学术动物”。金岳霖先生就把搞哲学研究的叫作“哲学动物”,说即使把他关到监狱里做苦工,他满脑子想的还是哲学问题。因为他觉得有无数的哲学研究的先行者在背后催促着他,他必须接着往下思考。所谓“哲学动物”就是有“哲学使命感”的一群“哲学呆子”,而且全世界每个国家都有,没有他们,哲学的生命就完结了。这就是真正的学院派。
还有一个例子,古希腊研究者罗念生,每天早晨都要读古希腊作品,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古希腊,用古希腊精神来对待世界。所以他儿子小时候听的故事全是古希腊的。他和朋友讲的也全是古希腊的故事。他的一个朋友要自杀,他就去劝他,你去看看《俄狄浦斯王》吧,看了这个书你就知道该怎么活着。罗念生整个生命就和古希腊联系在一起了。罗念生因为全身心投入古希腊研究,很多该拿的奖没有拿,该有的地位没有得到。他的儿子就有点担心,曾经劝他说,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呢?罗念生给了他的儿子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回答——他凑过头来看他儿子,用一种夹杂着玩笑、满足与欣喜的神情,跟他说:“我不要那个,那个是虚的。”罗念生的生命有古希腊就满足了,其余都是“身外之物”。罗念生去世以后,人们很自然地想起一位艺术史家的话:“古希腊艺术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而罗念生一生的生命浸淫其间,他的生命也因此获得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什么是为学术而学术?就是以学术为生命,学术本身就构成生命中自足的存在,不需要加其他什么东西。学术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这样的以学术为生命的学者,“读书,思考,研究,写作”就是他的生命存在方式,学术已经渗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可以说时时刻刻都沉浸在学术状态中。王瑶先生曾对我们讲,你不要以为你在做论文的时候才是在作研究,你应该是随时都处在学术的状态之中,满脑子都是学术问题,甚至成为你的近乎本能的反应。我就有两个习惯。
因为我当过中学语文老师,所以有一种本能反应,我走到哪里,看到错别字和病句就浑身不舒服,恨不得去改它。还有,就是满脑子都是学术,任何时候,随便什么事,都会引起学术的联想。有些人觉得我写文章很快,其实我每一个研究课题都酝酿了很久,经常是几年时间,经常同时酝酿几个题目。这很自然地成为一种本能。学术是无所不在的,整个渗透在你的生命之中,它需要你倾注整个身心。我现在虽然自觉地退出了学术界,但我还是经常想着现代文学这门学科应该如何发展的问题。我有很多很多的设想,但是没精力做了。我很注重新人,有什么新文章、新创造,发现了就很兴奋,而且有机会就要为之鼓吹,我觉得这都是我的责任,我对现代文学这门学科应尽的责任。我现在还保持一个习惯,就是不光每天看报,还剪报。我觉得有价值,就剪下来,这里就有许多学术新人的创造,它会引起你许多的联想,不仅是个人的研究,也还有整个学科发展的设想。这样的“自作多情”可能就是一种“职业病”;说好听一点,就是对学术、对学科发展的自觉承担;说句大话,就是舍我其谁,要么不搞,搞就要有这个气概。
再次,就是对社会对历史的承担,说更大点,就是对人类的承担。
说具体点就是:我们为谁写作?谈到我自己的写作,我可以很明确地说,我是为中国读者写作。现在很多人是为了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表论文而写作,还有一种就是为评职称而写作。我并不否认这两种写作的动机,因为作为一个学者,我自己也很重视跟国际的交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别人,特别是学术界对你的评价,你也不能完全忽略。但是不能仅仅为了国际学术会议而写作,不能仅仅为了评职称而写作,不能仅仅为了别人的评价而写作。对我来说,我更愿意为中国的普通读者而写作。我的著作不仅仅是给学术界看的,我更希望有普通读者来看。我有一个最基本的追求,就是学术性和普及性的统一。我不在乎别人说“钱理群你专搞这种普及性读物,这是浪费精力,自降身份”,我十分重视“小册子”的写作,并且引以为豪。为什么?我有三条理由。
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的。现代文学本身就有一个传统,启蒙主义的传统。有一个比方,专写学术著作是小乘;还有一种是大乘,写普及性读物普度众生。我觉得应该把小乘和大乘结合起来。写这种普度众生的文章也不容易,如何把学术的东西转化成启蒙资源是不容易的。对我来说,追求学术性与普及性的统一,这本身就是前面说的“接着往下做”。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是从社会的底层出来的,我在贵州这样的中国边缘地区、底层社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这段历史过去我很少谈,后来在《我的精神自传》里谈得比较多,虽然还没有完全谈完。我的学术研究跟我“文革”后期的经历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我一直把我的研究称为“幸存者的写作”。我经历过很多事情,我在进入学界之前,参加了社会的各种运动,包括“文革”后期的民间思考。我看过很多很多的牺牲者,看过流血,甚至可以说我是从血泊里爬出来的。1957年反右,当时北大最优秀的人差不多全部成右派。
我很深刻地知道很多很多比我优秀的人,他们都牺牲了,我是幸存者。也有的没有牺牲,或者也平反了,但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没有发言权。我现在有了发言权,我很珍视我的发言权。我的发言不仅仅是为我个人,我对这些牺牲者和沉默的大多数是有责任的。另外,前面说过,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大学教授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受益者,因此,我们对那些依然生活在贫困状态的底层老百姓,也是有责任的。我这些年的研究、写作越来越转向农村建设、教育和文化,就含有给予“回报”的意思,即所谓“报春晖”。
促使我为普通读者写作,还有一个因素是中国国情。这是一个奇怪的国家,没有多少人读书,但是中国人太多,所以虽然读书人比例小,最后还是有很多人读书。其实很多学界的人不读书的,因为都太忙,我并不是只说别人,我自己也很忙,别人送我的书我一般只是翻一翻,我甚至很少能把一本书从头到尾读完。所以我现在是不太喜欢把我的书送给学界的朋友的,因为送给他他不看,这不能怪他,因为我自己也不看。但是在中小城镇里,就有一批人,是我们的忠实读者。我们的文章他们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的,读完之后还讨论。
现在中国的这批所谓中小城镇文化人,比如一个记者、一个编辑,或者一个书店里的老板,或者一个教师,这些人起了文化中介的作用,他们读我们的书,同时把我们的书介绍给更广大的读者。我非常珍惜这一部分人。这种现象在全世界比较少,是中国独有的。和外国学者交谈时,他们很羡慕我,说:“钱,你的书怎么能成为畅销书?我们的书顶多是圈子里的人看。”他们很羡慕,也很惊讶。我的著作连一些最偏远的山区都会有人看,还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说你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话,就像一颗种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结出了果子。比如我刚来之前,就收到一封信。我几年前做过一个演讲,一个人就记住了,并且现在还在读我的书。我的书他都看,但是有几本找不到,叫我寄给他。就是有这样的学术圈外的忠实读者,所以我写作时不敢乱写,原因之一就是害怕他们失望。那些读者见你的书就买,当然这样的读者不会太多,当然也不会太少。这样的读者对我的压力最大,我怕对不起他们,我写作时脑子里时时想的是这样一些普通读者。所以我是为中国这块土地上的老百姓,为那些愿意读书、想问题的人而写作。我的写作风格与写作方式受这个影响很大。我的学术著作里尽量避免用学术术语,有比较强烈的感情色彩。这不仅是我个人生命的表达的需要,也是因为考虑到这些对象。
说到这一步,就谈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学院派跟现实的关系问题。
学院派当然不能脱离现实,但学院派和现实的关系,是有自己的特点的。它关注现实的方式,不是社会活动家、宣传家那种方式,而是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它要将社会现实问题转化为学术问题。学院派学者必须具备这种能力。
我想以你们所熟悉的高远东老师为例。前不久我对他的研究作过一点考察。我发现,他的研究很有特点:具有高度的学术自觉,对当下中国的社会问题和学术界的前沿问题都有敏锐的把握,能够把社会思想问题转化为具体的学术问题,进行有距离的学术思考、精细的学理辨析和深度的理论探讨。比如说,关于鲁迅和传统文化关系的问题,学界对此有很多争论,是前沿性问题。但他没有直接去回应这种争论,而是把这个问题转化为具体的学术课题,就是《故事新编》研究。这个选题就显示了他的学术眼光。过去我们讨论鲁迅和传统文化关系问题,注意力大多集中在鲁迅早期和五四时期,而他则是把选题放在30年代。一般学者是从鲁迅的学术著作、杂文来研究鲁迅和传统文化关系,而他则是从小说中来发现。他认为小说比杂文更能显露作者真实的世界观,因为小说创作是感性的,有许多非理性的东西,更能显示鲁迅和传统文化之间复杂的关系。他这样做就把尖锐的现实问题转化成一个具体的学术课题,非常有新意。这就是学院派研究的方式。再比如说鲁迅和革命、共产主义关系的问题,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高远东也没有正面去讨论回应这个问题,而是把这个问题转化为鲁迅和墨子的关系。他背后的关怀是很重大的现实问题,但却能转化成为学术课题。所以我说,高远东的现实关怀是内化在自己的学术研究里面,是一张皮而不是两张皮。他的现实关怀不是外在于学术研究的,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这种有机融合是学院派研究的特点和长处。
我也举一个自己的例子,就是我的《丰富的痛苦》这本书。它面对的是现实最尖锐的问题,上一世纪80年代末,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之后,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历史是不是终结了,社会主义这条道路是不是走不通了?我当时非常关心这个问题,但作为一个学者,我怎么把这个尖锐的政治思想问题转换为学术问题,进行学术研究?这里我作了几个转换。首先我把这个政治问题转化成为一个思想性的命题,我这样提出问题:在世界和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上,从海涅开始一直到鲁迅,为什么那么多优秀知识分子都被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所吸引?于是,就产生了“知识分子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关系”这样一个思想史的命题。但还要一个转换,就是转换成我所感兴趣的精神史的问题,就是说,我不是一般地讨论知识分子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关系,而是这样提出问题:知识分子对社会主义的向往,和共产主义运动的接近,是不是跟“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有关系,二者之间是否有某种契合?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和我的同辈人——这里就显示了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我的学术思维习惯:我总是喜欢,或者说善于把研究的课题和自己联系起来,把自己摆进去。自我审视的结果,我发现,我和我的同代人(当时,我想得很具体,就是我在贵州时的一位已经远行的好友)年轻的时候,之所以被社会主义所吸引,除了与所受的教育有关,更是因为我们身上具有很强的堂吉诃德气质。也就是说,从自己的经验出发,我发现这种气质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有内在的联系。于是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堂吉诃德气质上来。这个转换非常重要,这是个文学的转换。文学是关心人的心灵的,而堂吉诃德正是一个文学典型。进一步深入考察,在屠格涅夫的一篇著名的演讲的启发下,我又发现,在知识分子那里,堂吉诃德气质其实是和哈姆雷特气质联系在一起的,形成了非常复杂的关系。而且,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知识分子个体,对这两个典型形象的接受、认识与评价有很大的不同,构成了一部复杂的流动的接受史。也就是说,我要把问题弄清楚,就不能只研究堂吉诃德这一个文学典型,而且还要同时研究哈姆雷特,更要研究这两个具有原型性的世界文学史上的不朽典型的接受史。
这又是一个重要的,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转换:由“文学”的课题转换成我自己的专业“文学史研究”的课题。同时又要打破专业,由中国现代文学扩展到世界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比较文学的研究,并且涉及思想史、学术史,是一个跨国度、跨学科的研究。到这时候,就可以开始研究了。深入研究之后,我又发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现象: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创始于英国和西班牙,它传播到中国是通过德国和俄国这两个中介;而马克思传播到中国也是从德国到俄国再到中国的。这当然不是一个偶合。这样,最后就形成了这样一个研究课题:“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这当然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课题,其实,它还隐含着“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思潮的东移,知识分子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关系”这样一个潜在主题。后者是我由现实出发的问题意识,但是潜在的;而前者则是经过由“政治问题——思想问题——精神问题——文学问题——文学史问题”的四次转换而最终形成的学术课题,它是显在的,和最初的现实政治问题已经很远了,这是有距离、有深度的研究。正因为有了距离,才会有深度。也就是说,它摆脱了一开始由于现实问题所引发的强烈的情感反应——这样的反应构成了研究的内在动力,从而产生了一种内在的生命激情,而如前所述,我是非常重视,而且追求这样的研究激情的;但在具体研究中又必须加以遏制,以至排除,以保持学术研究所必需的冷静、客观的态度。摆脱了以后,才能进行深度的追问与学理的探讨。于是,就有了对堂吉诃德、哈姆雷特气质的同情的理解与严峻的反省,对知识分子和共产主义运动关系中的历史经验教训的科学总结,因此而探讨了一系列的重大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这就是最近我在《我的精神自传》里所概括的“知识分子自我独立性与主体性”、“知识分子和民众的关系”、“启蒙主义”、“理想主义”、“思想与行动的关系”,等等:这些问题的讨论,也都是隐含在历史的叙述里的,读者未必明察,我现在在《我的精神自传》里,把它作了集中的梳理。其实,这样的思想探讨,才是我真正追求的,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学术里的思想”吧。而在文学研究中,这样的思想又是和心灵、情感紧密联系,融合为一体的。因此,这一研究最后成书时,我加了一个主题词,作为书名,即《丰富的痛苦》。——一项学术研究到这时候,才最后结束。
今天回过头来看,我的这一研究显然是有许多缺憾的——我多次说过,我自己的所有的研究,只是具有“有缺憾的价值”;其实,从根本上说,任何学术研究,都是有缺憾,因而有遗憾的研究。但不管有多大缺憾与遗憾,我仍然珍视这次研究试验的经验,这是影响了我以后的研究的,今天愿意在这里和同学们分享:学术研究必须和现实生活保持联系,必须有问题意识;问题意识常常产生于现实——当然,这个“现实”是宽泛的,不仅是政治、社会现实,更包括思想、文化、学术、经济、科学发展的现实,等等;而学者在进入研究时又必须和现实拉开距离,进行深度的观照、学理的探讨、理论的概括。这就是说,学院派的研究也是和现实有联系的,背后是有学者的现实关怀的,用我们今天所讨论的话题来说,是对社会现实有承担的;只是有的学术著作中,这样的关怀、联系、承担,表现得比较明显,容易被读者所瞩目;有的著作,就比较隐蔽,经过了许多的转换,读者不易察觉。特别是一些抽象程度比较高的理论著作,看似和现实无关,其实是更有一种大关怀,是承担着为时代提供价值理想、思维模式和新的想象力的大使命的,坦白地说,这样的研究是我更为看重的,这样的思想家的理论创造,只能心向往之了。这里,就提出了对学院派学者的一个很高的要求,既要对现实有程度不同的关注和敏感,又要具有将现实问题转换为学术问题、学术课题的眼光、方法、能力与习惯。
学院派研究的乐趣,也就在这样的努力中。
这里,还想对文学研究的特点,再说几句。我写过一篇文章,讨论日本鲁迅研究界的前辈丸山升先生的学术研究。其中谈到一点:丸山先生关注的焦点,始终放在“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当事人的内心”。这里有三个层面的关注:关注在大的历史环境中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关注同时有着具体小环境,有着独特个性的“个人”;关注他的“内心”——情感、心理、思想、思维方式,等等。在我看来,这样的对人、对生命个体独特的内心世界的关注,是真正的“文学的方式”——文学和文学史的研究的另一大特点与优势是对“审美”的研究与关注。
这也形成我的一个研究思路:对任何一个社会重大问题的关注,不执着于事件本身,而关注事件当中的人,关心生命个体的命运,关心他们的精神世界。同学们可能知道,我在退休以后,把研究的重点转向了当代思想史,特别是民间思想史的研究。从表面上看,已经远离了文学研究,其实,我的思想史研究,还是用了“文学的方式”。
比如最近我写了《“1957年学”研究笔记》,对反右运动研究就和历史学家不一样。我研究的是几个具有典型性的右派个案,某种程度上就是我在现代文学领域对鲁迅、周作人、曹禺这些作家典型的研究的一个延续,探寻当代中国年轻知识分子、民间思想者,他们个人的命运,他们的情感、心灵、个性,从这个角度来切入,是一种心灵史、精神史、生命史的研究,可以说是一种文学研究者的思想史研究吧。这也说明,一个人在研究生阶段所受的专业训练,是他一生学术活动的基础,无论以后学术的研究路向、领域有什么转移、变动——这样的自由移动,在我看来,也是现代学术研究的一个特点和魅力所在——都离不开最初打下的“底子”。同学们现在正在“打底子”,正在接受专业训练,在这样的时候,考虑一下“学术研究的动力、价值,学院研究的特点”这类问题,或许是必要的。我今天所谈,完全是我个人的选择和经验,就像我经常讲的那样,我姑妄讲之,诸位就姑妄听之吧。谢谢大家耐心听完了我的讲话。
2008年5月16—18日在学生录音记录稿上修订,有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