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荒原(2)
尽管水域被污染了,但她又找到了新的可能性。也许她可以给这个邮差的脑袋喂上一颗子弹,然后拿走他的水。但眼下不行,她还没有找到那条被前人踩出的小路,如果没了邮差,她又将在歧途中打转。
枪手眺望着远方的熹光,太阳像一只正想啄破壳的小鸡,它的生命之光笼罩在一层薄膜之中。在它尚未睁眼之前,这世界仍是一片摇摇欲坠的昏暗和死寂。她曾无数次沉默地看着这个生命的周而复始,在荒原中,这是唯一永恒的轮回,长久存在的旅人伴侣。
不远处,营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枪手回头望去,邮差正在进行每日例行的放水。邮差望见山丘之上的枪手,拎了拎裤子,跟她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枪手从山丘上滑下来,走近邮差,“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下个白区?”
“不出意外,两三天就能抵达。”
枪手和邮差在营地吃了一顿简单而热量充足的早饭,这是几天来枪手吃到的最丰富的食品,她感到一股热流又涌向她的四肢五骸,她胃里的半块巧克力正为她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
两人在太阳啄破黑暗之壳,照亮营地的那一刻上路。
枪手记不清上一次与人同行是什么时候,太阳是她每日能看见的唯一生命,而孤独是每一个旅者必须忍耐的常态。荒原的空旷延展了这种孤独感,同时让人感到,在白区所无法感受的最宝贵的自由。
多年的荒原生存让枪手难以忍受白区的密集和嘈杂。如非必要,她绝不会靠近白区。但最近,水源越来越稀少,没有云层遮蔽的太阳正杀死每一颗包孕生命的水滴。能食用的植物和生物在辐射的影响下发生迅速的变异,它们变得越来越超出枪手的经验认知。古老的战争机器仍然在荒原上游荡,它们体内咬合的齿轮经过百年仍严丝合缝。
荒原正走向死亡,枪手强烈地感受到,它正变得不宜居住——即便对那些在最艰苦条件中也能生存下来的旅者也很难。
但枪手不愿回到白区,不愿在它的囚笼中衰老。尽管她已经承受了荒原太多的辐射,她的神经不时战栗,但她仍然享受着这充满毒素的自由。
一只拇指甲大小的虫子飞到她的手臂上,枪手弹走了它,小虫变成一粒黑点很快消失在远方。
邮差为了表达作为同行伙伴的信任和尊重,向枪手介绍了自己,一个工作了十几年的公务员,底层的跑腿者。他为自己能背着那个邮差包而自豪,在这充满辐射的世界中,唯有最原始的沟通方式才能奏效。一个个彼此独立远离的白区,因为他们这些行脚蚁的存在,才能拉起千丝万缕的蛛丝,传递人们需要的信息。
枪手仍对他有所保留,尽管他们都是荒原旅者,但他们仍从属于两个阵营。她告诉邮差,自己在荒原旅行了很久,去过很多古老的遗迹,也遇到过一些惊心动魄的战斗,但她仍然喜爱这种感觉。她靠收集古老的遗物,将它卖到白区换取子弹和储水为生。
她向邮差展示了一本古老的书籍,这是她最新的收获。它的封皮是草色的麻织物,边缘已经残缺不堪。书页泛黄、发皱、变脆,邮差小心翼翼地翻阅,如同触碰雪花。书由另一种字体写就,像更西边的语言。但在白区间彼此隔绝的荒原之中,不同语言的交流已经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没人能读得懂这本书。
“那为什么还要拿这本书呢?”邮差问她。
枪手的经验告诉她,另一种文明的遗物更值钱,因为它的罕见。一些怪癖收藏家为了凸显自己的阅历丰富,往往会高价收购这些异域语境中的东西,尽管它可能只是一本菜谱。
邮差小心地把书还给了她,没有对此做出评价。
5
第八天,尽管关戟谨慎地控制着食品和储水的使用量,但他们仍然面临着食物与饮用水枯竭的问题。
第三张嘴在第八天的正午时分出现。
这个陌生人出现在两人视线中,以一种濒死的状态。
他像枯木般倒在荒原上,全身的水分正在快速蒸发,皮肤紧贴着骨头,肢体虬结成爪状,长长的头发像蓬草一样在风中摇摆。他的眼睛是唯一能证明他仍活着的器官,当关戟和老肖走得足够近以确认他是否死亡时,他干干的眼睛突然艰涩地转动了一下。关戟看见他皲裂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于是弯下腰,听见他低声说:
——水,给我水。
关戟直起身,和老肖对视一眼。他们在濒死者面前沉默了很久,濒死者的嘴始终喃喃嚅动:
——水,给我水。
也许他会一直这么说,直至体内最后一滴液体蒸发。
老肖对关戟摇摇头,他们携带的储水已经不足半升了。
关戟盯着这个濒死者,他想起自己也曾经这样趴在地上,感觉灵魂正从每一滴蒸发的汗液中流失,但最终没人救他,他是一名自救者。
他可能真的会死。
关戟心中这样想,这锯木般的锥心感觉比看见阿尔戈斯在火焰中燃烧更强烈。
濒死者仍然在无语地喃喃,他的眼角挣扎出一颗泪滴。
噼啪噼啪。
关戟向火焰里加了一根木柴,火焰暗淡了一瞬,很快又明亮起来,阴影在他和老肖的脸上扑腾。他看了老肖一眼,老肖正在擦枪,眼睛里闪烁着火焰的流光。
濒死者坐在他们对面,他在狼吞虎咽地吃第二碗罗宋汤——这本来应该是关戟和老肖在第二天中午吃的。
他吃得很快,而罗宋汤的罐头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当他高高地举起罐头,用舌头接住最后滴下的几滴汤汁后,又将舌头伸进罐头,舔掉了内壁黏着的所有萝卜干和洋葱圈。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抠出牙槽里卡着的菜丝,将它吃得干干净净。
他朝关戟露出空空如也的锡罐底,咧嘴一笑,“还有吗?”
关戟对他摆摆手,“你不能再吃了。”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关戟,“你还有,对吗?”
“你不能再吃了,再吃你会撑死的。”
他并不相信关戟,而是四下打量着,这让关戟想到一只在白区的地下室见到的老鼠。
“你们一定还有吃的,对,你们一定还有,”他咧嘴笑着,“为什么不给我吃?你们知道我已经多少天没吃饭了吗?为什么不给一个饿肚子的人饭吃?你要看着他在你面前饿死吗?”他捧着双手,喝过水的身体流出眼泪,“好心人,求求你,给我一点食物吧,只要给我一点,我就再也不向你要了,我只需要一点食物,求你了,好心人,求你了。”
关戟听说过很多荒原上的濒死者得到救助后却因暴食而死的故事。在长久的饥饿中,濒死者的身体已经习惯了缺乏食物的常态。食物的骤然而至,让这些濒死者难以克制进食欲望。而虚弱的身体又难以承受快速的进食,消化系统还未彻底恢复,濒死者极易因暴食猝死。
但即使他向眼前的这个濒死者解释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关戟想,他现在仍未从对死亡的惊惧彼岸中返回,而这种返回的路程需要清醒的克制。
濒死者仍然在哀求,关戟越来越烦,但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也无法阻止一个半疯子的噫语。
“求求你,只要再给我一碗汤!喝完这份,我再也不吃了,我只需要一碗,求求……”
咔嗒。
一声清晰的子弹上膛声。
濒死者呆滞地看着老肖拿着一把枪,枪口抵着他的脑门。
“安静点,”老肖揪着他那肮脏不堪的衣领,枪口向前顶了顶,声音沙哑,“安静点。听清了吗?”
濒死者慢慢点了点头。
老肖退膛,缩回阴影里。
她迅速有力地解决了一个问题。
关戟看了看濒死者,他呆坐在营地旁,火焰晃动在他枯瘦如骨的脸上,然而火焰的光芒没有照进他的眼睛里。
他是谁?他从哪个白区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是一个旅者?还是一个白区住民?他为何陷入濒死之境?
关戟对陌生人的疑问越来越多,但他知道,在对方尚未清醒的时候,这些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他简短地对陌生人说了一下他们此行的方向和计划,隐瞒了食物短缺的事实,他担心再提起食物又会刺激这个人。
“白区?”陌生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们要去白区?”
“是啊,我们还有一两天的时间就能到了。”
“白区……”陌生人陷入迷思,“白区……”
“去了白区,你就能得到很好的照料,”关戟安慰他,“不要担心。”
“白区!”陌生人抬起头,他的眼神狂热,“是不是有很多食物的地方?”
关戟沉默,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陌生人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发出不甚清晰的言语。他比濒死之际看起来更危险,关戟开始后悔自己救了这个人。
关戟合上了日志本,当他抬头时,他看见陌生人正盯着自己,但目光一触即逝,他又盯着另外某个地方。
关戟谨慎地将日志本塞回邮差包,老肖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抱着步枪,脸埋在宽大的围巾里。他拧紧野营灯,营地重归黑暗,只有篝火的灰烬冒出呼吸般的零星火星。
他最后看了一眼陌生人,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陌生人模糊的身影,但关戟很确定,陌生人并未阖眼。他耸耸肩,闭上了眼睛。
6
第九天,太阳又一次啄破黑暗之壳,天际破出一缕光芒,照在营地昨晚的篝火上。
关戟醒来时,发现老肖站在篝火旁,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眼白中泛出一丝红色。
关戟很快就发现事情变得糟糕起来。
他们所有的物资几乎都被人偷了——除了老肖怀中抱着的那把步枪。
这里没有别人,而陌生人消失了。
老肖一言不发,一拳砸进篝火的余烬里,扬起漫天灰烬。
关戟的邮差包被偷了,那里面有地图。但幸好关戟看过多遍,已经牢记了线路,在未来的一两天里,如果不出差池,他们应该能顺利抵达下个白区。
顺利?关戟苦笑,如果不吃不喝走上一两天也能叫“顺利”的话。
他们得加快行程了。
两人在尚未拂晓前出发,这次他们轻装前进,比以往走得更快。
老肖没责备关戟给他们惹下祸患,但很明显,她不再跟关戟说话。在这种冷战的氛围里,关戟也一言不发。这趟行走比以往的独自旅行更艰难,成熟的旅者不会相互埋怨,但这种沉默似乎比埋怨更能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正午,两人在阴影下休息了二十分钟便重新出发。
很快,他们都认识到这种赌气性质的行走并未使他们更接近白区,反而使得太阳的炙烤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他们感到口干舌燥、脑袋眩晕,但倔强让他俩都不愿先开口提出休息的要求。
没人再享受这场旅行,行走变成一种竞赛,赌注是邮差关戟和枪手老肖作为旅者的尊严。两人似乎默认了这样一条规则:首先提出休息的人将成为失败者,受到另一方永远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