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荒原(3)
饮水缺失带来的危害在此刻变得尤其突出,荒原的生存者可以捋草籽、抓蚯蚓、烤虫子果腹,但他们不能没有水。
炙烤在到达顶峰后开始回落,太阳逐渐西沉,但此时两人已开始显出轻度脱水的症状。剧烈的行走降低了旅者原本能持续更久的耐力。当太阳完全遁入地平线后,关戟和老肖同时停止了脚步,在原地休息。
即使被柔软的牛皮靴包裹,关戟的脚掌也开始疼起来。他的小腿和喉咙都在抗议这超出负荷的行走。关戟瞥了一眼老肖,她靠在一棵树上闭目休息,让肌肉完全放松下来。
“也许明天就可以到白区了,我们只需要坚持一天。”一整天的沉默让关戟难以忍受。
“希望如此。”老肖冷冷地说。
关戟决定转移话题,“你会在白区停留多久?”
“等我拿回我的书,卖出去,我就离开。”
“也许你可以在白区里检查一下身体,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太妙。”
“这与你无关。”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夜风舒缓着身躯的燥热,喉咙的干涩也变得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快速的赶路令两人疲惫,但关戟仍坚持写完了日志。当他向老肖望去时,发现她正睁着眼睛,凝视夜空。
今夜是无云之夜,依稀可见几颗星星。关戟指着其中一颗很亮的星星对老肖说:“那是天狼星。”
老肖没有回应,关戟接着说:“一百多年前,天狼星其实有两颗,天狼星A和天狼星B。但由于它们是密近双星,天狼星A洛希瓣的强大引力吸引了天狼星B,天狼星B最终被引力瓦解了。它的碎片通过内拉格朗日点成为天狼星A的一部分。最终,一次强烈的超新星爆炸,天狼星B最终消散了,就像它从来不曾在这个宇宙中出现过一样。”
老肖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故事没有兴趣。
关戟头枕着双手,凝视着夜空。荒原被浓厚的大气层包裹,那尘土起先是大地的一部分,被扬到天空中,历经一百年而未消散,最终成为大气的一部分。世界被密闭在这大气的襁褓之中,辐射在此经久未散。那广袤星河中的天狼星也曾有过一个伙伴,但最终,宇宙不可抗拒的法则注定了它死亡的结局。最终它也会变成一颗红巨星,最后坍缩成一颗白矮星,在孤独中逸散死亡。这想法让关戟感到深深的孤独,下一次,他又将独自上路。
在天狼星闪烁的光芒中,关戟空着肚子,在饥饿感和疲惫感中睡着了。
7
两人在第二天发现了一串足迹,足迹很新,还未被风沙抹去。
他们已经很接近那个陌生人了,也许他迷了路,但最终又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他领先他们一个晚上的路程,并且也在奔跑中赶路。关戟希望自己能在他进入下个白区前取回自己的邮差包,老肖则希望能夺回那本古老的书。
关戟和老肖几乎同时被晨光刺醒,他们对视一眼,沉睡了一个晚上的身体又充满了活力。这一次,他们走得更快。
这是一个阴天,从天空帷幕中渗出微弱的灰色光芒,但至少不像昨天那么炎热了。
这一次,两人同时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的一个白点。虽然看到了,但荒原之上的距离无法用眼睛测量。他们仍保持着耐心和匀速的步调,向白点的方向前进。
白点很快变高、变大,它成了一座白色巨塔,仿佛示拿地的巴别塔。它无尽地向上延伸,顶端刺入灰色的天空。两人都知道,这里面至少居住着几万名健康的人类。巨塔的墙体持久地隔离着外界的辐射和危险,让这些人类能够完成正常的生老病死的生命轮回。
然而,也是这时,他们发现了白塔之下的一个小黑点,他正在向白塔的方向踉跄狂奔。正是那陌生人,他背着关戟的邮差包,手里抱着老肖的古籍,背影狂热而激动。
老肖朝着天空放了一枪,冲他大吼:“站住!你他妈站住!”
枪声刺破灰色天空下的沉闷,陌生人惊恐地向后回望一眼,又夺命狂奔起来。
三个人在荒原之上展开了追逐。
关戟感到喉咙的灼烧感愈发强烈,两日未进食的身体难以支持他突然提速,但他知道白区就在前面,很近了。只要他在陌生人进入白区前夺回自己的邮差包,自己就不会被开除。
老肖知道,那本古籍能给她换回一屋子的食物和饮水,能为她的步枪买几匣崭新发亮的子弹。她可以在白区吃上一顿美味的大餐,在舒适的床上睡上十几个小时,然后挎上枪,迈进风沙中,探索下一个未知的遗迹。
陌生人离他们越来越近,尽管他有水源和食物,但他还未完全从濒死的身体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的脚步踉跄,磕绊倒地后勉强重新站起继续狂奔。
荒原上,双方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拉近。但他们已经进入了白区的警戒区。
老肖最先察觉到这一点。她感觉一个红点划过自己的眼皮。
“趴下!”老肖扑倒身前的关戟,他们一齐倒在尘土里。
一声枪响在荒原之上回荡开来。
子弹从白塔的某个垛口射出,从陌生人两眼之间穿入,洞穿了他干瘪的大脑后,最终从小脑射出,继续向前,钻入地表。
陌生人立扑,倒下的尸体扬起一片尘土。
关戟这才反应过来,他忘记了白区的警戒条例!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慢慢掏出那张折皱的工作证,举在空中,他知道有一只眼睛正通过瞄准镜观察着工作证上的烫金字体。
白塔高处的红点闪烁了三下,最终不见。
两人沉默地走近陌生人,他的脑壳成了一摊烂泥,鼻子以下的部分仍然完好,干瘦的尸体彻底成为一截衣衫褴褛的枯木。邮差和枪手从尸体身上取回了自己的东西,食物和水没有了,但其他的东西完好无损。
不远处,白区的大门缓缓上升,一个黑洞洞的世界正等待着他们。
8
韩奶奶坐在房间里听仅限本地使用的收音机,一部家庭伦理广播剧。正当她听得入迷时,突然没了声响。白色房间里响起健康提示的声音,系统告诉她现在是晚饭时间,她需要先专心用餐,以保证身体健康。
韩奶奶只好去吃晚饭。厨房里,家用机器人已经盛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它们由三十一层的实验室培育,保证了绝对的辐射隔离环境,看起来翠绿欲滴。
韩奶奶正吃到一半,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她有点儿生气地放下筷子,走到门前。是谁啊,吃饭的时候来?
显示屏里,一个戴着绿色帽子的人站在外面,喇叭里传来了他的声音:“您好,我是白区总邮局的邮差,您有一封来自‘白27’的信件需要查收。”
韩奶奶年老的大脑迟钝地想起在“白27”认识的人,儿子和儿媳在脑海中闪过,他们说过要给自己写信,可寄这么贵的跨区信真是浪费。
她打开单元门,邮差从楼梯走上来,她看见了邮差的脸。
那是一张长满红色斑点和疱疹的脸,看起来十分可怖,这不是白区人的脸。
韩奶奶忍着恶心签收了这封信,在邮差接过单据的时候,她又看见他肿胀的手指。她不喜欢那些在白区外游荡的人,他们长得奇奇怪怪,说不定还携带有更奇怪的病毒。
她打发走了邮差,把信在消毒机里筛了好几遍,确认连一拉德辐射都没有后,才打开了这封信。
信很简短,随信还附了一张眯着眼睛的婴儿照片。
韩奶奶看了很高兴,“我终于抱上孙子了!我孙子长得真好看!”她看着照片上的婴儿,笑得合不拢嘴。
9
扑哧。
关戟给老肖点燃一根烟,又点燃了自己的。
他们坐在关戟房里的地毯上,看着落地窗外狭窄的天空。
“你这儿是几层啊?”老肖问他。
“十七层,视野挺好。”
老肖从落地窗向外望去,荒野在她的脚下,看起来十分遥远,不断向远方延伸。天空又恢复了沉闷的昏黄,但那炙热被巨塔坚实地隔离在墙体之外。巨塔内的人则享受着有太阳能产生的源源不断的舒适和凉爽。
“你什么时候走?”
老肖想了想,“等我把书卖掉吧。”
“还没找到买主?”
“没呢。”老肖吸了口烟。
“你会等多久?”
老肖耸耸肩,“最多一周,我不能在一个地儿待太久。”
关戟沉默片刻后,问她:“你觉得自己能活多久?”
“再活几年吧,我猜。”
关戟突然自以为有趣地说:“我猜你会倒在外面的某个角落,尸体被风干,可能十几年,也可能几百年,才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
“无所谓。有些人的死亡从刚出生就能看到,有些人的死亡则变幻莫测。毫无疑问,我更喜欢后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老肖开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关戟苦笑,“法定退休年龄永远高于我们这行的平均死亡年龄,即使我提前退休,也不会得到多少退休金。与其在贫穷中死去,不如在工作中死去,如果我能顺利挨到晚期,局里会给我提供安乐死的福利。”
窗外的世界仍然保持着恒久不变的荒凉,巨塔之内的舒适,使得那些旅行和危险的日子变得异常遥远,像是一部小说,阅读后便回到现实。但这现实并没有他们——荒原旅者的容身之处,无论从外貌还是内心,他们都已经与巨塔里的人类鲜明地区分开来。
在抽完了一根烟的沉默时间里,关戟明白,这可能是他们在一块儿抽的最后一根烟。旅者们偶然碰面,随后分离,在茫茫荒原之上,重逢就如同在太空中认出一颗熟悉的陨石般困难。他们在荒原上游走,漂泊,居无定所,孤独是日常,相伴反而不习惯。
“走之前跟我说一声。”关戟跟老肖碰了碰拳头,“我请你吃一顿。”
老肖没吭声,她朝关戟摆了摆手,站起开门后,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关戟阖上门,靠着墙,身体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只剩他一个人。
10
老肖走了,没跟关戟说一声。她把那本书留给了关戟,随书附赠一张便条,上面写着:
关戟过了很多年才找到一个能读懂这本书的人,他是一位老者,对这种语言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但仍能读出只言片语。他告诉关戟这本书里有一种古老的思想体系,一些名词的含义已经在历史中风干凋零,他只能为关戟译出一些浅显的句子。
这儿,他指着其中一行对关戟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荒原仍等待着关戟,每一瞬间,无数沙砾都在穿过他的身体,侵蚀他的基因。他是一只行脚蚁,在白区和白区间传递信息,他享受自由和旷野上的呼吸。也许他明天就会死亡,也许他明年才会死亡,但这些确定的日子对他都没有意义。行走是他的生命。
也许老肖在另一个地方,像他一样行走着,进入下一个古老遗迹。
关戟深吸一口荒原的风。不远处,太阳正绽放出第一缕光芒,这光芒突然让关戟产生一种膜拜的欲望,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刻奇。
他爱这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