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增刊)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荒原(1)

文/冯佳雯

1

关戟划了根火柴,正凑到香烟跟前,来了阵风,把火焰吹灭了。

他皱着眉,又划燃一根火柴,火焰被他拢在手心,危险地跳动着,最终有惊无险地点燃了他嘴上叼着的香烟。

这根香烟开始迅速地燃烧,关戟赶紧吸了一口。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胡茬隐藏在阴影里。

这口烟在他的气管、支气管和肺部打了个圈儿,最终又经过口腔逸散出去。它氤氲向上,越过这座山坳,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太阳高悬于无云的天空之中,此刻正是这片荒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扭曲的空气中,山脊赤裸地向无尽的地平线蔓延,几棵枯木散戳四方。黄沙被旋风夹杂而起,扑腾片刻,复又消散。死寂中,偶能看见一个扑闪而起的黑影,那是荒原中的苟延残喘者——秃鹫。荒原上只有呼啸的风声——这最原始的自然气息。

烟雾在空中散开后,关戟又吐出一口,长长地吁了一声。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和休憩令他倍加珍惜,也只有在最热的正午时分,他才会允许自己找个山坳,停歇一个小时。

危险可能正在身后,关戟想,危险无处不在。但眼下,他不愿意让这种想法拽着自己站起来,继续前进。他贪恋这片刻的烟味儿给予他的舒畅感。

第四天,今天是他离开“白27”的第四天。他需要在未来的五天内赶到下一个白区,否则他的食品和储水将告罄。

关戟一点儿都不着急,他是匹老马,老马从不为未来忧愁,活得踏实诚恳。

山坳的阴影消退了空气中的燥热,谷风向上吹拂着,令关戟惬意无比。

也许,远方有某个人正在等待着他,在另一个白区里。想到这儿,关戟发觉香烟燃到了手指。他捻灭烟头,靠在山坳的阴影里,闭上眼,抛却所有杂思,开始一天中宝贵的午睡。

荒原之中的生命,对自然拥有直接的感知,它们对时间的理解基于太阳的东升和西落。尽管并不确切,但却最契合规律的本质。

关戟在四十分钟又六秒后醒来,他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午睡为继续上路提供了动力。

他整理好行囊,抖掉靴子里的沙土,紧了紧背上的斜挎包,从山坳里爬出来,眺望着太阳的角度。太阳已经偏离了正午位置,西沉时,他的影子开始变长。

关戟需要在日落前找到下一个休憩点。

行走枯燥而漫长,尤其是独自旅行。个体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一些细微的变动都会惊扰到这个敏感的生命,而缺少交流更加深了这种敏感。干关戟这一行的很多人不是疯了,就是把自己关在白区里,再也不愿意出来。

总有年轻人向上头写信,希望能给自己调一个同伴。在生命稀缺的荒原中,同伴是极其奢侈的存在。但健康而持久的工作需要一个同伴,这源于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经过一代代年轻人不断上书后,最终,总部同意每一位工作人员都能申请一只犬类生物。

这种申请的结果是完全随机的,且不可撤回。这意味着你可能会有一只牧羊犬,或者一只吉娃娃。它会陪伴着你,直到它死去,或者你死去。

关戟也曾有过递一份申请的想法,但最终他发现自己不需要一只狗的陪伴。他能够忍受独自行走的枯燥感,并且有时还会享受这种独处的自娱。也许,有人比我更需要它,关戟这样对自己说,比如一位失独的老太太。

所以这个下午的独自行走跟过去无数个下午一样,并没让关戟厌烦。夕阳坠入地平线前,在放射的最后一缕光芒中,关戟找到了一个勉强能过夜的地方。

他做了一顿简易的晚餐,用酒精灯热了一份罗宋汤,蘸着一块巴掌大的列巴,津津有味地吃了个底朝天。

夜深了,荒野上响起咕咕的声音,另一些生物开始了新的一天。

气温骤降,关戟披着毛毯,却仍在不停地打着哆嗦。即使他是一名老手,但也是血肉之躯,在原始的自然规律面前仍旧束手无策。

他拧开野营灯,灯管泛出缕缕冷光。

关戟翻开沾满污点的牛皮纸日志,用舌头舔舔笔尖,开始记录这一天。

2

新的一天来到了。

但对关戟来说,这一天可能会有些难熬。

清早,当太阳驱逐黑暗之后,荒原又一次暴露在他的眼前,他看到远方地平线上,一股黄沙正啸聚成翻腾的围墙,向这边逼近。

那是沙暴,沙漠中的台风。

关戟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没有什么能让他的行程停止。

每年春天,都是沙暴肆虐的季节。从西北的广袤平原上吹拂而来的大风在气压的差距之中逐渐增强,携卷着荒原之上的一切沙砾。这沙尘暴“军队”的力量与日俱增,那翻滚的黄沙即是前锋骑兵的马蹄刨出的怒气。从北方而来的沙暴,仿佛携带着哥萨克的暴戾之气,野蛮而粗粝,吞噬一切生命。

天空逐渐变暗了,一切变得浑浊而压抑。旅人前进的脚步也趋于停滞。四周静了下来,甚至往日荒原之上的微风,也不见了踪迹。停滞和死寂是下一章的序曲。

关戟用围巾紧紧地围着脸,他仍然在前进,这最后的平静是允许他继续赶路的唯一时间和机会。终于,他看到不远处隐约有一座废墟。断壁残垣深埋于黄沙之中,但仍可见突兀而出的几处房屋。它们大多已经倾颓,露出仅存的几面墙壁,不过这对关戟来说,就是很好的庇护所了。

他奔跑起来,身上的背包在此时显得格外沉重。关戟感到一阵风从后方飘忽而过,吹乱了他的头发。

只不过是几百米的距离,狂风已经从关戟背后追赶而至,那风吹着他,让他跑得更快。钻进废墟,来不及寻找到最佳避风所,他就立刻躲到一处断墙背后。他靠着墙大口喘息,狂风携卷着黄沙,从墙的两侧呼啸而过。

咔嗒。

在风狂怒的呼啸声中,这子弹上膛的声音竟格外清晰。

关戟抬起头,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

他沉默地举起双手,风吹得他的长发向四面八方披散。他知道现在要做的应该是趴在墙根上,用围巾包住脑袋,等待沙暴转移。

枪手的脸用围巾围着,但他的眼神很冷静。在确认关戟的身份前,他显然不会放下武器。

风沙越来越大,沙暴最猛烈的区域正在向这片废墟移动。

“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关戟最终开口说话,风声中,他的声音很镇定,也很清晰,“有我的工作证。”

枪口仍稳稳地对着关戟,枪手换了只手,按关戟说的,从他口袋里翻出一张薄薄的皮革制工作证,工作证上用烫金的楷体写着“白区邮政局”。枪手谨慎地打开看了看,照片和人对上了,才把工作证塞回他的口袋里,放下手枪,退了膛。

关戟见对方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打算,只好把围巾扎紧,靠着墙等待着沙暴转移。

风入侵这片沙漠之海,在和沙砾的探戈中释放所有的激情。它夹杂着沙砾呼啸而至,那风声凄厉、绵长,像一千个孤独的异教徒同时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穿梭在废墟之上,恸哭、嗥叫,这是它唯一盛大的狂欢。

关戟感觉这堵墙摇摇欲坠,不禁又往墙根缩了缩。他在迷眼的黄沙中瞥了枪手一眼,枪手抱着双臂,兜帽的阴影遮住他的脸,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在这风暴中睡了过去。

天空更暗了,天地间的一切被抹上同一种颜色,远方消失在滚滚黄沙之中。距离和时间被这片沙暴吞噬了,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关戟在天地一片浑浊中模糊地想起上一次以及更久远以前对于沙暴的记忆。有时,他会在白区的宿舍里眺望窗外的滚滚风尘。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仍像这次一样,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等待着沙暴离去。

连日行走的疲惫竟让关戟在这沙暴之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醒来时,风声已经止息,天空重复明亮。沙子堆到了他的膝盖。

枪手已经走了,关戟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翻查自己的行囊。还好,一切都在。

他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突然的寂静给他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空白感。他想点根烟,平静一下,但这对于昨天已经抽了一根烟的他来说太奢侈了。

关戟拍掉身上的沙土,重新扎好头发,经过沙土洗礼的他看起来更狼狈了。

3

关戟在第六天发现了一串脚印。在变动的荒原之上,这脚印模糊可见,关戟猜测对方可能没走多远。

这脚印延伸的方向与关戟前进的方向一致,很有可能是昨天的那名枪手,也许他也去往下一个白区。

一处水潭出现在关戟的视线中,老手关戟很确定这不是海市蜃楼。水潭旁生长着几棵歪歪扭扭的胡杨树,显出枯败的生机。

尽管关戟的嘴唇已经起了两三层皮,但他并没有直接扑到水潭边上。经验告诉他,有水的地方,通常都会有危险。

他在离水潭不远处的山坳里等待了半个小时,水潭旁没有任何生物出现,关戟这才放心地走近水潭。

尽管水很浑浊,而且盖革计数器显示水源的辐射量濒临阈值,但净化后仍在人类可饮用的范围之内。关戟用一个简易的水源过滤器筛净了水,又扔进去一片银离子净水片。即使这样,水仍带着刺鼻的味道。

关戟并没奢望太多,他决定在目前的储水用光前,先把它作为非饮用水。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脖子后一阵冷风袭来。关戟在荒野中摸爬滚打积累的求生直觉让他在瞬间躲过了这次袭击!他向前一扑,在地上打了个滚,立刻爬起来。当他转过身时,他看见了敌人的模样。

一只阿尔戈斯,它的皮肤是石灰色的,看上去较为光滑。它看起来笨重而迟钝,手持一把成年男子高度的粗棍。它的一些眼睛闭着、一些眼睛睁着,还有一些则在眨眼。但它的行动毫无疑问表明,它要将关戟——这个领地的入侵者杀死。

阿尔戈斯怒吼一声,向关戟发起了进攻。

关戟只有一把勃朗宁,但眼前这个巨人显然不会轻易被子弹击垮。一颗子弹被浪费了,它射入阿尔戈斯的一只眼睛。阿尔戈斯捂着眼睛怒号,但它还有九十九只眼睛,而关戟只有不足一个弹匣的子弹了。

关戟奔跑起来,但阿尔戈斯的一步就能抵得上他的五步。这百眼巨人紧随在关戟身后,发出愤怒的嚎叫,它想撕裂这个入侵者。

关戟和阿尔戈斯在小小的水塘边周旋起来,关戟握着枪的手很冷静,只有在必要时,他才会允许自己发射一颗子弹。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子弹快用尽了。

阿尔戈斯被关戟的兜圈激怒了,它跃入水塘,溅起高高的水花,水塘顿时变得浑浊不堪。关戟被这水花淋了一身,他在心里苦笑——就当是洗澡了。

阿尔戈斯穿过水塘,逼近了关戟。关戟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手臂延展出一条握着勃朗宁的直线,尽头是阿尔戈斯额头正中的一只眼睛,这条直线没有丝毫的抖动。

关戟扣动了扳机。

咔嗒。

没有子弹了。

但关戟一点儿也不着急,他知道枪手正在某个地方看着他和阿尔戈斯笨拙的追逐战。

终于,枪手在阿尔戈斯要向关戟发起最后攻击的前一秒行动了。一枚子弹从远方的枪膛中射出,它沿着精确的弹道射入阿尔戈斯的右脚跟,阿尔戈斯单膝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叫声。它几乎不能站立行走,但也并未像阿喀琉斯般即刻死去,而是挣扎了一会儿才轰然倒下。它的一百只眼睛全都睁开了,比以往睁得更大,不论关戟从哪个方向看它,总有一只眼睛死盯着他。

枪手从远处的山丘上走下来,他背上挎着一把狙击枪,脸仍然隐藏在围巾里。

“哟,”关戟跟他打了个招呼,“谢了。”

枪手没理会他,走近阿尔戈斯的尸体。尸体泡在水里,泛出一身乳白色的液体,鼓胀的一百只眼睛睁得很大,像还打算扑过来把他撕碎。

枪手啧了一声,“都他妈毁了。”

这声音沙哑,低沉,但毫无疑问,是个女性的声音。

关戟凝视着枪手,他——不,她的兜帽已经放了下来,露出很长的马尾辫。她的目光冷峻、似斧刻般生硬。

“你还有多少储水?”她的双眼从未离开过关戟。

“两升。”

枪手看着水塘,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但没办法,阿尔戈斯的组织液已经污染了这片水域。她划燃一根火柴,将它抛到阿尔戈斯的尸体上。液体如酒精一般,使火焰迅速地在尸体上蔓延。

瞬间,这庞然大物已然变为一团火球。空气中膨胀的热气逼得关戟后退了两步,枪手则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阿尔戈斯在火焰中的影子,热气吹得她的头发微微扬起。

阿尔戈斯的一百只眼在高温下爆裂。石灰色的皮肤在火焰中分崩离析,像墙皮脱落一样,露出内在的精密机械骨骼。这些灵巧的机械曾供养着另一个生命,但它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骨架难以承受高温,纷纷断裂,精细零件散落一池,漂浮了一会儿后沉没下去。

阿尔戈斯彻底死了,绝无重生的可能。

4

扑哧。

关戟划燃一根火柴,先把枪手的烟点着,再点着了自己的。

两点微光在黑夜中闪烁着。

枪手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能给我口水喝吗?”

关戟递给她水袋,枪手喝得很慢,仿佛细品着每一滴水的甘甜,看得出她已经有些时候没好好喝水了。关戟拿回水袋时,里面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关戟伸出手,“关戟。”

枪手回握,“老肖。”

“打算去哪儿?”

“找个白区,补充物资。”

“看样子你已经在外面待了很久。”

枪手没回答,她叼着烟,擦拭着自己的枪。

“你打算去‘白17’?”

枪手还是没回答。

关戟明白了,“找个白区”,缺乏储水,她十有八九是迷路了。不过他没戳破窗户纸,反而有些自作多情地加了一句,“我子弹用完了,正好你有枪,我有水。不如我们搭伴走吧?”

枪手抬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算作默认。

关戟拧开野营灯,打开笔记本,开始例行记录。

无人的黑暗荒原上,冷光照亮了这小小的避风处,也照亮了两个人。

枪手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个世界,在拐角处,你总会碰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