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杏之果(4)
“你的笔致很秀丽,像女子写的。……我尤欢喜你临的小字。这种什么碑?”
“这是高湛墓志;本来很圆秀的,可惜我临得不好。”
“不必客气;但我却不欢喜那一种。”
“那种是造像字,呆笨可笑,一看便不是女性所欢喜的。”
“……今天谁都出门了,留我守家;趁此机会和你谈谈罢?”
“这是我非常愿意的,——前年写给你的信,你收到吗?”
“正要说呢!你的信我都见过;只是我自小父亲卖我到这里。我听得他们要娶我了,我什么都不高兴,便也不把回信给你;这是我很对你不起的。”
“那里的话!你到此地不久吗?”
“还不到两个月,我很感激你找寻到此地呢!”
“不,我一点都没有知道你在这里。C君教我和他同住,便搬来的。”
“是的吗?那是凑巧极了!”
“你的丈夫想是很和善的罢!”
“他……他……我是没奈何!”她说后,泪汪汪的向窗外望了一望,她再也忍不住了,用手帕掩她的面。
“你何必这样呢!你已有安身之地;像我这种人永远飘浪,朝不保暮。”他说后也抬头不起了。
……
他们声朗低低地又讲了许多话,沉默了一回,后刷去泪渍,装出无事的样子。
“秦先生,这十天中我要到家里走一次。”
“那我更加寂寞了。”
“我便要回来的。”
“我们在外边可会一会吗?”
“有机会时,没有不可以的。”
……
一星期后,有一辆马车,从黄浦滩远远里来,过外白渡桥,车中有二个人的笑语声。
“Mr.秦,我不欢喜方板桥喜的G影戏园,你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缘故?”
“那地方我的旧同学常常去看的,可不好意思吗?”
“那我们到虹口的A影戏园也不妨;这地方最适当,我也没有朋友,你也没有朋友。”
他们的马车就虹口H路的A影戏园的门前停下,他们手牵手地走进园子,步上楼梯,肩碰肩地坐在特等里。
电灯熄了,看客们都静悄悄地不发一声;秦舟与Y女士也没有说话,只是各人默念英文的说明书。影片里都是神出鬼没的事情,时而杀人盗货,时而山崩城陷,吓得Y女士靠在秦舟的怀中,作急促的呼吸。秦舟眼看影片,但他的灵魂,早已飞到天空海阔去了;他的身体微微地颤动,觉得有种种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四肢软化的了。
“陈皮梅……鸭肫肝……西瓜子、花生米。”
小贩的呼声,似乎有乐谱的,有腔有调,渐渐地高喊了。电灯也亮了。Y女士才觉察自己不是在战场上,也不是在盗贼窟;打了一个欠伸,似乎很吃力的,她的心儿仍旧勃勃地跳着。
“这是休息的时间吗?”
“是的。”
四围的看客,有的很注目秦舟与Y女士,他们也不很奇怪。有的当他们俩是夫妇,有的虽不一定当他们是夫妇,也许是临时的夫妇;这是上海地方惯有的事情,并不超出于人情之外的。一忽儿电灯又熄了。
“秦先生,你听,钟声敲十二响了。”
“我们再坐一回罢!”
“不,那种烈烈轰轰怕死人的影片,我真不愿意看了。”
“他们就会换爱情影片了;你看目录上,可不是做完这卷便要换吗?”
“换的是《半夜私语》。”
“那便是爱情剧。”
两个男子爱一个女子,大家不平均,便决斗了一场。
这些滑稽的爱情短剧片刻就完了。
“Mr.秦,回去罢。”她推了他的肩儿说。
“回到什么地方去?”他低低地笑着说。
“我是回到家里。”
“回到R路吗?”
“是的。”
“这样的迟晚,怕他们有疑心罢。”
“那么我回到Z桥的母家。”
“你刚才说:今天从母家到男家,又怎样到母家呢?”
……
与A影戏园成十字路的一条街上,有一座三层高的洋楼;黄浦江的船中人,还能望这洋楼的塔尖;横装的招牌都用英文写的。门口有一行□□(原文此处为方框)旅馆的字;第二层的壁上,有英法大菜四个字。秦舟与女士,从远远地走近来,向三层洋楼的大门里进去了。
十一
有一天,罗家西侧厢的后房,C君与秦舟都靠在自己的榻上。C君赴法船票也买好了,专待出发;这时与秦舟谈些别离的话。
“C君我对你说的事情,你别要告诉人家。”
“你幸而告诉我了;我想了许多时候,我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的。”
“什么话?你讲罢!”
“我等你心气和平的时候讲给你听。”
“你说好了;我是性急人,你还不知道吗?”
“你也该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
“我老实说罢,我们以后不知道何时再会;我尽朋友的忠告,也不怕招怪的。你那种事情不是人做的,更不是学生做的。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自己的良心;良心说的话,便是我要忠告你的话。我也没有别的话;如其你有疑问,便问你的良心。”
秦舟两手捧住脸儿,一句话都答不来,他又呜呜咽咽地哭了。他听了C君的话,似乎触雷似的,把他的血都收吸干了;伏在被褥上闷声不发,细嚼C君的话。
“秦舟兄,我愿意你恨我,我是你的仇敌;不过我快要出发哩!最后的一句话:你刻刻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要报复仇敌。我不愿意你忘记我的话,忘记你的仇敌!”
C君又续续说了一大篇话,把秦舟的心撕碎了,他没有话可以回答,他的心痛极了。
从这一次谈话之后,隔了二天,C君便上船去了。秦舟觉得长在这里是不妥的,决意搬出。他也觉得近来无所事事,年纪未曾长大,当然还该用功。他想到这里,又很悲伤自己荒废了学业,做游荡的少年;将爱他的先母先姑母的希望都消失了;父母嫡母的教训也违背了;没有面目再见朋友。想到这儿,他不愿再活到世界上了。
他没有别的法子,便搬到他的表兄的寓里同住;晚上继续到B氏英文专修学校去上课。他的心气虽是平顺,但是他的忧郁一天天的增加了。他的表兄问他:
“我看你的面色很不好,你别太用功呀!”
“不,我觉得住在上海讨厌了,很想到别地方去。”
“什么地方去?”
“我想请涟哥哥写信给爹爹,说我要到美国去留学。”
“恐怕舅舅不会允许罢!”
“你婉转地告诉他说,我决定要出洋,你也赞成的。
爹爹很信实你的话,决不致推绝;如果我自己请求,他决不会允许的。”
“舅舅和舅母年纪老了,必然不愿你走远路呢!”
“那无妨的;现在的世界,远路近路可不是一样的吗!”
“我是很赞成呢!写信怕也没有什么效力罢!”
“你且试一试罢!没有效力再商量。”
秦舟的父亲得到涟秋的信后,对于秦舟出洋求学的提议,也很同意,但不愿意秦舟到美国因为路程太远,往来不便,信札也迟;他只允许秦舟到日本。秦舟又请涟秋去再三商量要到美国,但他的父亲决不放他到美国,秦舟无可如何,也就打算到日本去,摒挡一切行装,预备走了。
一九一九年的新秋,秦舟搭上山城丸从吴淞出口到东海去了。他从来没有行过远路,生长近上海交通便利的地方,不曾出过省界呢!他在船上,时时跳上甲板,望那海景,“壮哉!壮哉!”他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尤其颠扑不破。轮船到日本的境内,四面山色,更显出自然的绵美。他这时万虑都消,对着山水表十二分的敬意。山和水也像劝告他说:“秦舟,秦舟,你再不要提起你的从前,你来安心求学!”
秦舟到了神户上岸,变了哑子似的,人家讲的话一点都不懂,他也不能和人家讲话。幸而有几个同行的朋友,都是老留学生;便跟了他们东也东,西也西。这一夜又搭上火车到东京。他真手足无所措了,不由得生起了异国的情怀。
他平生有两种嗜好,爱书爱画。他到了日本以后,住在一家旅馆四席半的屋子里,用中国尺计算不过二十方尺大小。他买了许多书,堆满了壁根;买了几张印刷的名画,粘在壁上。他意志薄弱的生性,中了心病似的常常发着悲痛;有时硬把读书去忘掉悲痛,但书中有更可使他的悲痛增高。他曾进过神田的预备学校,不上一个月便废学了。他自己读了些日用的语言,渐渐地能够讲了;又得到些新朋友,他们的品格都高人一等的,于是他求知的欲望也就兴发了。
他临行时,他的父亲教他学法律经济。因为他的父亲很熟悉《大清律例》博得几次的幕员,想教秦舟传他旧业;或比他更利害,希望做个正印官。但他决不愿意枉道徇人,便立定主意学欢喜的东西。
人家说日本话很容易学的,但他同时与德文并学,才觉得日本话与德文一样的难易。他学了十个月了,读些剧本,又老起脸皮与日本人讲话,还是不纯熟。第二年春天,他勉强考进文科大学T大学的第三部。
十二
有一天,他在T大学的园子里,坐在樱花树下石上,远远地一位教文化史的教授进来。他看这位教授的面上,忽而有梁启超三个字出现,他想:除非这教授的话痛快淋漓,有如梁启超的文章;但也未必。他用力的想下:这位教授与梁启超究竟有什么关系?直到第二个星期,连续听讲埃及古代文化,讲到金字塔,才想到他在高等小学时,读一篇梁启超的什么老年人少年人的文章,他第一次晓得埃及有金字塔。
他近来往往有这种漠不相关的联络想象,有人说他是忧郁病的症候,他自己很恐惧。他在梦中有时会见未知的爱人,作性的调和。他问过许多朋友,他们也常常犯的;又问过一位研究精神病理的朋友,他说:“生理上的作用,无关紧要;像你那样面有血色,精神健旺,决不是病理的。”他就此安慰了。
他为了到学校近便的缘故,便搬住到白山植物园的后面。没有课的时候,拿了一二本英文诗集,到植物园躺在草地上,朗读几首心爱的诗;和孩子们笑谈一阵,一面自己悲伤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的时代过去了,一面又替孩子们,远虑到十年后也要到烦闷的地步。这里和圣公会很近,他有位女朋友要学英文,他便介绍给E牧师的夫人前学习。E牧师很殷勤的劝他时时来做礼拜。他并不欢喜宗教,从前也曾到过Z桥的礼拜堂做过几次;他想到污浊神圣,不由得心痛复发。他不能推却E牧师的盛情,有时也到圣公会做礼拜,乘此忏悔旧过。他觉得E牧师很有趣,从前也曾交过些外国人,但从未碰见这样奇异的外国人。
I am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improved so much in your spirit.(我很欢喜你的灵魂有这样多的进步。)
他连做了三次礼拜,E牧师便用商业招徕的手段,引诱他信教;目光灼灼,笑意满面地对他说这句话。
What it is to be,I don't learn.(我不明白那些。)
I am sorry for You.(我替你担忧。)
E牧师听得秦舟的回答,慢慢地也说了一句无根据的话;似乎一半可惜秦舟的梦梦不醒,一半可惜自己手段的无效。秦舟尤其看出宗教的虚伪,牧师的卑鄙,打定主意不受他们的愚弄了。
“求神不如求己。”
他才想到这里,自己认为异端者,做了几首忏悔的诗,要受“自我”的洗礼求“自我”安慰!
将我昏乱的脑髓,
漂洗得洁白!
将我污浊的血液,
蒸滤得清澈!
忘掉我是败北者,
重上人生的战线。
这是他忏悔诗里祷告“自我”的话。他决意与颓丧绝交,振作精神,譬如死了又活的样子;但他的意志薄弱,究竟战不胜过去的回想。
第一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去,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他不想回国,他的父亲屡次写给信他说:“父母老,弟弟小,回来望望我们!”他于是想到亡母待他自决的一个问题,又突然想到无父的H小姐自己又二十一岁了。“回去罢,回去罢,他们望眼欲穿,都等待着呢!”便搭上归舟,对日本山水说:“去了,再见!”
山和水像在唱着John H·Payne(约翰·班扬)《归去来兮》Home!home!sweet home!的歌声,送他回去。
舟中很热,他坐在吊床上看书,Geoge Moore(乔治·莫尔)的Drama in Maslin(《面包里的戏剧》)的书页上,滴了满纸的汗。
半夜里,月明如水,凉风袭人。他独自登上甲板,挽住栏干背诵Wilcox(威尔科克斯)的《月与海》Moon and Sea诗句。
You are the moon,dear love,and I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而我是海:)
The tide of hope swells high within my breast,(希望的潮水在我胸中高高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