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固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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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杏之果(3)

有一天,秦舟走进休息室,向来信处眼睁睁的一看:一个英文信封上写着“Mr,Ching Chou”,他的面色立刻变红。他知道是对窗紫色衣服的女子回信来了,拆开一看,果然署Y打头的一位女士的回信。室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恐怕别人要来,便向怀中一塞,比小窃儿偷东西都防得周到。当夜他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了二本英文尺牍,天天翻看;可是无济于事。又从箱子里拿出中学里读的一本Lamb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和一本Gold-smith的Vicar of Wakefield(《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也天天温读,也没什么效力。有时在洋纸上习练些纯熟而齐整的英文字;连这一点都高兴了。

耶稣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日下午,B女中学的会客室,中有三个人;二个中国人,是秦舟与Y女士;一个外国妇人,近四十岁,戴了架鼻眼镜,很诚恳的和秦舟用流畅的中国话谈话,Y女士静听着。

“Y女士说秦先生的画非常好,我们很钦佩!”

“不敢当,我是乱涂一抛子罢了。”

“那里的话!我们想和秦先生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秦先生能够允许吗?”

“我如其力量来得,岂有不允许的!”

“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在耶稣圣诞节试演新剧,想请先生画些简单的布景,秦先生许我们吗?”

“那是很愿效力!”

“感谢之至那么我们将剧本,用器,明天送到秦先生那边。”

“我望着的呢!请夫人早送来!”

他们又谈了些应酬话,壁上时计已敲四下,秦舟便告别Y女士与外国夫人,归到寄宿舍去。

他和Y女士进行的成绩,已到这个地步了。

秦舟的父亲,近来几次得到江先生的信,说秦舟写的字做的诗词很有点小聪明,再加上学力,不难成家。又说到秦舟年纪还轻,写的字也老到,做的诗词也清丽,没有一点儿俗气,这是不可多得的。所以秦舟此次年假回家,他的父亲对待他不十分严厉。他也处处留心,得他父亲的欢心。开学的时候,他的父亲欣欣然探开书室中书橱的锁,翻出几部向不示人的殿本,及家刻本给秦舟并且教他看时要再三地留意。秦舟也恭恭敬敬地藏在行里,拜别他的父亲。

这时候他的表兄涟秋在上海的某机关里做外国人手下的职员。秦舟很知道自己的英文程度,还够不上Y女士,他常做些短文,送到涟秋地方教他改削;一面因用费仰给于父亲的缘故,又将《柳柳州文集》和《元遗山诗集》,不时翻读;虽还不觉讨厌,总比不上用功英文的要紧。

端午节的前一天,秦舟从静安寺回到学校,得到父亲的快信,拆开一看,说是姑母病的利害,赶速回家。他一看钟点,连忙跳上电车,到了北车站,天色已晚,微雨霏霏。他在火车里心焦气辣,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短时间的路程似乎有几万里。他下车后,天又昏黑,雨势又大,趁上十多里路的人力车,到姑母家里,衣服完全湿透了。

满堂的哭声,闹得耳朵要聋了。他看见他的姑母直僵僵地横在西壁之下;抱住了涟秋相对哭泣;又想到自己母亲死时的情形,格外悲痛。亲戚们劝他换了衣服去睡觉,他还强执不肯。这时没有一个人不感动到落泪的,但那一个知道他的心儿呢!

第二天,他又看见姑母青灰色的死颜,下到棺中,他觉得人生的归宿总是这样的;不自然的恐怖,冒上心头,昏迷失措,没有辨出H小姐在他的左方。

“舟叔叔,你也回来了!”她含着一包眼泪说。

“我是昨天回来的,H姊姊!”

“好不惨苦呀!太太去了!”

“啊!爱我的母亲和姑母先后去了!这是我的不幸啊!”

“天下最不幸的人们,是无父无母!”她说到此地,哭不成声,便也联想到自己无父的人,也是不幸中的一个,掩着脸儿,走向她母亲去了。

这一次秦舟碰见H小姐,两人的别绪离情,都被哀痛驱逐出了;不久秦舟回到学校,不十分放在心上。

这一年的暑假,秦舟在M专算毕业了,他也不愿意再进学校,也不愿意担任职业,便住到江先生的家里。他的父亲也很赞成,以为可以多多领略江先生的大教。他因此认识了许多做小说吃饭的朋友;他也曾跟着他们,做些情致缠绵的小说,译过些欧洲的侦探小说。朋友们看他年纪很轻,有骗钱的技能,也很佩服他。但他的初意,并不为了骗钱,想做一位赫赫有名的时髦作家,在Y女士前更可体面一点了。

他出了M专后,久久不得Y女士的信息,便做了许多哀感动人的诗词,在报纸的末一张上登载,希望Y女士见了后,恢复旧时那样的时常通信。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虎丘山一带,有三个少年,中间夹着一位忧郁而深思的秦舟,他的唇儿微微的动着,他在念自己做的诗:

……

“春风十里山塘水,恨不能消我热狂!”

远处的山色,隐隐如图画。秦舟站在山塘的堤畔,有意无意地望四周景色。像这样的山明水秀,大好风光,只缺少一个美女子。他想到这里,他的脸儿火赤赤的,显然有一种早熟的狂热。他没有意思久留在这里,便拉着同伴离去。

他从苏州回来,神经昏乱;有时与朋友们住到旅馆,过一二天自由生活。他觉得江先生那边有点拘束,不想回去。有一夜,他在浙江路的一家旅馆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夜没有睡觉,便做了一首诗:

“枕边飞上瓜州曲,彻夜相思不肯休!如此青衫余涕泪,问天长倚最高楼。”

近来江先生批评他做的东西,有词胜于诗,诗胜于文的话,他又很高兴做词。

一间精致的客室中,灯烛辉煌。七八个少年围着桌子坐下,秦舟也在。这里役妇连一连二送上山珍海味,啤酒黄酒,每人旁边都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尖锐的胡琴声,像要刺人似的呼喊着。秦舟摇头微笑,听那旁边的一位歌女尖锐歌声和胡琴声。他不会喝酒,他听她的歌声醉了似的,脸儿飞红,心儿乱跳。她唱完了,握住了他的手,叙些恩情的话。

三马路一带有几条胡同,门外挂着用“花”“红”“情”“绿”“珠”“玉”“金”“银”等字做名字的牌子。秦舟时时和几位少年,在这几条胡同里来往,到了深夜,垂头丧气地回到寓里。第二天十时起身,便出外看朋友;什么写字读书,都忘掉了。他因为母亲姑母都死了,没有爱他的人,也不愿意时时回到家里。可是年底快到了,他不得不回去一次,望望父亲嫡母和弟妹们。

这时他在家里了。

“舟儿你来看。”

他的父亲在书室里喊他。他走到父亲前面,父亲将手里的信稿给他。他一看是江先生的手笔,内中说秦舟做的东西,比较从前进步得多;近来欢喜到外边去逛窑子,虽说名士风流,在所不忌的,可是他的年纪还轻,配不上做这种事情。……后面附着三首词:

“芍药兰前,水晶帘底,频来替我梳头!却惺惺相惜,着意温柔。几处笙箫彻夜,仔细听:婉转歌喉,消魂够。

佩环微响,梦转香浮。休休,才人落魄,走马遍长安无分封侯!想昨宵情绪,月上帘钩;人倚碧纱窗下,还记否,薄怒佯羞?相逢巧,重来杜牧小小勾留。”(《凤凰台上忆吹箫》)

“已凉天气未寒时,香满小荷池;草堂夜雨人归后,万般事,万种相思。正是黄昏过了,零星一梦谁知?海红帘底语丝丝,依旧细论诗;含情欲问情何物:未言情,情自难持!清夜悠悠若苦,如今月又来迟。”(《风入松》)

“别来争奈病缠绵,困人天,写红笺,心事悠悠仔细诉君前。相见时难翻易别,言不尽,万千千。此情如水更如烟,去无边,又丝连;君有他心,银烛别家筵。约指金环君使欲,宁复惜此戋戋!”(《双调江城子》)

他看了想到这是我二月前做的词,请江先生改削,不料他寄来父亲前了,真是否运否运!

“我叫你读《呻吟语》的那年,还记得吗?读了十年书,全无规矩。第一桩千咛万嘱,教你交好朋友;如今却交些浮荡的一辈子。乳臭没有干净,不在书本上用切实工夫,到在酒地花天去作孽;不做圣人诤言的文章,做些秽亵的靡靡之音;混账东西,不可教矣!……”

他的父亲声色俱厉,拍着桌子对他说了一套话。他想父亲少年也曾流连声色的地方,至今嫡母也还讲起的。那一年在苏州州考什么样的;那一年在扬州任事什么样的。幸亏他还有“父命父训”挂记在心上,究竟是弱者,不敢和他父亲反抗,便认罪了罢。

“以后我决不敢,……求爹爹恕我!……”

他泪汪汪地认差了,对壁站着,只听得门外他的弟弟的嘲笑声。

秦舟在家里混过了新年,又到上海于是他决意改去去年的行为,由江先生介绍到某公会中担任文牍。他初入公会,同事的人以为他年轻人,很看不起他。他也傲慢成性,不去理那八字须的老前辈。他们将重要的笔墨,都推他一个人身上;他幸而在江先生处学过公文法式的,倒也不见破绽。他因此看出老前辈有意玩他,便也更加看不起老前辈了。不久他因为意见不合辞去了,他觉得住江先生家里,总有点不舒服,也没心绪用功读书;不用功,那么对不起江先生的谆谆指导。他天天有口无心地翻读书籍,送去虚空的时日。

上海的南境有个半淞园亭台花木,雅趣横生。在这污浊的地方,算这个花园最雅致的了。春天的阳光,唤醒了许多游人;男男女女,在这个园子里,忙地穿进穿出。秦舟一个人在江上草堂碰到多位朋友。他们有的带着夫人,有的领了妓女。他近来忧郁不乐,不愿和他们同玩;又一见妖艳迫人的妓女,想到父亲的呵责,不由得悲痛直上心头;他一个人在人迹稀少的地方坐着,更显出孤独而沉闷的样子。

“Mr秦,我们久不见了,你来多少时候了?”

他抬头一看,是一位N中学的旧同学,同时留级同时退学的C君,他喜出望外,握住他的手请他同坐。

“C君,我久久要看你;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闸北R路的银光里请过来玩!”

“你仍在卢家湾的F大学吗?”

“我侥幸去年年底毕业了;你也毕业了吗?”

“我名义也算毕业了;你近来赶什么事?”

“我正预备到法国留学,此刻所以很忙;你呢?”

“我很羡慕你呀!说到我,堕落到极点了;从前的希望,完全打消了。”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我也不愿意说;我们此次一会,或是最后的一次;以后我也不知道是活是死!”

“你说罢,我可以帮助你的,总当尽力帮助!”

“在这短时间,我不能说出;最好我们约一天在很静的地方谈罢!你以为怎样?”

“也好;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一个父辈江先生家里,很拘束的,我也不常在家。”

“那你可搬到我的地方同住。我住的房主人姓罗,我们带一点亲戚的。我一个人住一间侧厢,很觉寂寞。”

“那是很好,我过几天便当搬来。”

……

闸北R路的银光里是新造的房屋;罗家住的在里的尽处。秦舟与C君住在楼下西侧厢。罗家用的仆人,他们也可指使的;秦舟觉得比江先生处适意得多。C君因为预备赴法的事情,天天奔走在外。秦舟在这里读书,不常出外,也觉得有点沉寂。

秦舟与C君同住后,他常常听一种声音,好像这里娇嫩的声音,似乎他从前听得很熟悉的。有一天,他偶尔向东侧厢的楼上一看,有一位少妇装扮的也在看他。她急急引避。她的脸儿也很面熟,秦舟觉得奇怪极了,他想自身除非在梦中,或者已死了;如果尚在人间,那么人间真不可思议的了。

“噢!想到了!想到了!她是……她像是Y女士!”

秦舟掩了自己的口,说给自己听了;闭了眼儿,以前的种种,一一现到他眼前。“这是梦中,这是冥府,决不是人间!”他面色灰白,靠在椅子上这样想,愈想愈难受了。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夜,电灯熄了,西侧厢的后房,对面排两只榻。C君与秦舟都躺在榻上,还谈些白天里做的事情。

“C君,今天我们四人打麻雀,两个都罗家的媳妇吗?”

“是的,那位年轻的,做罗的媳妇才两个月哩!”

“所以还不脱处女的面目;她的本家在什么地方?”

“听说从Z桥娶来的。”

秦舟听得C君的话,尤其决定她是Y女士了。Y女士还有位嫂子,是C君的表姊;她的丈夫跟着父亲,天天到公司中办事,晚上才回家。Y女士的嫂子,时时请C君秦舟和Y女士一同打麻雀消遣的。Y女士的心中,也很知道C君的朋友是秦舟但是面上都没有露出前已相识的记号。

不久C君因经费问题,回到家里。秦舟更感寂寞;恰又沾染了时疫,一个人呻吟床褥,忽热忽冷;但他也不以为意,他很希望一病不起,了却许多烦恼;他觉得活在世界上,真没意思啊!

“秦先生要保重身体才好,请你尝点药儿!”

罗家的婢女,送上一包药,提了一壶开水到秦舟那边来,殷勤的劝秦舟进药。秦舟受了药,看看包纸上,有铅笔写的一个英文字“Heart”,他不由得落下两点眼泪。

“谢你!我是时疫,不关紧的;谁教你送药来?”

“新奶奶教我送来的;因为C先生回去后,你一个人没有商量的地方,所以教我服事你。”

“你替我谢新奶奶,我真感激她!”

“秦先生,不必客气,我冲给你饮罢!”

“不必!你把开水放在桌子上,让我自己冲饮罢!”

“那么我去了,你别心焦呢!”

“谢你!谢你的新奶奶!”

他的病好了以后,整天的坐在室中,天天望C君回来,可是连信息都没有。他偶然从箱子里翻出从前写的字,以为这是很可纪念的东西;虽是注视在纸上,其实他的心里在回想以前。这时Y女士忽然推进门来。

“秦先生,你写的字给我看看呢!”

“这都是从前的,没有一点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