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杏之果(5)
And hides the rough dark rocks of life's unrest(又退隐到动荡的人生粗糙黑暗的岩石后面)
When your food eyes smile near in perigee.(每当你热切的双眼在海潮的最低点微笑。)
But when that loving face is turned from me(而当你可爱的面容离我而去)
Low falls the tide,and the grim rocks appear,(潮水落下,怪石露出,)
And earth's dim coast-line seems a thing to fear.(地球上昏暗的海岸线显得多么可怕。)
You are the moon,dear one,and I'm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我就是海。)
轮船到上海了,他在船上,精神上很能抵敌肉体上的不安。到了岸上,他欣喜地去望了几个朋友。晚上,他无意之间,踱到闸北的R路。他走到银光里的前面,站住了。又绕来绕去的经过了几次,他像看见Y女士的黑影,伫立在银光里的胡同里,像在怨恨他;于是急急回到旅馆去。
他在上海接触了二三天污浊的空气,回到家里病了。
十三
秦舟回到家里,发了几次寒热病,精神疲乏极了,有时到野外去散步。那时涟秋也回家了,他便与涟秋时时谈些心事;觉得家里有点寂寞,便住到涟秋的家里。
一间高旷而狭长的屋子,靠窗有两座榻,秦舟与涟秋对床睡了,还说不尽许多的话。微小的灯光,静悄悄地听着。
“舟弟,你知道吗?H小姐快要嫁了;十月十日结婚,还有二个月了。”
“嫁给谁呢?”他发问到这里,颤栗得不成样子了。
“嫁给南乡的F君。”
“可不是在县署里当书记的吗?”
“不差,你相识的罢!”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年,H小姐一定得意的。”
“这是她的母亲的主意,她并不见有意于F君呢!”
“唉!……”
“实在她等待你呢!”
“涟哥哥,你再不要提起那种话了,我的心儿痛极了。”
“那也没有法子想,我是怪你的自己不好。你前年在上海逛窑子时,H小姐的母亲听得后,对于你也淡的了。”
“涟哥哥,我是现在变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不愿意H小姐跟我受累;我很愿意H小姐和F君的爱好,得到无量的幸福。”
“舟弟,你今年二十一岁,正是有为的时代;何必为了这件事自咒自怨呢!”
“不,你不知道我的心儿呢!”
秦舟在床上转侧不安,不愿意把哭的声音送到涟秋的耳朵,用一条单被掩住他的面,使他不出声音。
H小姐的住家,和涟秋的家离开不远。有一天,秦舟去看朋友,务必经过她的门前,远远地见H小姐立在门前。他想回去,而H小姐看见了。他不住的颤动地走过去,料H小姐回避他的,可是她也不避。秦舟低倒头想:“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便假装不见,走过她的门前。可奈朋友不在家里,他退回来,H小姐依旧立在门前。
“舟叔叔,你那时候回来的?”
“噢!H姊姊我没有见你,恕我!我是回来十多天了。”他不好意思的站住了回答她。
“进来请坐一歇罢!”
“谢你,我还有人等着呢!你的妈妈很好吗?”
“谢你,她很好。”
“那么我去了,再会罢!”
他看H小姐长得又大了,素朴的服装,宛然一位未来的,治家有序的贤妇。
他从涟秋的家里回家,弯过鸭舌坞,他走不前了;这是他的母的墓地。夕阳在山,柳树的影儿增长数倍,横卧在地上;黑苍苍的砖坑,经风雨的剥蚀,似乎数百年的古物了。他对了砖坑,洒出许多眼泪。
“母亲啊!你望我读书成名,我竟违背了你教训了。
你抚育我到这地位,我但使你失望;料你不会瞑目呢!像我这样的儿子,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你快来领我去罢。”他挥着眼泪,对砖坑说了,听得有招呼他:
“舟弟,你真有孝心,你的母亲在天上,何等快乐!你何必悲伤?天晚了,快回去罢!”一位邻妇在田间种作,望见他在墓前挥泪,特地来安慰他。
他回到家里一个月多了,有一天在书室里,他的父亲掩了佛经,支颐而坐;他的嫡母站在旁边。他的弟弟在帮他整理书籍行装。
“明年早点儿回来!”嫡母说。
“我不想回来,日本山水很好,明年暑假想去旅行。”他回答。
“你明年回来罢!你的父母年纪老了,你还想不到吗?”他的父亲说。
“哥哥明年早点回来,我要你教英文。”他的弟弟说。
“我在外边也很舒服,无庸你们的挂念。”他说。
“还说舒服!日本饭菜,二条生鱼,三片萝卜。你要回来,我望着的呢!”他的嫡母说。
“父母对你说话不差的。你想旅行要紧?还是望父母要紧?”他的父亲说。
“哥哥不回来,我要哭哩!”他的弟弟说。
他离家二年,回来后,家人待他像亲戚一样。但是不到二个月,他又预备回东京了。这便是他和家人分别的一天,涟秋伴他到上海搭上轮船,半夜里从吴淞出口了。
他的病还没有全好,上船后受了风浪,又复发作,时发时愈;路上虽感到无限的苦痛,也算勉强到东京了。
十四
秦舟回到东京仍住在白山植物园的后面一家小楼上。
他到学校里去上了几天功课,他的病又发作了。医生说他是疟疾,一种流行感冒。他想医生不能知道他疟疾之外,别有所病呢!这是自病自得知了。他天天裹了绒毡躺在席子上;高兴的时候,抽出几本爱读的书乱读一阵,或翻出图集碑版鉴赏一下;不高兴的时候,闭了眼儿,听窗外秋天的雨声。
病里的光阴,他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去。他想再没有知心的爱人,送给药来了。买来的药包上,只有某某制药会社,再也寻不到Heart一个字了。而Y女士的影子,立刻现到他的眼前。
“你没有罪,我引诱你的;这是我一个人的罪!我无面再见你了,我可杀!可杀!”
他自言自语了一回,他又翻开图集碑版,抽出爱读的书,翻来覆去,精神上不安到极点了。
“老朋友们,你们快来救我,不要使我回想到从前;从前的我死了,现在的我是另外一个了。”
没有朋友在他的旁边,只有图集碑版书籍是他的老朋友;他读书读图,当和朋友闲谈一般的。
他再不愿回想从前,可巧得至青年会的报告书说:十月十日民国十年的国庆纪念,行怎样的典礼。他屈指一算,还有三天,便是H小姐和F君结婚,也剩三天了。
他又回想到十年前与H小姐初恋的时代,一五一十,算到现在失恋的时代。
“国恩家庆!祝祖国平和!祝H小姐与F君幸福!”
十月十日的一天,他不能出门,口里念着这三句话,想象到H小姐与F君结婚盛况,宾客的欢呼,当局者的愉快;又想到结婚后的家庭生活,他很愿意天天为他们祝福。
十月十日过了,他的病还没有好,天天念着替H小姐与F君祝福的话。有一天晚上,他读Carlyle(卡莱尔)的《许勒的生涯》,Life of Schiller,当一七八七年,许勒(今通译作席勒——编者按)旅行到Rudols tadt,由一位同学介绍访问Lengefeld主妇,是他的同学的亲戚。Lengefeld主妇有位次女,年二十一岁,真挚多情,又是诗画的爱好者。山林的僻处,有这样可爱的天使,许勒何等的惊喜!
这位次女早年失父,恋人身隶军籍,久久不得音信,遇见许勒也是一个失恋者,便发生恋爱了。次年许勒想到结婚的事情,他说:
That shares our sorrows and our joys,that responds to our feelngs,that moulds herself so pliantly,so closely to our humours;repsing on becalm and warm affection,to relax our spirit from a thousand distractions,a thousand wild wishes and tumultuous passions;to dream away all the bitterness of fortune,in the bosom of domestic enjoyment;this is the true deliqht of life.
(婚姻分摊了我们的悲辛和欢悦,它应和着我们情感的波动,它是那样柔顺地塑造自己,是那样贴紧我们一时的心境;……它使我们的精神从万般的烦乱、万般的野蛮的希冀以及骚动不宁的激情中解脱出来;在家庭的快乐的怀抱中,它使我们忘记命运的苦涩滋味;这才是人生的真趣。)
秦舟将这段话抄到日记上,注了二句说:“人生的真趣the true delight of life啊!我早失掉了!祝H小姐和F君得到人生的真趣。”他又将《许勒的生涯》读下,读到许勒与Lengefeld的次女结婚后,与爱人的生活,似乎Carlyle替H小姐和F君写照;字里行间,都露齿地嘲笑他,他再没有心绪读下了。
一位朋友来望他的病,送给他一本Storm(斯托姆)的《茵梦湖》Immensee,教他消遣消遣。他一页页地读下,不住的挥出眼泪。他便随手用铅笔将Elisabeth(伊丽萨白)改做“H小姐”,将Reinhard(莱茵哈特)改做“秦舟”将Erich改做“F君”他又联想到从前读过英国大诗人Tennyson(丁尼生)的一本牧歌叫做《意奴克亚亭》Enoch Arden也从书堆中翻出了,将Annie改做“H小姐”将Philip改做“F君”将Enoch改做“秦舟”。
“唉,东方没有Storm,也没有Tennyson,谁把我的心事,做成了小说,做成了诗!我将主人公改换了罢!也许可以安慰我呢!”
他改了后,似乎很叹息遇不到这二位大作家,替他做成小说做成诗,使世界上的人读了,发生同情来怜悯他。
他以后读这二部著作,不读著者所定主人公的名氏,读自己改换的名氏了。他的病好了后,他来来往往,总是带着这二部著作,无论在公园,在朋友的客室,郊外的路上,翻开来少至读二三句,多至二三页;行间划了许多红铅笔的痕迹,他以为像他这样的人,西洋早有过了;不妨在东方开其例端,待东方未来的作家,写出他的心事。
他病后心气很和平,每天早上六时起身,临《爨龙颜碑》大字六十个,临Y女士所爱的《高湛墓志》寸楷一百个;然后上学。归后又读些爱好的名诗;兴致高的时候,画几张写意画;星期日带了一枝Conte(炭精画笔),一块面包,一本Sketch Book(写生簿),走到郊外去写风景人物。断绝朋友的应酬,辞去同乡会的职务,他觉得心无挂碍,身体也一天天地增健了;或者以后长在宁静的生涯中,可度过岁月,也不得而知了。
十五
他近来过这宁静的生涯,若有意若无意,很想努力做去,总为了失去了侣伴,孑然一身,徒然向上。
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学校放假了。K府有位朋友写信来,教他到K府去旅行。他素来闻名K府山水也好,人物也秀,又得到家里汇来一笔用款,打定主意,就搭上火车到K府了。
K府是日本的旧都,四面围着青山,他和朋友,就近游过几次名胜的地方。御殿,离宫,寺院,处处可以见帝王与宗教的一种威权。他曾带着爱读的书数种,SketchBook一本,到处画些素钩,读些田园作家的诗文;觉得K府的感情不坏,深悔不到K府来进学校。
远近的山光,浓淡分得很明,他在长桥上画了一幅暮光的山景,随口念道:
“青山之眼,
她看透了,她看透了,
我的更深的忧郁!”
后来他跟朋友到音羽山。山上有一座很壮丽的寺院,善男子善女人们,都在寺院里拜菩萨;山坳中有一条瀑布冲下,水晶那样明澈,水上面也装了一位菩萨。
“这是日本人称做灵水的,凡人有了罪过,到这位菩萨的前面跪下,将所有的罪恶倾吐给菩萨听,然后赤身裸体到瀑布下去浇一下,罪恶就此消除!”
一位朋友,对他说这些瀑布的本事,他很感动,暗暗地想:不妨赤身裸体的到瀑布上浇一下子。
“求神不如求己,……我的理性啊!”
他又想到了这是第二种基督愚人的话,离去罢!一时的感动,就此打消了。
他预定十天离去K府,这是最后的一天,早上,他和朋友到圆山,人迹很是稀少;他们走上半山的深处,没有别的人。山上有一座小的寺院,他们俩坐寺院前的小桥上,桥下是无底的深渊,由山地分裂而成的。他抬头一看,有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和他十年前在K县的古墓上见过的,枝叶一样的圆满。
“此一时,彼一时!”
银杏的微风,吹来一阵啾啾的颤音,使他昏迷失措。
他站起来向桥下的深渊一望,郁黑空洞,有无限的神秘。
“那边有黄金的银杏果,那边有黄金的银杏果,我去找寻罢!”
他很愉快地说了,便向深渊一跃而入,他的朋友莫名其妙,只是声嘶力竭的喊道:“快来救他呀!快来救他呀!”
一九二二,四,二七,初稿于东京御殿之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