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命涅槃(5)
“有医生没有啊?快来人哪!”童刚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没有人回答。只是围上来不少不是医生的人,关切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垂死的生命,扼腕叹息,泪流不止。范大林跳着脚骂着:“医生都跑到哪里去了嘛,叫老子抓住非枪毙了不可。”郝国立制止道:“别骂了,这里的医生有几个还活着都不一定啊!”范大林喊:“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死?他刚刚结婚。”郝国立低下头:“有啥法子么,我们又不是医生。”
童刚分明感觉到,怀里的新郎呼吸越来越微弱了,已经气若游丝,不甘心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而自己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地呼唤着:“你醒醒,醒醒啊!”那个新郎大睁着一双渴求生命的眼睛不愿闭上,仿佛在向童刚他们说着什么,然而只见嘴唇微微在动,根本听不见一点声音。终于,新郎一动不动了,摇晃他的身体也没有一点反应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这一时刻。没有比这种现实更加残酷的了,童刚只觉得喉咙里在喷火,整个胸腔像吞进了一颗炸弹随时都要爆炸,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上衣,仰天发出了一声声狼一般的嚎叫:“啊……”声震长空。
黄昏降临,太阳还没有沉到谷底,月亮已经浮了上来。
3
5月12日的这天上午,对于宁晓岩来说无疑是最为愉快的。
一大早醒来,宁晓岩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只蜘蛛,鼓着小小的躯体,顺着一根比头发还细微的丝线爬上爬下,快活得就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她就朝着蜘蛛笑了,扬起手臂对它打了个招呼:“嗨,早上好啊!”然后,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歪着脑袋看着这小小尤物出神。她从小就喜欢这样的小东西,蜘蛛啊,瓢虫啊,蜥蜴啊;像兔子啊,花猫啊,哈巴狗啊。她在家里养了一只毛绒绒的京巴狗。她喜欢大自然,经常与朋友结伴郊游。喜欢一个人坐在郊外田野上,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出神地看着羌寨房顶上的白石头。她们羌族人崇拜白石头。她觉得山野里的这些小生灵挺可爱的,它们与世无争,活得那样简单,无忧无虑。她的周身便飞满了大大小小的昆虫,像一团团云雾随风漂浮。晓岩顶喜欢这样的云雾,总觉得自己好像坐在高远的天空中,一伸手就能够到星星。
晓岩的爸爸宁宣成是北川中学语文老师,人长得瘦弱,却有着男人自信、坚定和宽广的气魄。他是一位天文爱好者,他喜欢观月亮,观星星。有一次,爸爸说:“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就说明多了一个亡灵。”晓岩吓了一跳,默默地说,那不是又死了一个人吗?母亲叶文娟看见女儿惊恐的样子,就转了话题:“我闺女真美,你就是神话故事里的仙女啦!”晓岩展开双臂,像张开了两只翅膀,好像一抬脚真的可以飞上广袤的天空中一样。“你去学舞蹈吧。”爸爸在阳光底下朝她微笑着说道。她咯咯笑了:“爸,我们羌人生下来就会跳舞蹈啊!”爸爸摇着头说:“我说的是能叫全中国人全世界人都能看得懂的舞蹈,叫艺术舞蹈。”晓岩不明白了:“那咱跳的不是舞蹈吗?”爸爸说:“也是舞蹈,不过时生活舞蹈。生活舞蹈是咱们人类为自己的生活需要进行的舞蹈活动;艺术舞蹈那是为了表演给观众欣赏的舞蹈。明白了吧?”这是晓岩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关舞蹈的学说,是从爸爸口中得知的。“爸爸知道的可真多啊!”晓岩愣了一下,咧嘴笑了。父亲抿嘴笑着,笑得很是骄傲。
从那时候起,像跳孔雀舞的扬丽萍那样,当一个少数民族舞蹈家。她有先天条件,身材苗条,富有曲线,美艳洁净,绚丽多姿,长腿细腰,皮肤白皙,双颊透着自然的潮红,嫩得轻轻一碰就能出水,眼睛明亮而有深度,双唇鲜艳而饱满。学校老师都夸奖说,这孩子太美了,要是不当演员,就太可惜了。一向固执的爸爸,脑子也开窍了。读高二的时候,爸爸为她从省会成都请来了一名指导教师,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叫花水仙。花老师人长得也像水仙一样清秀典雅,待人可和气了。从花老师口中,宁晓岩还知道了更多的舞蹈知识。生活舞蹈包括有:习俗舞蹈、宗教祭祀舞蹈、社交舞蹈、自娱舞蹈、体育舞蹈、教育舞蹈。艺术舞蹈,是指由专业或业余舞蹈家,通过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体验、分析、集中、概括和想象,进行艺术的创造,从而创作出主题思想鲜明、情感丰富、形式完整,具有典型化的艺术形象,由少数人在舞台或广场表演给广大群众观赏的舞蹈作品。花老师像发现一块宝玉似地高兴地夸奖晓岩说:“宁晓岩同学天生就是舞蹈家的材料!”这个评价让宁晓岩当一名舞蹈家的梦想更加清晰了,练起舞蹈来也更加刻苦了。一年后,晓岩参加高考,以全北川艺术类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了一家民族舞蹈学院,毕业后回到北川民族歌舞团当了一名舞蹈演员。
当了舞蹈演员的宁晓岩很快就显示出她在舞蹈方面的天资,属于悟性极高的女孩。她主要学习民族舞蹈,由于长期刻苦训练,使她舞姿过人,一遇到重大的演出,老师就会让她出演主要主角。这一点宁晓岩积累了许多舞台经验,更让她得到了锻炼。可以说,舞蹈团的经历使她获得了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她有些洋洋自得了。这个时候的爸爸,总是瞥她一眼,提醒她:“别以为自己就了不起了,离舞蹈家差得远哪!”宁晓岩记住了爸爸这句话,记得牢牢的,坚持在练功房练习舞蹈,没有特殊情况从不间断。
今天一整天,宁晓岩都要在练功房练羌族舞蹈,准备到绵阳参加一场演出。除了跳舞,她心中什么事都不装,纯净得像一面镜子。上午整个半天,她和队友们集体排练,还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嘴儿,非常开心。中午,宁晓岩在食堂打了两个炒菜,一份米饭,回到宿舍吃完以后休息了一会儿,一点钟就进了练功房。震前的那一刻,练功房开着大灯,屋子里亮极了,明晃晃的,太阳就像挂在房顶上,整个大厅灿烂辉煌皇宫一般。宁晓岩心情很好,她面向着窗外,右腿高高扬起,动作端庄矫捷,姿态优雅舒展。羌族舞蹈不仅是她的寄托和梦想,也是她的生活现实。“哎呦,晓岩姐,你跳得真好,我太崇拜你了!”队友阿米拉着她的手羡慕不已。阿米身材矮了点,装束与脸蛋儿一样艳丽,甚至有点妖邪的魔力。晓岩把漂亮的长腿放了下来,飘然转身,说:“得了吧,你也跳得挺好的嘛。”阿米撅撅小嘴巴说:“就你夸我。”晓岩说:“阿米,听说你恋爱了?”阿米点点头说:“是啊,女人总要嫁人的。”晓岩说:“恋爱感觉好吗?”阿米很有兴致地说:“晓岩,你可能没有爱过,所以你才不知道爱情的滋味。以后等你爱上了,你就会知道,你宁可为他去死,也不会后悔,不会背叛的。”晓岩轻轻一笑,展开了自己的想象。
团长杨燕妮来了,她朝晓岩投过来一撇偏爱的目光。这中年女人热情、丰满、性感,善解人意。她人偏胖,穿着大筒裙,看上去显得松松垮垮的。宁晓岩攥攥阿米的手,对杨团长说道:“团长,你看阿米的舞姿比前两天轻灵多了。来,阿米,给团长跳一个。”阿米有些不自信地看着杨燕妮。杨燕妮明白晓岩的用意,笑笑,对阿米说:“那就让我欣赏欣赏吧。”晓岩朝阿米用力点着头,阿米受到鼓舞,身姿一摆,跳了起来。她跳得很是投入,一招一式无不显露出扎实的基本功。杨团长带头鼓起掌来。宁晓岩舒心地笑了,这个善良的羌族姑娘,心地跟镜子一样明亮。
突然,房屋剧烈地摇晃起来,四处发出巨大的轰响,像几十列火车同时驶来。“快跑,地震啦!”杨燕妮高声喊叫道,就势将离她最近的宁晓岩往门口用力一推。宁晓岩下意识地看了阿米一眼,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觉得四面墙壁像包饺子一样卷塌下来了,屋子里顿时尘土飞扬,嘭嘭乱响,天崩地裂了一般。宁晓岩是在房倒屋塌的一瞬间飞奔到阿米跟前,与她紧紧搂抱在一起的。练功房在宿舍楼的底层,上面的天花板已经倾塌,离她们的头只有几寸远,侥幸得很,那块板没落下来,否则,两人必死无疑。她们的四周被残垣断壁包围了,只剩下了比一张单人沙发大不了多少的空间。
一阵轰隆哗啦乱响之后,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整个地球都不复存在了。
宁晓岩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现在的意识不过是自己的灵魂而已。她想叫喊,却喊不出来,土和烟气呛在喉咙里,夹杂着沙哑难听的痰声。太黑了,怎么一点光亮也没有啊?难道这就是天堂吗?天堂里应该比凡间的春天还明媚,怎么就黑成这个样子了呢?莫非不是天堂?那会是在哪里啊?
不知是哪里着了火,刺鼻的浓烟把晓岩呛醒。死寂被打破了,四周响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声和呼救声:“哎呦,哎呦……”“救命啊,我要死了……”然后,传来杨团长的微弱的声音:“晓岩,阿米,惠珍,大罗,你们还活着吗?我是杨燕妮啊……”宁晓岩猛然明白了,想起来了,刚才是地震啦。一股让她浑身战栗的寒气从心底升起,弥漫到全身。地震前,她正和姐妹们练习舞蹈,阿米正在给杨团长跳舞,杨团长还为她鼓掌了,然后,地震就突然降临了,房子一倒,大家就全都被捂在了里面。“团长,我是晓岩,你还好……”晓岩喊,还没喊完就被空气里的浊气呛得喊不下去了。
不远处传来杨燕妮惊喜的回音:“晓岩,是你吗?我还好,你呢?”晓岩边咳嗽边答道:“团长我……我还活着……”杨燕妮问:“阿米呢?”晓岩答:“她和我一起哪。”推推身边的阿米:“阿米,你怎么不说话啊?团长喊咱们哪。”阿米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晓岩用了点力气推了推她:“阿米,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阿米,阿米……”阿米说话了,声音很是微弱:“晓……晓岩,我不行……不行了……”晓岩说:“别瞎说,咱们会活着出去的。”阿米在黑暗中说:“我要死了,你出去见到我的小龙,就跟他说,我永远爱他!”晓岩答应着,搂住她的身体,热热地流泪了:“阿米,你听我说,你没事的,你要挺住,你要坚强啊!你听见没有啊?团长不是说了吗,你的舞蹈跳得越来越好了,你很有前途。我们还要到祖国各地演出哪,你不是最想去北京吗?”阿米的声音小极了,就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要……我要当舞蹈家……我要去……去北京……”话没说完便无声无息了。晓岩伸手摸摸她的鼻子,没有气息了。“阿米,阿米,你别死,你别死啊……”晓岩使劲拍打着阿米的身体,感觉到正在一点点变凉,她死了。一个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早早凋谢了。
烟气渐渐淡了。晓岩搂着阿米的遗体泣不成声。
杨燕妮挣扎在坐起来,揉着眼睛劝慰晓岩:“别难过晓岩,咱们活着的人要坚持到底活着出去,才对得起死去的同事!”响起好几个人的声音:“团长,救救我。”是惠珍在喊。“我们该怎么办啊团长?”是李红。紧接着是大罗的声音:“团长,我们得想办法出去啊。”杨燕妮说:“对,大罗说得对,我们必须活着出去,可我们不能干等着别人来救,得努力自救啊!”大家纷纷应:“对,自救。”“不能坐等啊。”晓岩拼命地推着自己身边的梁木,钢筋,石头。有一扇纱门压在了她腿上,怎么推也推不动,她就硬是用手撕扯开纱窗铁丝,感觉手指头火辣辣钻心疼,但已顾不上这些了,搬掉纱窗再掀头顶上的钢筋。四周很黑,谁也看不见谁,只觉得闷,呛得难受,嘴和鼻孔像被灰尘堵塞了。晓岩艰难地喘息着,嗓子眼像被一大团东西堵住了一样,胸口感觉越来越闷了,浑身说不出来的疼,让她几乎要撑不住了。但求生的强烈欲望促使她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
晓岩禁不住浑身抖动起来了,止也止不住。不是自己在抖,是大地在颤抖,余震来了。晓岩听到碎石乱瓦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刺激着她的神经。杨燕妮在鼓励大家:“别怕,坚持,坚持啊。”热极了,也渴极了。晓岩哭喊:“杨团长,我渴,渴死了!”杨燕妮说:“别喊了,里面本来氧气就少,一喊就没得更快了。摸摸身前左右看有没有可以喝的。”晓岩伸手胡乱地摸着,可除了碎石烂瓦别的什么也没摸着。晓岩不甘心,继续摸着。忽然,有个带尖儿的东西划了她的手指头,她已经感觉不出疼来了,身上疼久了,麻木了。她的嗓子眼滚烫,要起火苗似的,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家乡的清泉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那清洌洌、甜丝丝的河水呵,喝进肚里爽得人只想唱歌。忽然,晓岩想起“望梅止渴”的故事,想起曹操带兵去攻打张绣,水没有了,时值盛夏,太阳火辣辣地挂在空中,散发着巨大的热量,大地都快被烤焦了,眼看战士们就要撑不住了。曹操突然灵机一动,脑子里蹦出个好点子,抽出令旗指向前方,告诉士兵,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梅林,结满了又大又酸又甜的梅子,大家再坚持一下,走到那里吃到梅子就能解渴了!战士们听了曹操的话,想起梅子的酸味,就好像真的吃到了梅子一样,口里顿时生出了不少口水,精神也振作起来,鼓足力气加紧向前赶去。想到这里,晓岩的嘴巴里起了许多酸水,滋润了嗓子眼。“嘿,这办法真灵啊!”她这样愉快地想,感觉口渴的感觉缓解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