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命涅槃(4)
谭县长对着赵书记的遗体深深鞠了三个躬,抹了一把泪水,走到一个高处,面向干部群众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同志们,政府办公大楼垮了,可政府还在,政府就在这里哪!大家都过来,我们部署救灾啊!”人们听到了谭县长铿锵有力的呐喊,仿佛听见了集合的号令,身体里感觉有了一股子力量在升腾,纷纷向经大忠这里聚拢过来。谭县长抚摸着县政府的牌子,大声喊道:“我宣布,北川县抗震救灾指挥部就地成立了!”然后开始布置救援工作,蒋洪生被分工负责医疗救援。距地震发生仅仅10分钟,北川县委县政府便开始恢复了工作。
蒋洪生的脑子重新转起来了,他知道自己需要马上去医院组织救援。可当他赶到县中心医院的时候,这个拥有百年历史、一千个床位的医院已经不存在了,他的任务变成了从废墟里救人。北川县城地处两山之间,大地震引发山体大面积滑坡,许多人被巨石砸中或身亡或受伤,到处可见废墟,到处可闻哀号,其境况惨不忍睹。蒋洪生机械地奔跑着,一边组织临时聚集的干部们救人,一边弓着腰,挥动着两条胳膊奋力地寻找着废墟底下的生命。到天擦黑时分,他一个人就从废墟里刨出了10条生命。
此时的蒋洪生有些筋疲力尽了,但他顾不上歇息,继续指挥抢险战斗。一名干部跑来报告说北川小学垮了,压住很多学生。他一听急了,大手一挥喊了声:“跟我来!”率队朝小学校那边跑去。路过电力公司宿舍楼时,他突然心里一阵悲怆:遭了!16岁的儿子不就因病休学住在这里嘛。可摆在他眼前的,是夷为平地的一片废墟。听见呼救声,他顾不上是不是自己的娃,离谁近就救谁。在北川小学,蒋洪生又救出了两个孩子。
由于余震不断,北川县政府开始安排受灾群众向平坦开阔的地带转移,大部分群众被疏散到北川中学一带,小部分群众被疏散到县政府大院。此前,蒋洪生曾越过像山一样的废墟寻找民政局。然而,民政局大楼已葬身于滚石之下,大楼上的土石厚度高达10多米。事后他知道,局里的3个副局长全部遇难。天黑了下来,蒋洪生抓紧时间奔跑呼号,招呼灾民向北川中学转移。在奔跑中,他的左腿不知被什么剐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就拐着伤腿坚持工作。
震后第一夜伴着凄风冷雨降临了。
北川中学门口的街上,聚集了三四千名受灾群众,他们是在绝境中获得重生的人,懂得如何逃生,如何自救互救,如何相互扶持。因为衣被压在了废墟下,他们只能蜷缩在露天里或屋檐下,任雨水打落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没有水,没有电,只有寒冷和饥饿,而较强的余震大概10多分钟就有一次,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不少妇女和孩子惊吓过度,像傻了一样呆坐着,或是不停地来回乱走动。蒋洪生急忙去了县政府,千方百计找来两台汽油发电机,几个灯泡开始闪动微弱的光芒,惶恐不安的人民顿时感觉有了一丝暖意。有人问蒋洪生:“能不能找点儿吃的和被子啊局长?”蒋洪生发愁了,房倒屋塌,黑灯瞎火,余震不断,上哪找被子和吃啊!可眼看着群众遭了灾受了难,我蒋洪生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岂能袖手旁观,被苦难吓到呢?于是,他操起大喇叭,亮起大嗓门喊叫道:“各家各户注意啦啊,我是县民政局的蒋洪生,哪家房没倒的,能不能给遭灾的伤员拿点儿棉衣棉被啊?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谢谢大家啦!”
一些居民开始响应,冒险回家拿出棉衣棉被和食品。一时间,寒夜中又多了一丝温暖。一有什么事儿,大家就四处喊“蒋局长”,蒋洪生成了灾民的主心骨。得到人民群众的如此信赖,蒋洪生心里热乎乎暖融融的,有什么比群众信任更叫人舒心的呢?他忙了个忘记喝水吃东西,忘记了自己的亲人的安危与否,忘记了自己的一条伤腿孩子啊流血。他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4时,终于有了个空闲,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他只穿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衫,冷得全身颤抖。偏偏老天不开眼,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泼洒个不停,人猫在临时搭起的窝棚里,还是觉得冷。总算得以歇息一下的蒋洪生此刻想起了他的贤惠能干的老婆,想起了他那可爱活泼的儿子,想起了局里的22名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事,身子打了个激灵站了起来,伤腿一阵钻心的疼,迫使他又坐在了地上。他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是受伤了,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蒋洪生顽强地站立起来,拖着伤腿赶到民政局所在地。漆黑的雨夜里,蒋洪生和他的同事聚到了一起。民政局共有21名干部,仅10人幸存。这一刻,在这个互相依靠的集体中,蒋洪生是中心,是温暖的依靠。大地震后的5天时间里,蒋洪生总共就睡了7个小时。群众每次见到他,他的眼圈都是红的,有人夸他是北川的英雄。“我不是什么‘英雄’,县上的每个干部都一样。比如我们的民政干部何征雄,他胳膊骨折了,还坚持发放赈灾物资,最后伤口红肿化脓。还有邓伟和母志艳,两人腿部受伤,却不肯请假。”蒋洪生说着,又忙别的事去了。他来不及回头,来不及震惊,来不及感动,来不及落泪,一切都是为了救援。
早晨还是来临了,这是震后的第一个早晨。山头射出一道暖光,呼应着从恶梦中醒来的黎明。黎明的呼唤对于废墟里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可是,黎明对活下来的人尤为重要。它告诉人们,不管发生什么,日子还要继续的。
这天上午,四川宜宾县民政局一位领导带着50万元的救灾物资赶来。蒋洪生立即带领他和前线救灾指挥部接洽,之后又赶去开会。在北川县救灾指挥部的帐篷里,县委抗震指挥部要求他马上制订方案,给受灾乡村运送粮食和药品,较近的乡村由蒋洪生组织志愿者车队运送,偏远乡村由解放军负责运送。蒋洪生走出帐篷,急着安排去了。蒋洪生真的很忙,事情也很杂,现在要调度今天和明天的粮食供给,并且每天都要统计救灾物资、物品和食品的发放情况,并及时上报缺少什么。对捐赠单位的接洽工作,也由他牵头负责。他伤感地说:“晚上没事儿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局里的那些老哥,他们要是还活着,怎么也能替我顶一顶啊!可惜都走了,都走了。”他凝望着,那座集市,那条巷子,那山路,那小桥,那盏灯,都看不见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噩耗相继传来。五天后的下午,蒋洪生才得知自己在地震中已经永远失去了儿子、二姐、侄儿、岳父等15位亲人。他默默地听着亲戚对他诉说这些亲人遇难的经过,他一言不发,一滴眼泪也不落。妻子最了解丈夫的心情,她紧紧攥着蒋洪生的手,哽咽着说道:“洪生啊,你想哭就哭吧!”蒋洪生搂住妻子的肩膀,嘶哑着嗓音说:“失去这么多亲人,我能不伤心吗?我又不是铁打的。可我有时间哭吗?总有一天我要大哭一场的!”蒋洪生闭上眼睛说,“哭完了,还要继续做事情。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必须懂得感恩,回报支援我们的人,奉献祖国和社会!”说完,蒋洪生告别妻子,率领身边的干部继续战斗了。
世界的目光凝结在这一刻了。军队的行动最为迅速,老百姓说,中国军队这回真的动了血本了。每次灾难来临,军人总是冲在第一线,与老百姓生死不离。13日中午,四川军区的精干小分队抵达震中汶川县。这是进入震中的第一支部队。
英雄的历史在召唤中登场了。冲锋的时刻已到,献身的时刻已到。
北川上空,乌云滚滚。童刚他们即将在北川上空伞降了。“同志们,下面就是重灾区北川,他们急需我们救援,是天上的凤凰,还是地上的鸡,全看你们的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相信,你们不会辜负党和人民的重托,出色完成任务!我的要求是,着地以后,一个都不能少!听清了吗?”童刚带头喊:“明白啦!保证完成任务!”范大林等20名突击队员,齐声回应:“是!”他们喊着,就纷纷往伊尔—76飞机舱口聚集。
“投入伞降!”郝立国嘶喊了一声。
轰地一声,飞机舱门缓缓打开。他们个个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喉咙口。童刚没有丝毫的犹豫,眼睛一闭,嗖地一声,第一个跳下去了。随后,20位勇士紧跟着从天而降。这堵上生命去拯救生命的一跳,是世界伞兵史上最辉煌的一刻。他们离开机舱的瞬间,风没止,雨没歇。但是,他们携带着希望之光,投射到最需要他们的灾民中去。
人们发现灾后的天空上,立刻盛开起二十朵绿色的云彩,向着废墟的大地扑进,扑进。这里平均海拔4000多米,大气压只有400毫米,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而且还是强风地带,一直是空降兵的“死亡谷”。这是选了又选的降落地点,降落地点选在山谷的一块丛林,不能往北川废墟上跳,他们都知道,因为落地前十米,降落伞收缩不起作用,等于从十米高的房顶直接跳下。在空中,降落伞鼓满了风,四个角像四瓣羊角花瓣儿缓缓降落着。花瓣簇拥着童刚,他对自己的面容和体态是看不清的……
童刚在接近地面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风流,一时无法准确掌握降落地点,好在他落在一块山坡的草地上,而同乡战友老范却挂在了河谷旁的一棵树上,树干发颤,嘎嘎断裂,老范随时有可能掉进滚滚流淌的大江里。童刚朝他呐喊了一声:“大哥,别动,等着我。”老范脸上没有恐惧:“我不动,好兄弟。”童刚爬上旁边一棵大树,上到顶端再抓紧枝杈,身子猛地一悠悠道了老范的这棵树上,一点点靠近降落伞,掏出匕首割断了伞线,艰难地营救了老范。老范激动地与童刚紧紧拥抱,连声说:“格老子谢谢你喽,我的好兄弟。”童刚说:“都是好兄弟,谢啥?”两人与其他战友汇合了。但是,一个叫张一生的战友失踪了。郝国立班长留下两名同志寻找,其他队员翻山越岭向北川县城徒步跋涉,用砍刀开路,与死神赛跑。
翻过了一座小山,又转过一个山坡,童刚他们站在山顶上,朝山下看去,看到了北川县城,那里一片浪迹,除了少量出矗立的高楼,楼房东倒西歪,有些被泥石流淹没,石头压住了街道,到处流动着死亡的气息。他们哭了。飞沙飞进童刚的眼里,他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容不得他们震惊,一阵余震袭来,巨石哗啦啦滚过,老范嘶喊了一声:“躲开!”然后摁了一下童刚的脑袋,躲过了一块巨石。他们的第一任务是勘察灾情,郝国立让童刚赶紧给团长通话,卫星电话都通了,童刚却眼前一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郝国立抢过他手中的电话,哽咽着说:“报告首长,北川县城平了,巨石滚落,道路堵塞,太残了!”团长那里催促:“请再说一遍!”郝国立泪流满面:“首长,北川是最重的灾区,太残了!都平了!”团长给他们下达命令:“北川的情况我们知道了,你们先冲上去,赶紧救人,时间就是生命!”郝国立抹了一下眼睛:“是!”他转了身,指着山下大声命令道:“同志们,灾区人民等着我们去救助,立功的时刻到了,跟我来!”童刚和他的战友们整理好行囊,像猛虎下山一样义无反顾地冲向他们的战场。
下雨了,救援队伍是踏着泥泞进了北川城。粗密的雨点子,鞭子一样抽打着童刚他们。童刚耳边震响着爷爷的那些嘱托,才两腿生风,虎虎生威地奔赴抗震战场的。“赶快救人!”这是进入县城后,站在废墟上的班长郝国立发出的号令。有群众大喊了一声:“解放军来了,我们不怕了!”童刚和战友们奋不顾身地冲到废墟上,开始了紧张的扒人战斗。不一会儿,他就从一处废墟底下扒出了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还活着,浑身是血。他把孩子交给一名医务人员,又从木梁下面拉出了孩子的母亲,她被砸断了双腿,失血过多已经昏厥。血,搀杂着墙灰土的人血,沾满了童刚的双手,黏糊糊的,带着一股刺鼻的腥味。跨过几处木头与砖堆,又越过半截断墙,他的眼前猛然闪出一具白乎乎的丰满女尸,两位直了眼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往裸尸上盖一条破被单。一问,新婚丈夫还埋在旁边的砖瓦中,童刚竭力控制住涌上大脑的热血,忙和大家奔上那座半人高的房堆,用双手疯狂地扒开了。玻璃、瓦片、钢筋很快就把他的双手划得鲜血淋漓。盛夏季节穿的解放鞋不断碰到钢筋上,脚被划开了一道道肉口子,他竟一点也没觉出疼来。范大林扒出了一个蚊帐,童刚忙跑过去,按了按那个蚊帐,像皮球一样有弹性,凭感觉,他断定这是人的肚子!他忙把周围的人喊了过来,小包围圈里出现了四五双手,砖、瓦、木片、灰土纷纷飞向一边,很快那赤条条的大腿和热乎乎的身子就露出来了。几分钟后,一幅惊心动魄的惨景赫然出现在人们面前,只见两根水桶般粗细的房梁,紧紧地挤住了一个扁脑袋,两条胳膊蜷缩在胸前,不断地抽动着……童刚抢上去用力推开房梁,伸手搂住那个不规则的头颅,血水和脑浆顿时倾泻在他的军装上,染花了一大片。新郎在他怀中噗噗地直喘气,紫色的泥沙和血浆不断从口鼻中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