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城:社会学家的街头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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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为穷困黑人的感觉怎么样?(3)

我向后靠在寒冷的台阶上,很疑惑我究竟“搞砸”了什么。在那一天,我还是首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情。各种想法胡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奇怪的是,其中没有一个涉及我的人身安全:他妈的,要是比尔·威尔逊知道了这事儿,他会怎么办?我怎么知道应该把访谈对象称呼为黑人,非裔美国人,还是黑鬼?每一个博士生都要过这一关吗?我能上厕所吗?太阳已经落山,天更冷了。我把夹克拉紧,俯下身,努力抵挡寒意。

“唷,佛雷泽,来一点?”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人提着一个满是啤酒的杂货袋走了过来,并且递了一瓶给一个看着我的年轻人。随后,他把啤酒递给其他所有在场的人。他们的心情很快都变得不错。他们甚至给了我一瓶。

已经完全是黑夜了。没有人想要离开。年轻的人们坐在楼梯上,彼此讲着各种故事:性征服、吸食大麻的最佳方法、他们想要与其做爱的学校老师、增长的衣服开销、他们想要干掉的警察,以及在他们的楼房被拆除以后,他们将要去哪里。最后一件事情让我吃了一惊。在我们大学的记录中,并没有提到这些计划区会被终止。

我插嘴问道,“你们要离开吗?你们要去哪儿呢?”

“黑鬼,谁让你说话了?”一个人说。

“没错,朱利奥,”另外一个人靠近了说,“你跟这儿没关系。”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又来了另外一些更健谈的人。我得知,芝加哥房管局确实要拆除湖泊计划区,以建造共管公寓和联排别墅。有些居民已经搬走了,而有些居民则会继续住在这里,帮派会帮他们偷电。

到这时,我已经明白了,我在这个楼梯间里无意碰到的这些年轻人,都是一个会众甚广的帮派里的低级成员。这个出售可卡因的帮派叫做黑暗之王。年长的成员解释说,帮派事先曾试图阻止他们拆毁大楼,不过他们并不完全是出于慈善之心:这栋楼被拆除之后,他们将会丢失最好的毒品贩售点之一。

有一阵子,我试图插嘴问一些研究性的问题:住在这里的人都做什么工作?为什么楼里没有警察?但是他们似乎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而更愿意自顾聊着性、权力和金钱。

几个小时之后,J.T.回来了。有几个人跟着他,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杂货袋。更多的啤酒。夜有点深了。人人都显得有些昏沉。气氛变得沉闷,有几个年轻人一直都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不过在这个时候,啤酒似乎可以安定人心。

“给,”J.T.冲我说,又扔给我一瓶啤酒。然后他靠近我,平静地说,“你知道你不应该在这里的。”他似乎为我感到难过,与此同时,还仍然在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然后,他也谈起了已排上日程的湖泊计划区的拆除。他说他和他的人待在这栋楼里部分也是为了抗议,要加入居民来挑战房管局把他们赶出去的决定。

然后他问我从哪里来。

我很奇怪话题的突然转变,回答说,“加州,但是出生在印度。”

“嗯,所以你不懂西班牙语。”

“实际上,我懂。”

“看!我说过这黑鬼是个墨西哥人,”一个帮派成员说,并且突然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一瓶啤酒。“我们本该揍他一顿,哥们!把他送回他们那儿去。你知道他们今晚上要来,你知道他们会在这里。我们需要准备——”

J.T.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然后转向我,说:“你不是芝加哥人,你真的不应该走进这些计划区。你会受到伤害的。”

J.T.开始问我问题。他问我,我还准备带着我的问卷去哪些其他的黑人街区?为什么研究者要使用像我用的那种多选题调查问卷?为什么他们不跟人们谈话?当一个教授能赚多少钱?

然后他问我,通过研究年轻黑人,我想要得到什么?我简要列举了几个社会学家提出的,有关城市贫困的紧迫问题。

他说:“在大学里,我曾上过一些社会学课程。我恨那些狗屁。”

我绝没料到,这个人居然会说出“大学”这个词。但是他的确说出了这个词。我不想一下用完自己的运气,所以我决定继续倾听,并且希望有机会询问他的背景。

这时,每个人似乎都变得醉意醺醺了。更为吓人的是,他们都对即将与墨西哥人的帮派战争感到十分兴奋。一些年长的人开始讨论部署的细节——把帮众配置到何处来战斗,哪些空闲的公寓可以用作瞭望点,等等。

J.T.打消了他们对于当晚发生战争的信心。他再次命令两个年轻人和我待在一起,然后就离开了。我又坐了回去,并时不时地灌上一口啤酒。看起来我要和他们一起过夜了,我只能接受这一命运。当他们说我可以去洗手间的时候,我感激不已——最后却发现,那里不过是几层楼上的另外一个楼梯间而已。考虑到水,或许还有尿液,正在不断滴到我们的楼梯间,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用一个低层的来代替那间厕所。

这些年轻人整夜都待在楼梯间,喝酒抽烟。有些人偶尔晃到阳台上,去看有没有车停到楼下。有个家伙把一个空啤酒瓶从六楼扔到地面。玻璃的破碎声回响在楼梯间,吓了我一跳。但是其他人连头也没有缩一下。

新的人不断进来,也不断带来更多的啤酒。他们含混地讨论着帮派的事情,以及不同帮派所拥有的不同武器。我尽可能专心地倾听,但是不再提问。有人偶尔会再次询问我的背景。尽管还是有人继续关心我“说墨西哥话”的事情,然而他们似乎都最终确信,我并不是墨西哥帮派的成员。有些人坐在混凝土地面上,头靠着墙,恍惚间打起了瞌睡。

我几乎整晚都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努力避开突出来的金属残片。我也想睡觉,但是我太紧张了。

最终,J.T.回来了。早晨的阳光已经照进了楼梯间。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又心事重重。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对我说,“以后在这座城市里走路的时候,加倍小心。”在我开始收拾书包和记事板的时候,他向我说出了研究人类的更佳方法。他说:“你不应该四处问人们那些愚蠢的问题。对于我们这种人,你应该和我们混在一起,了解我们做什么,怎么做。没有人会回答你这类问题的。你应该去理解年轻人是怎么在街上讨生活的。”

J.T.居然是这么有思想的人,我大为吃惊。他似乎要帮助我成功,或者至少觉得自己要对我的安全负责。我站起来,走向楼梯。一个年长的人站了出来,伸出了他的手。我感到惊讶。在我摇着他的手的时候,他冲我点点头。我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每个人,包括J.T.,都在看着我。

在经历了这样的一夜之后,你能说些什么呢?我想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所以我只是转过身,离开了。

在我走回位于海德公园公寓的时候,全世界似乎都彻底改变了。从一个街区走到另外一个街区时,我会想着帮派的界线。看到一群人聚在街角,我会猜他们是否在保护他们的地盘。我有太多的问题了:为什么人人都要加入帮派?加入它会有什么收益?他们待在楼梯间里,不会感到无聊吗?而且他们怎么可能那么久地忍受尿骚味?我觉得书包里的调查表既沉重又毫无用处。我开始担忧我和威尔逊教授之间的关系。他当然不会赞赏我未经他的允许就开展的这场冒险之旅。我还担心,在得知了我的所作所为之后,他是否会把我调出这个项目。与威尔逊同样身为教授的父亲的声音进入了我的脑海。他总是会给我一些有关教育的建议。在我的大学生涯里,他会强调听从老师的必要性。在我前往芝加哥的时候,他告诉我,在研究生院里成功的关键在于,和指导教授处好关系。

我洗了一个澡,同时想着今天的其他计划。我要读书、写论文,还要洗衣服。但是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试着睡觉,但是也睡得并不安稳。前一晚的事情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现。我想要打电话给某人。但是打给谁?我跟威尔逊研究小组的任何成员都不熟——而且要是他们发现了我的作为,估计也不会开心。我认识到,如果我真的想要明白在芝加哥“城中城”里那些年轻黑人的复杂生活,就只有一个好的选择:接受J.T.的建议,跟他们混在一起。所以我又回到了湖泊计划区,去看看能否再次找到J.T.和他的帮派。

在沿着丛林小屋街向北走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我当然有一点紧张,但是我非常确信,J.T.完全没有把我视为威胁。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尴尬罢了。他和他的帮派会要求我离开,或者会嘲笑我想要更深入地理解他们的渴望。

我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这次我带来了六瓶装的啤酒。大约有十几个年轻人在4040号楼前面,站在他们的汽车周围。有些人开始冲着我指指点点。其他几个人正在把网球丢向大楼,以此方式玩着手球。在我靠近的时候,他们全都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一定是在搞笑!”我听到有人向我说话。然后我看到了J.T.。他正靠在一辆汽车上,笑着摇头。

“啤酒?”我说,丢给他一瓶。“你说过,要是我想了解别人的生活,我就应该跟他们混在一起。”

J.T.没有回答。有几个人质疑地大笑起来,“他是个疯子,我告诉过你!”一个人说。

“那黑鬼想要和我们在一起混!”

“我还是觉得他是个拉丁王者。”

最终,J.T.说话了,“好吧,这位兄弟想要混,”他毫不担心地说,“就让他混吧!”

J.T.咧嘴笑着,打开了他的啤酒。其他人围过来,很快分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全都忙自己的事儿去了。他们既不像在谈什么紧迫的事情,也没有聊任何犯罪的活动。他们大多在聊要给他们的车装什么轮毂。有几个人在应付买毒品的人,把小瓶的毒品递给那些从附近楼里走过来的人,或者是开着跑车过来的人。在远处,有几个看上去会经常去教堂做礼拜的人在做周日漫步。少数帮派成员站在4040号楼前面警戒,过了一会儿,一些在车子附近厮混的人换了他们的班。

J.T.问了我许多问题:你总是使用这些调查表?在完成这一研究之后,你能得到一份好工作吗?你为什么不研究你自己的人群?

后来,他特别喜欢提问最后这个问题。我觉得在我和J.T.之间有着一种奇怪的亲密感,这跟我和好朋友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相同。这一直都很难解释,到现在也是如此。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立刻就彼此对味儿了,而且关系非比寻常。

在J.T.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努力表现得冷静,但是内心里却因为他对我的工作感到好奇而十分受用。我感觉到,我正在跟某位绝大多数人可能都对其知之甚少的人聊天。我并不十分确定,我们的谈话会通向何方,但是我感到我正在得到一种关于贫困街区生活的非常独特的视点。在学界有大量关于在经济上受剥夺的年轻人的论文,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依赖于有关失业、犯罪,和家庭困顿的干巴巴的统计数据。我加入威尔逊的团队,就是希望能够更接近真实。现在这个机会就在我的面前。

J.T.时不时的会走进大楼,去秘密会见某位驾车前来的人。

我玩了一会儿手球,展示了我那来之不易的郊区足球技艺——用我的头颠了几十下网球。有些年长的帮派成员好奇于我的身份和我在大学里的角色,当然还有我回来的原因。他们看起来和我一样疲惫。我觉得我们都在参与某个欢迎彼此出现的喜剧性娱乐活动。

我说得很少,仅仅问了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其中大多都是关于他们的汽车的:为什么车的离地间隙要调得这么高,怎么换机油等等。我很快发现,这一策略确实管用。我得知,在那一夜之前,他们并不十分乐意于被人提问。他们可能已经被警察、社会工作者以及偶尔还有记者们提问得太多。所以我只是随便聊聊,试着消磨时光,并且表现得好像以前我一直都在这里一样。

在J.T.从某次大楼之旅返回的时候,每个人都站直了。

他喊道,“好了!他们准备好了,我们走。”他命令一些年轻成员进入一楼大厅,并让其余的人进入他们的汽车。然后,他以一种滑稽的方式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在想着要对我说什么。我希望他能邀请我一起前往,无论去哪儿。

最终他说,“你手里拿着球呢!留着它吧。我们必须走了。你下周能来这里见我吗?早晨,如何?”

这一提议出乎我的意料。我当然不会拒绝他。J.T.伸出了他的手。我握住它,摇了摇,试图说点俏皮话。“好的,当然可以,”我说,“但是下次要由你来买单。”

他转身奔向他的车。那是一辆闪闪发亮的紫色迈锐宝经典型轿车。它有着金色的轮毂。突然之间,只剩下我自己站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