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联邦街的最初时光(1)
我开始跟着J.T.打发时日。我们一般先和他帮派中的部分高级成员碰头,然后再去城市南部溜一圈。
尽管我将会花上数年来了解J.T.的生活细节,但在最初几周里,他确实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他在这一街区长大,然后靠一份体育奖学金上了大学,并喜欢上了阅读历史和政治类著作。毕业之后,他在芝加哥城里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谋到了一份工作,销售办公用品和工业纺织品。但是他觉得自己成功的机会有限,因为他是个黑人。在看到不谙销售技艺的白人比他更早升职的时候,他感到气愤难平。还不到两年,他就离开了主流生活,回到了计划区和帮派的生活。
J.T.喜欢在车上聊黑色芝加哥——街区的历史、黑帮,还有地下经济。正如老时光和其他那些经常在华盛顿公园逗留的人,J.T.也有他自己对于历史的看法。他的历史中充满了伟大的黑帮领袖故事以及震撼人心的帮派战争。他带我去他喜欢的那些餐馆。这些餐馆中绝大多数都有着自己鲜活的历史。其中的一个叫做格雷德之家的黑人风味食品店,曾是当选的社区和政治领袖们秘密会晤的地方。而另外一家餐馆则是两个黑帮签订传奇性停战协定的地点。J.T.总是为我们的膳食买单,而出于一个学生的有限预算的缘故,我则总是怀着感激之心,恭敬不如从命。
有一次,J.T.询问我社会学家对于黑帮和内城贫困的观点。我告诉他,有些社会学家认为存在着一种“贫困文化”——即,穷困黑人不工作,乃是因为他们并不像其他的族群那样珍视工作,而这一态度会代代相传。
“所以你们想让我为我的工作而自豪,却只肯付给我最低工资?”J.T.反问,“看起来你自己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工作。”在他的语气中,现实成分要多于辩解。事实上,他的反驳与某些社会学家对于“贫困文化”观点的批评不谋而合。
J.T.和我经常共进晚餐。他会安静地坐在那里,处理各类帮派琐事;而我则会阅读一些社会学课程要求的文献。由于不想为他的生意留下切实证据,J.T.通常不会写下太多资料,然而他可以直接记住无数的细节:他那两百成员中每一个人的工资,他们的轮值次序,以及最近供需的注射针头,诸如此类。他偶尔也会出点差错,会喃喃自语地反复计算。他并不会跟我说太多细节,但是有时也会让我做个小测验。
“好了,你看,”有一天,他在早餐的时候说,“假设有两个家伙为我提供大量的毛货。”我已经能够理解,“毛货”的意思是可卡因粉。而J.T.的帮派则要把它加工成为快克可卡因。“其中一人说,如果我出价比以前高两成,他就会从现在开始,每年给我一成的折扣,如果供货减少,他会优先把货出给我,而不是其他黑鬼。另外一个家伙说,如果我从他那里以常价进入一年的货,他就会给我一成的折扣。你会怎么做?”
“这完全要看你觉得在下一年中,供货是否会受到影响,对吧?”我说。
“是的,所以……?”
“呃,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市场的运作情况,所以我不确定该怎么做。”
“不对,那与你如何思考无关。你必须要确保赢得这个游戏。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无论是供货,还是任何其他事情。那个告诉你将要供货一年的黑鬼在撒谎。他可能进监狱或者死掉。所以,你现在就得要折扣。”
尽管这样的对话精彩十足,但是我很少在J.T.面前做笔记,因为我不想让他在说话的时候小心谨慎。所以我会在回家之后,再写下我能够回忆起的一切。
我们经常一周见面数次,但这完全取决于他。他会打电话给我,以安排我们的会见。这一通知甚至会仅仅提前几分钟。J.T.不喜欢讲电话。他用柔和的语调告诉我见面的地点与时间,然后就会挂线。有的时候,我甚至都来不及告诉他我有课而无法前往——那我就只管逃课去见他。一个黑帮老大打电话给我,让我跟他出去厮混,这确实有点令人惊心动魄。我曾经几次想要告诉教授们我不时翘课的真正原因,但是我都忍住了。
我偶尔会暗示J.T.,我十分渴望更加深入地了解帮派生活。但是我当时对他太过恭顺,不敢提出任何正式的要求。他也并没有提供这样的机会。每一次把我送到我楼下的时候,他都会紧紧注视着窗外。我不知道该说“再见”呢,还是“希望再次看到你”,或者是“有空给我打电话”。
在跟他混了大概8个月之后,有一天早晨,J.T.说他要去看看另外一个房管发展区——罗伯特·泰勒之家(ROBERT TAYLOR HOMES)。我听说过罗伯特·泰勒:每个人都听过。它是美国最大的公租房计划区,比湖泊公园计划区要大将近十倍:在一条两公里长的狭窄地带中,排列着28栋土褐色的高层建筑。这一区域与芝大只有数公里之遥。由于它沿着芝加哥主干道之一的丹·瑞安高速路分布,所以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会不时路过罗伯特·泰勒。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J.T.说,“但是我可不想你张嘴说话。你能做到吗?”
“我张嘴说过话吗?”我问。
“没有,但是你经常会有点小兴奋,尤其是在喝了咖啡之后。今天你要是开口,那就没得说——我们就此结束。如何?”
我以前只有一次听过J.T.如此坚决——就是我们在湖泊计划区4040号大楼的楼梯间里首次遇到的那个晚上。我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餐,然后我们跳进了他的迈锐宝。临近中午的天空有点多云。J.T.很安静,只是不时让我看看有没有警车跟在后面。他以前从来没这么要求过我。我开始意识到我正在做什么:追随一个重大贩毒黑帮的老大。
但是我仍然不觉得,这位坐在我旁边的人是个罪犯。亲眼目睹暴徒的生活,这简直太紧张刺激了。在我成长的宁静郊区里,人们甚至不会当街洗车。在我面前,一出电影正在上演。
当时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让我在现场忽略了相关的道德问题。在社会学最初成为一种正统的学术领域时,芝大当时创立这一学科的学者们,也曾冒险深入这座城市的黑暗角落。对于流浪汉、非法商贩和社会精英的实地研究曾让他们名声大振。他们曾经进入过妓院、地下酒吧,以及政客们玩弄权术的隐秘后屋。当时,我正在阅读这些学者们的著作。所以,即使我正在跟着毒品贩子和盗贼厮混,在内心之中,我也自认是一个好的社会学家。
通往罗伯特·泰勒之家的街道上停着成排老旧破损的轿车。在一所学校的路口,一名保安靠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她刚刚完成了早晨的工作,那表情就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在我们驶过的时候,她特意冲J.T.挥了挥手。我们在一栋高楼前停下,里面一楼大厅里聚集了一伙年轻人,当看到J.T.汽车的时候,他们似乎都向其立正致意。与即将遭到废弃的湖泊计划区不同,罗伯特·泰勒充满了生活的喧嚣。现场回响着从立体声音响中爆发出来的说唱音乐。人们四处站着,抽着烟卷或是——从气味来看——大麻。不时有父母和儿童穿过松散的人群。
J.T.泊下他的迈锐宝,阔步走向大楼,姿态就好像一个爱惹是非的牛仔大摇大摆地走进一间酒吧。他在距离入口不远处停下,四处察看,等着人们前来向他致意。在所有年轻人都向他涌来的时候,J.T.亲切地张开了他的双臂。他说了几句话,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黑话。每个人都熟悉那些符号,除了我。
“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宝贝儿?”一名女人叫了起来;然后是另外一个:“你会带我兜风吗,甜心?”J.T.笑着向她们挥手致意,在路过的时候,嬉笑着去弹她们小孩的头。两位老年妇女,穿着写有“租户巡逻”的明亮蓝色夹克,过来拥抱了J.T.,问他为什么不常过来。很明显,J.T.在这一区域非常有名,尽管我还不知道为什么。
就在这时,有人进入了大厅。他身材肥大,跟J.T.的年纪相仿,呼吸沉重。他的名字叫做克里。简直好像是在嘲讽我那老旧的偏见一样,他长得跟电视剧《出事了!》里的雷润一模一样。他和J.T.握了手,然后J.T.让我跟着他们。
“你妈妈的房子还是我那儿?”克里问。
“妈妈会烦我的,”J.T.说,“去你那儿吧。”
我跟着他们上了几层楼梯,走进了一套公寓。公寓里边摆着沙发和几张躺椅,对面则是一台大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基督教的活动。在墙上挂着家族的照片,还有一副耶稣基督的画像。地上则散布着玩具,厨房的橱柜上堆满了谷类食物和饼干的盒子。我能够闻出炉上有鸡肉和米饭。在一个褐色的玻璃桌上放着线团和织针。这一家居场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曾读过太多关于罗伯特·泰勒的贫穷与危险的描写:孩子们如何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四处乱跑,而毒品则占领了这一社区。
J.T.打了个手势,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他和克里坐下谈话。J.T.没有介绍我,在这之前,我也一直都被完全忽略了。他们语速很快,说的都是帮派黑话。我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也尽量找出了一些关键词:“税”“货物”“月供”“眼镜蛇”“王者们”“警察”“房管局保安”。他们说得又快又认真。不久之后,他们开始以某种谈判的方式互相抛出一些数字。在这期间,一名年轻人几次来到纱门前并打断他们,喊着“5-OH在联邦”或“5-OH在26”。J.T.后来解释说,那是他们用以交流警察正在何处的方式:“5-OH”意指警察,“26”是罗伯特·泰勒一栋楼的号码,“联邦”是在这一计划区侧面的一条繁忙马路。当时是1989年,还没有手机,所以帮派成员必须人工传递此类信息。
我突然感到内急,想要去洗手间,但是却不敢向他们要求使用公寓里的这一间。在挪动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站起来走一走。我正要起身,J.T.和克里就用眼睛阻止了我。我又坐了回去。
他们的会谈持续了至少两个小时。“就这样了,”J.T.最后说,“我饿了。我们明天再说。”
克里笑了,“你回来真好,”他说,“你走之后,可不同了。”
然后J.T.看了我一眼,“哦,该死,”他对克里说,“我忘记他了。这是素德。他是个条子。”
两人开始大笑。“去吧,你可以撒尿了,”J.T.说。他们笑得更加肆意。我发现,作为接触的交换条件,我被J.T.当作了开心果。
在开回海德公园的时候,J.T.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解释说,他在那栋我们刚去过的罗伯特·泰勒大楼里长大。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一直外出到湖泊公园计划区工作,这是因为黑暗之王帮派里城市一级的老大们想要增加那里的生产效率。但是由于湖泊计划区即将被拆毁,J.T.要回到罗伯特·泰勒,就得把他自己的黑暗之王帮派与当地由克里管理的黑暗之王帮派合并。这一合并的命令来自于帮派中更高的级别。当初,在J.T.被派出去负责湖泊公园区的时候,克里被指派为临时的老大。很明显,克里并非一位非常优秀的管理人,而这让帮派大佬们把J.T.派回来的决定变得简单。
J.T.告诉我,罗伯特·泰勒区和州街上的其他计划区都是“容易钱”。这部分是因为有数以千计的消费者居住在附近,同时也由于“那些开车来买货的白人”。他们来自港桥,艾莫尔广场,以及其他位于丹·瑞安高速路远端的白人街区。他们主要购买快克可卡因,不过也会买海洛因和大麻。J.T.说,他打算在新的任职中,赚取他目前收入的“上百倍”,并给仍然住在罗伯特·泰勒的妈妈购买一栋别墅。他还说他想要给他的女朋友和孩子们买一套公寓。事实上,他提过好几个这样的女朋友,显然每一个都需要一套公寓。
在湖泊计划区,J.T.的收入从曾经每年三万美元的最高点一直跌落。但是他告诉我,他现在要在罗伯特·泰勒每年赚上七万五;如果生意稳定的话,甚至可以到十万块。这将让他几乎可以比肩帮派中的某些上级。
他提到了这个帮派中的等级制度,以及他在其中的升迁努力。在他之上,有几十位黑暗之王的大佬。他们遍布芝加哥,通过管理类似于J.T.的帮派而赚钱。这些人被称为“上尉”或“船长”。在他们之上,是另外一个层级的黑帮成员,被称为“董事会”。这一街头帮派的组织结构,高度类似于美国其他行业的结构。在此之前,我对这一类似程度毫无概念。
J.T.坦白承认,如果在黑暗之王王朝中升迁得足够高,还活得足够长,那你就能赚到惊人数目的钱。在他聊着他的升迁时,我心里一阵阵感到紧张。自从遇到他之后,我一直都在想:我的毕业论文或许可以讨论他的帮派及其毒品交易。除了他自己的帮派以外,我还跟他聊过黑暗之王在这座城市中所有其他的派别——他们如何合作,或是彼此为地盘争斗,快克可卡因经济如何彻底地改变了城市街头黑帮的性质。尽管有大量关于黑帮的社会科学作品,却很少有研究者曾经写过黑帮真正的交易,至于亲自接触过黑帮领导阶层的人,就更为罕见了。在他将车停在我的楼前时,我意识到我还从未正式向J.T.要求过进入他的生活与工作。现在似乎是趁热打铁、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那你什么时候搬回罗伯特·泰勒呢?”我问。
“不确定。”他心不在焉地说,一边看着在我公寓附近加油站旁边的行乞者。
“好吧,我相信你将会很忙——我是说,比你以前更忙。所以听着,我想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