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城:社会学家的街头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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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作为穷困黑人的感觉怎么样?(2)

这些建筑彼此紧紧拥挤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高大的跳棋棋盘,黯淡的黄色砖墙上排列着沉闷乏味的窗户。有几扇窗户上的痕迹表明,公寓里曾发生过火灾:黑色的烟熏污渍沿着墙壁向上蔓延,状如墓碑。绝大部分的建筑只有一个入口,门口都聚集着年轻人。

这时,我已经习惯了在一个黑人街区附近转悠时,会被人们盯住仔细打量的情况了。今天也一样。当我靠进湖泊公园计划区的一栋建筑时,有五六个年轻人盯上了我。有必要说一句,我当时的外貌,也确实引人侧目。直到几个月之前,我还是感恩而死乐队的死忠粉丝;而在当时,我也还着迷于歌手杰瑞·加西亚以及他那支四处寻欢作乐的乐队。我当时留着马尾辫,穿着扎染过的衬衣,看上去必定十分古怪。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说一些玄奥而又虚无缥缈的话,其内容大都跟公路之旅的力量有关。不过,在我们社会学系,其他的研究生当时都认为我只是过于天真,而非神经错乱。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能说他们错了。

尽管天真,但我还不至于看不出在这栋我正靠近的建筑物一楼大厅里的情形。开车和步行的消费者纷至沓来,有白人也有黑人,匆匆进去购买毒品,然后又匆匆离开。我不确定这是否就是4040号大楼,也找不到号码,所以我就径直走了进去。大楼入口通道弥漫着酒精、煤烟和尿液的味道。年轻的人们或站或蹲在塑胶板条箱上,其中许多人跺着脚御寒。我低下头,吸了口气,迅速走过他们。

他们目光阴沉地看着我走过。一个大个子的年轻人,身高至少有一米九,在我走过的时候没有让路。我和他擦身而过,险些失去平衡。

楼道里有一长排被损毁的金属信箱,有许多连门都不见了。到处都在滴水,在地上汇聚成水坑。吵嚷和尖叫声从楼上倾泻下来,让人觉得这整栋楼是某种活死人墓。

走过入口通道以后,里边更黑暗了。我能够分辨出哪里是电梯,但是在其四周一片漆黑,也找不到按钮。我觉得自己仍被注视着,应该快点按下按钮,但是四周摸索了一下,却一无所获。然后我开始寻找楼梯,也毫无发现。我的左边是某种巨大的障碍物,但是我非常害怕,不敢绕过它。我的右边是一条走廊。我决定走这条路,想要找到楼梯,或者至少是一扇可以敲的门。在我转身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干什么呢,哥们儿,你来这儿有事吗?”他二十多岁,大约和我一样高,一样黑。他的声音深沉有力,冰冷无情,好像他经常问同一个问题。他穿着宽松牛仔裤,肥大的夹克,以及一顶棒球帽。他的耳环闪闪发亮,门牙上的金饰也是一样。还有其他几个年轻人,一样的穿着,都站在我身后。

我告诉他们我来这里入户访谈。

“这里没有人住。”他说。

“我在为大学做一项研究,”我说,“我必须去610室或者703室。”

“很久都没有人住在那些公寓里了。”他说。

“好吧,那你介意我上去敲一下门吗?”

“没错,我们很介意。”他说。

我又试了一次,“可能我走错楼了。这里是4040号吗?”

他摇着头说,“没有人住在这儿。所以你找不到人访谈的。”

我决定最好离开。我往回走,穿过大厅,手里拿着我的包和记事板。我走出大楼,穿过了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上的草都已经枯萎,其间乱丢着汽水罐和碎玻璃。我转过身,回头看这栋建筑。其中有许多窗户是亮着的。我很好奇,为什么我的新朋友刚才坚称这栋楼里没有人住。我后来才得知,这是帮派成员的例行回答。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回绝所有的访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这里。”他们会尽力阻止社会工作者、学校老师以及维修人员进入这栋楼,以免打断他们的毒品交易。

那些楼里的年轻人仍然在看着我,但是没有跟过来。我来到下一栋高楼,发现了在暗黄色砖墙上的模糊记号:4040号。现在,我至少到了一个正确的地方。这里的一楼大厅是空的,所以我很快绕过了另外一排破旧的信箱,穿过另外一个潮湿阴冷的大厅。电梯根本全都不见了。在本该是电梯门的地方是一个大洞。墙上遍布着涂鸦。

开始爬楼梯的时候,我闻到了强烈的尿骚味。某些楼层的楼梯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另外一些也仅有微弱的光线。我爬了四层楼,也可能是五层,我正在努力数着楼层,然后就到了一个楼梯间。在那里,一群年轻人,大约是高中生的年纪,正在掷骰子赌钱。

“黑鬼,你他妈的来这儿干吗?”其中一个叫了起来。我努力想认清他们的脸,但是在微弱的光线里,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我试着再做一次解释:“我是大学生,正在做一项调研,要寻找某些家庭。”

这些年轻人向我跳了过来,跳到距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的地方。有人再次问我来做什么。我向他们说了我所寻找的公寓号码。他们对我说,没有人住在这栋楼里。

突然之间,更多的人冒了出来。其中有几个在二十多岁。其中有一个人,跟我年龄相仿,戴着一顶过大的棒球帽,抓住了我的记事板,问我来干什么。我试图解释,但是他似乎并不感兴趣。他不断调整着他那过大的、一直滑落到脸上的帽子。

“朱利奥来到这里,说他是个学生,”他对所有其他人说。他的口音表明,他并不相信我。然后他转向我,“你代表谁?”

“代表?”我问。

“拜托,黑鬼!”一个年轻人喊道,“我们知道你还有同伴,告诉我们是谁。”

另外一个人则大笑着从他的腰带上拔出了某物。开始我看不清楚那是什么,直到它略过了一束光线,我才看出来那是一把枪。他四处挥舞着它,偶尔用它指着我的脑袋,并不断嘟哝着什么——“我来看着他,”他好像在说。

然后他又笑了。“别跟王者们耍滑头,”他说,“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些什么。”

“等一下,黑鬼,”另外一个人说。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刀锋有十几厘米长。他开始绕着手指转动它,刀把在他的手中旋转。我忽然冒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我的朋友布莱恩在内华达山脉为我们搭帐篷挖洞时,用的是同一把刀。这人说,“让我们玩一下这小子吧。来吧,朱利奥,你住在哪儿?在东边,是不是?你看起来不像西边的墨西哥人。你混左边还是右边?五还是六?你是跟着王者们混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们会查出来的,所以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们。”

王者或是鲨鱼,混左边或者右边,五或是六。看起来我成了朱利奥,一个从东部来的墨西哥帮派成员。我还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另外两个年轻人开始搜查我的包。他们抓出了问卷、笔和纸,几本社会学的书,还有我的钥匙。另外有人拍打着我。那个戴着超大帽子、拿走我记事板的家伙查看了纸张,并把所有东西还给了我。他让我问一个问题。

在刺骨的寒冷中,我却开始汗流浃背。我把身子向后倾斜,试图让光线照到问卷上。第一个问题是我从其他类似的调查中改编的,是一个用以考察年轻人自我理解的问题。

“作为穷困黑人的感觉怎么样?”我读道。然后我给出了多选的答案项:“很差,有点差,不好不坏,还不错,非常好。”

那个戴着超大帽子的家伙开始大笑,并带动了其他人哈哈大笑。

“干你!”他跟我说,“妈的,你一定是在搞笑。”

他转过身去,又嘀咕了些什么,这让其他人笑得越发不可收拾。他们继续争吵我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说得太快了,我很难跟上。他们似乎和我一样困惑。我没有武器,没有文身,我没有穿戴任何表明属于其他帮派的东西——我没有向左或者右歪戴着帽子,没有穿绿色或是红色,我没有星星勋章,无论是五颗还是六颗。

有两个人开始讨论我的命运。一个人说,“如果他在这里不回去,他们就会来找他。”

“没错,我要来开第一枪,”另外一个说。“上一次我只能看仓库。干!这次我要到车里去。我要开枪打些黑鬼。”

“这些墨西哥人不怕这个。他们在监狱里毫无理由地自相残杀。你最好让我来处理,小孩,你连墨西哥话都不会说。”

“哥们,我在监狱里碰到过他们许多人。有一天我干掉了三个!”

他们越发张扬,彼此的侮辱也越厉害。

“没错,我和你妈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墨西哥话。”

“黑鬼,你爹曾是个墨西哥人。”

我目光向下,看着一阶冰冷的混凝土楼梯。我努力跟上他们在谈论的主题。他们当中有些人似乎认为我是一个墨西哥黑帮的先遣侦察员,正在为发动一次偷袭而做侦察。从我所能得到的信息中,似乎有些黑人帮派与某些墨西哥帮派结盟了,而在其他方面,他们又有竞争。

当一小队随从来到楼梯间的时候,他们停止了交谈。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大家伙,强壮有力,却有着一张娃娃脸。他看起来和我年龄差不多,可能比我还要大上几岁。他的出现,让现场安静了下来。他嘴里咬着一根牙签,也可能是一根棒棒糖。从气势上看,他明显是老大。他看了看现场的每个人,好像记下了各人正在做什么。这个人的名字是J.T.。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然而他马上就要成为我的生活中,以及未来很长的时间里,我最为敬畏的人。

J.T.问那帮人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没有人能够直接回答他。然后他转向我,“你在这儿干吗?”

他有几颗闪闪发光的金牙和一个相当大的钻石耳环。他的一双眼睛深深陷进脸中,直视着我,不动声色。我又一次开始了我的演说:我是一个大学生,如此如此这般。

“你说西班牙语吗?”他问。

“不!”有人喊道,“但是他可能会说墨西哥话!”

“黑鬼,闭上你的鸟嘴!”J.T.说。然后有人提到了我的问卷,这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让我向他解释一下。

我尽最大可能解释了这个项目。我说,这是一个由国家贫困专家所指导的项目,目标是理解年轻黑人的生活,以便设计更好的公共政策。我说,我的角色非常基层:完成问卷,为这个研究生产数据。我讲完了,然后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待,看着J.T.。

他从我手里取过问卷,大致翻看了一下,然后还给了我。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思熟虑,自信有力。

我向他读了刚刚为其他人读过的那个问题。他没有大笑,而是微笑了。作为穷困黑人的感觉怎么样?

“我不是个黑人。”他回答说,故意环视着其他人。

“好吧,那么,作为一个非裔美国穷人的感觉如何?”由于担心刚才冒犯了他,我尽量以抱歉的口吻说。

“我也不是非裔美国人。我是一个黑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要问他作为一个黑鬼的感觉,我当然很不安。他从我这里取走问卷,更加仔细地阅读起来。他翻动卷面,自己读着问题。他似乎对其感到失望,不过我感觉到,他的失望不是冲着我的。

“黑鬼就是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他最后说,“非裔美国人住在郊区。非裔美国人打着领带去上班。黑鬼们找不到工作。”

他又看了几页问卷,然后说,“你从这玩意儿里什么也学不到。”他不断摇着头,然后扫视着现场那些年龄稍大一点的人,察看他们是否也同意他的质疑。然后他向我靠过身来,静静地说,“要是你根本连我们是谁,我们做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做这个?”他的语气有点指责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失望,其中好像还带些困惑。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或许我该起身离开?但是他很快转身走开,告诉那些背后的年轻人“盯着他”——也就是我。

他们似乎对事情的进展很兴奋。当J.T.在的时候,他们都安静地站着,但是现在他们活跃起来。一个人跟我说,“哥们,你不应该那样对付他。看,你本应该只说一下你是谁。你本可能已经走了。他本来可能放你走的。”

“没错,你搞砸了,黑鬼,”另外一个人说,“你真把这事儿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