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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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恋爱及情色(3)

关于这一点我想起来,西方人在日本住时间长了,慢慢会感到头昏脑涨、浑身倦乏,整个人无精打采,以至影响工作。所以他们每四年休假一次,回国在故乡住上一年半载再来。没有那么悠闲的人,也要到日本国内与欧美气候相似的地方去。开发信州轻井泽那些疗养地可以说完全是出于这个原因。也就是说,跟欧美比,日本湿气太重。就连我们自己一到梅雨季节也会神经衰弱、手足无力,来自空气干燥、没有梅雨现象的国度的人,待在这种地方说不定一年到头都有这种入梅的感觉。当然,世界上还有湿气比日本更重的地方。我的一个朋友是公司职员,长期在印度孟买工作,有次回国的时候他说起来:“哎呀,一年到头闷热得要命,身上老是黏糊糊的,实在难受死了。如果还派我去那里,我干脆辞职算了。”我问:“不是可以经常回国吗?”“四年回来一次,谁也受不了啊!到那个地方长期住住看,无论是谁都会变得头脑迟钝,浑身从骨头里往外腐烂,所以日本人和西方人都不愿意到那儿去。”后来他真的辞职了。如此想来,在日本工作的许多外国人,被派到这里来的感觉肯定就像日本人被派到孟买一样。

过于干燥的土地不知对健康有没有影响,但不单是性欲,假如吃了油腻的食物,喝了烈酒,尽享欢娱之后,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顿时可褪去两颊充血,抬头仰望一碧如洗的蓝天,肉体的疲劳也得以消除,头脑清醒过来。然而,湿气浓重的国家,雨水多,看到蓝天的机会就少。尤其日本是个岛国,除了远离海岸的高原地带,冬季空气也很潮湿。刮南风的日子,湿漉漉的海风吹来,脸上满是油汗,经常会头痛。我不是旅行家,无法说得很精确,但从全日本来看,要说相对雨水较少、气候温暖、土地干燥且交通也方便的地方,大概只有我现在居住的六甲山一带,以及沼津至静冈等沿海地区了。有段时期,医生建议身体虚弱的人搬到海边居住,于是,东京人去湘南地方,京都和大阪人到须磨、明石一带疗养。这一时成为时尚,直到现在还能看到从镰仓等地赶往东京上班的人群。不过根据依我的经验,海边的土地,冬季温暖倒是温暖,但许多时候刮着湿漉漉、黏糊糊的海风,衣服很快被浸湿,脑袋也立刻变得昏昏沉沉。一月、二月还好,到了三四月里,情形愈加糟糕。至于盛夏酷暑,镰仓一带的气温比东京还要高,真不明白何苦非到那种水质差、蚊子也多的地方去避暑呢?我这个人比一般人更易上火,曾经在鹄沼和小田原住过,那阵子很少有不头痛的时候。尤其在小田原,我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体重一下子掉了许多。京阪的须磨、明石也一样。再往西面的中部地方去,雨水少了,满眼都是明丽的风物。不过不知什么道理,空气仍是黏糊糊的,一到樱花开放时节,天气便闷热起来,及至海上风平浪静的季节,手足变得绵软无力。自己没精打采不说,随便望望海面,看看绿叶,也都像刚刚绘就的油画一般,泛着刺眼的光亮,“汗流浃背”。

由此看来,日本这个国家的中枢地区大部分都是这种阴湿的气候,根本不适宜沉溺于极致的欢娱。在法国,即使是盛夏酷暑季节,汗水自然消失,皮肤绝不会感到潮腻。只有在这种地方,才可沉溺于不倦的性欲之中,尽享欢爱。待着不动照样头痛阵阵,体汗津津,这种状况下要舍命纵情玩上一把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实际上,濑户内海地方,要是碰上夏天傍晚待在那里,喝一点啤酒就会浑身发黏,浴衣的领口和腋下油腻腻的,躺下后全身骨节松散,此时一点欲望都没有了,什么房事之类早就懒得想了。气候如此,再加上食物淡而无味,住所是开放式的,这些都大有影响。贝原益轩[75]建议白天行房事,就日本这样的风土而言,这是一种特别健康的方法。而且,眼望着晴天丽日,泡泡澡,散散步,心情不容易郁悒,疲乏也能尽快恢复。不过,普通老百姓家里没有密闭的房间,这办法似乎很难实行。

印度和中国南部等潮湿地方的人们,在这些方面本该比我们还要淡泊一些,然而并不是这样。他们和我们不同,一直吃肥腻的食物,住着开间合理、便于生活的房子,看来过着有滋有味的日子。但转念一想,历史上的古代中国王朝也多被北方民族征服。再看印度的现状,也许因此也耗费了他们过多的精力。地大物博之国的人民那样生活倒可以理解,但像日本人这样爱活动、爱急躁、不服输,又生活在这样的岛国,毕竟没法能学他们的样子。总之,不论善恶,我们刻苦自励,武人研武,农夫忙于耕作,一年四季,勤勤恳恳,方能立国。假若稍有懈怠,像平安时代的公卿那样过着安逸的生活,立即就会遭到邻近大国的侵略,落得和朝鲜、蒙古和安南[76]一样的命运。这种事情古今不变,况且,我们民族又有一副绝不服输的灵魂。可以说,我们今天身处东方,同时能班列于世界一等强国,其原因就在于我们不贪图过分享乐。

由于日本民族鄙视露骨地表现恋爱,并且对色欲十分淡泊,所以阅读我国的历史就可以看到,无声地发挥着作用的女性,一向没有明确的记载。我因职业关系,时常想写一部以过往人物为题材的历史小说,但一直苦恼的是,这个人物周围的女性活动不是很清楚。毫无疑问,史上的英雄豪杰背后总有某种形式的恋爱事件,只有对这些方面不加忌讳地描写,才能体现出其人情味。那位太阁[77]送给淀君的情书实在是一份宝贵的资料,可惜保存下来的这类文字资料相当少。即使有,历史学家们也要花费不少时日才能收集起一两件。甚至,即便是历史上的著名人物,研究者在查考诸家系谱时也常发感叹,其有无正室不得而知,虽有母亲但不知其出身和姓名。事实上,日本自古的系谱图书,上自皇族,下至身份低下的普通人家,男子的行动记载比较详尽,至于女子,通常情形都是仅书“女子”或“女”,生卒年月和姓名都不写。也就是说,我们的历史上有着一个个男人,但没有一个个女人,正如系谱上标示的,她们永远都是一个“女子”——甚或“女”。

《源氏物语》有《末摘花》一卷,讲有个专为源氏物色情人的大辅命妇,她向源氏说起已故常陆宫的女儿:“公主深居后宫,长相和性格都不清楚。她一个人过日子,跟谁都不来往,我也只是夜里隔着围墙同她说说话,她喜欢弹琴来诉说心声。”于是他们约定,在一个秋夜月亮初上时,源氏悄悄去那茅屋与避世隐居的公主相会。姑娘十分害羞,经命妇好言相劝,便不再拒绝:“我只管默默听他说什么,不接他的话,那就隔着格子门见一面吧。”命妇觉得叫公子站在格子门外未免太失礼,遂安排他进入一间屋子,隔着隔扇相会。源氏看不见公主的面影,心想:“果然如大辅命妇所说,来到近前发现这位公主确实文静,她那衣服散发着缕缕暗香,令我心旷神怡。”开始,无论源氏在隔扇这边说什么,公主始终一言不发。

问卿卿不语,忍耐何多时?

倘不中卿意,明言当拒之。

源氏公子这么一嘀咕,隔扇里面一位侍女便代替姑娘搭话了:

夜半钟声起,相期一瞬间,

满怀儿女愁,当向何人言?

经过这一番对话,源氏推开隔扇进去,与公主结欢,然而屋子里一片黑暗,仍然看不见对方的容貌。源氏就这样很长时间摸黑前往幽会,却未见过公主一面。一个下雪的早晨,公子拉开屋门,一面欣赏庭院里的雪景一面道:“出来看看这美妙的景象吧,不要老是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啊。”一旁的老年侍女们也一齐劝说:“是啊,快点到外面看看吧。”公主这才梳妆打扮一番,很难得地来到屋外[78]。

《末摘花》卷中,到此时源氏公子才知道公主原来是个红鼻头,甚觉扫兴。这件事情显得很滑稽。然而,这种滑稽的事情之所以发生,说明不知对方容貌却照样交往结欢在当时是极为普遍的现象。首先,正如为源氏公子物色情人的大辅命妇所说:“长相和性格都不太清楚……只是夜里隔着围墙同她说说话”,可见她也没见过公主的面,只是隔着屏风什么的说说话罢了;“欣赏一下她的琴声吧”,这也不过是随口说的。就是出于撮合才随口说的一句话,他就上钩了,而且没有看到对方的模样就持续交往,照现今的观念来看,这男人实在太好事了。倘若是重视个性的现代男子,一夜之欢的话倒还不得而知,但想来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子也能够享受真正的爱情。不过正如前述,平安时代的贵族中,这等事情实在平常得很,女子就应该是名副其实的“深闺佳人”,幽居翠帐红阁深处;加之当时的住房里采光极差,白昼也昏黑幽暗,遑论灯烛隐微的夜晚,不难想象,即便同处一室四目相对,也不容易看分明。换句话说,在那黑暗深处,隔着屏风、帘子等重重篱障,在阴翳中悄无声息地过着日子,男人能够感受到的女子,不过是裙裾窸窣的些微音响、香炉上的一缕熏香,即便近距离接触,至多也就是沾一沾其滑腻的肌肤,抚一抚她流瀑般的长发而已。

这里插一段题外话。十多年前,我曾客居北平(当时叫北京),感觉那里的夜晚非常暗。最近听说那座城市铺上了市内电车,街道也变得明亮和热闹了,不过那个时候恰值世界大战,除了城外的花柳巷和戏园街等闹市区,日落之后真的是一片黢黑。大街上还透着几点光亮,拐进小巷子便立即暗如漆团,豆粒大的灯光也看不到。那些大户人家集聚的地方,都围着高高的院墙,像一座座小型城堡,厚重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门内还竖着一道影壁,门上挂着两三道锁,因此既看不到家里一点灯影,也听不见半声人语,唯有森然可怖的高墙无声地矗立在废墟一般的黑暗中。我一开始若无其事地穿行于高墙之间曲折而狭窄的小巷子中,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浓黑和死寂,不一会儿便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不由自主快步奔逃起来。

想来,现今的都市人不知道真正的夜是什么。不,即使不是都市人,由于如今的世界就连边鄙乡野的小镇也安装了铃兰街灯[79],黑暗渐渐被逐出,人人都忘记了夜的黑暗这样东西。我当时走在北京的黑暗中,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夜啊,自己已将这夜的黑暗忘记了许久。接着,我回忆起幼少时代睡在街灯那摇曳灯影下的夜晚,那是多么凄凉、清冷、可怖和悲惨啊!于是,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怀。